2015年6月28日 星期日



任內受《聯合聲明》《基本法》限制
彭定康:我應更早推動港民主



在英國國會大廈對面的上議院Millbank House等候,一陣熟悉的聲音,把木門推開,久違的末代港督彭定康,親切的臉孔,跟他握手問好後,走上一樓,他帶在前頭。英國百年老樓木梯,顯得腳步特別沉重。71歲政治家的份量,在木板聲裏感覺得到。

記得1992年第一次看見彭定康在大會堂對出碼頭,準備正式抵港上任第28任港督儀式。他當時穿西裝,小女兒雅思(Alice)是個還帶着稚氣的12歲女孩。如今,3個女兒為他帶來8個孫子了。

「我第一趟來這裏。」在一個長形會議室裏訪問,記者先開口。

「我第一趟來這房間。」他回應開場白,半分幽默。對着陌生人,空間太大,他走到英國畫家Diane Ibbotson畫前細看,畫家的窗外記憶,是二月春天海上的浮光掠影《All that Glitters》。他再看對面另一幅如相片實景的風景畫之時,走動之間的光影,在窗外昏黃雄偉的國會大樓前,如畫過一段短短的歷史。旁邊西敏寺,是大文豪狄更斯下葬的地方。

記得外國傳媒去年拍下一張他在香港的照片,看到蒼白憔悴的彭定康,才驚覺年歲走過。時間,刻在人面上的,有時比刻在心裏還要殘忍。面對面看着Patten,聚焦五官,他的圓眼睛圓鼻子,看不到英國老紳士的尖刻。聽他開口說話,一時間,又讓人相信他還是昨天的肥彭。

讚魯平有教養君子

「我已經好多了,我睡得好,忙於工作,花很多時間看書、寫作,也花很多時間講書及演講。」於牛津Balliol College畢業的彭定康,早前還為教宗到梵蒂岡處理相關工作,復活假前,到羅馬不只一趟,長則3星期,短則兩三天。投入工作,忘記自己退休。年輕時想跟時間競賽,退休又想拒絕時間編配給我們的角色。肥彭每天用計步器數算有沒有走足2萬步,雖然說話速度緩慢了,政治風趣不減,「那是國家機密,今天已走了數千步」。他現居於Barnes,家在樹林對面,從倫敦維多利亞車站15分鐘車程就到了。為方便處理大學校務,他在牛津大學附近也買了一個單位。

「這個夏天,我將會寫另一本新書。」構思裏,新書盡是他感興趣的問題,包括身份問題的破壞力,Poison of Identity Politics,克林頓也曾發表相類題目的公開演說。彭定康提出,「有時我們會把過於膚淺的忠誠凌駕於人性之上」。他探討香港與中國之間的問題,也思考對死亡的看法。

「你怎樣看死亡?」問死,題目太大。他看着記者,心裏的想法浮在面上。

「那是每一個人最終都要做的事情。我為那些不相信死後有永生的人難過,一定要心境蕭瑟又勇敢才可以。」彭定康主動轉到開首時提過的問題,談以往的政治對手港澳辦公室前主任魯平。他說,魯平如其他共產黨官員,說話身不由己,當日若是換了另一個處境,相信大家一定可以有很好的關係。正如他完成末代港督歷史任務後,到布魯塞爾出任歐盟對外事務專員,遇到時任中國外交部長,對方跟他說:「彭定康,這一次我們應該合作。」

「那可是我上一回想做的事情。」他回應對方。政治家,最怕沒有火花。懂得閱讀人,也要懂得閱讀歷史角色。生前死後,彭定康千古罪人,真是魯平說了算?

「當你聽到他(魯平)辭世的消息,當刻感覺怎樣?」記者問。

「我為他祈禱,他是個朋友啊。」

「你看他是朋友?」「啊,他不是朋友,他曾經與我共事卻又不幸未能成功合作,但他是個有教養的中國君子。」彭定康寫過東方西方《East and West》,書中提到,當年來港上任港督前,準備先到北京拜會魯平,交流在港發展民主步伐的意見。來自商界的方黃吉雯卻對彭定康說,若能在政改上講魯平想聽的說話,興建新機場問題就會得到好消息。彭定康向她回敬,所有人都對他說過中國人的面子問題,但英國人也講面子,若果要以香港人的自由、民主交換興建新機場,他治下的最後殖民政府,將會是最跛的跛腳鴨政府。

一向有人拍北京馬屁

時間,會為一張一張的臉孔寫下註釋。年來,不少香港人重提彭定康最後施政報告經典金句,他憂慮香港的自主權,不是被北京剝奪,而是一點一點斷送在香港一些人手裏。
「這一種人,你認為出現了嗎?」記者問。

「他們一直存在。(一直存在?)唔,我想,經常有一種人以為拍北京中央馬屁最好的方法,就是向共產黨官員說他們愛聽的說話。在孔子其中一節教導提到,一個領袖遇到最災難性的,莫過於身邊的人給他壞意見,這些人還自以為這是領袖想聽的說話。」

「那你又會給這些傳話的人甚麼建議?」

「我建議他們為香港人說話。」

Jonathan Dimbleby寫的《The Last Governor》提到,早於1952年,英國國會下議院提出香港政改問題,卻找不到機遇,當時港督葛量洪不熱衷為政治制度作出重要改動,民主進程死亡。後來的麥理浩一樣抗拒推行民主政制發展,力主推動民主發展的布政司姬達,於1981年建立了18區區議會直選模式,初步確立民主選舉原則。Dimbleby寫道,為免民主選舉令中共憂香港變顛覆基地,麥理浩迴避民主發展,他引述麥理浩回憶說:「我的工作是想建立富足有凝聚力的香港……直至今天,午夜不眠,回望這些事情,會想想是否應該做得更多,而我仍然認為自己是對的。」

今天,香港回歸18年,末代港督從不迴避應該更早在香港推行民主的想法,如今午夜夢迴,也會想起自己對香港盡了力嗎?「感恩,我夜裏睡得好。若有耿耿於懷的事情,那就是我沒有更早推行民主發展。其次,若英國的外交政策失去人性價值的承擔,我會憂慮。」出生中產家庭的彭定康,少年時代曾到美國交流,畢業後不久加入保守黨工作。他對記者說,早於1979年第一次來香港後,寫了一篇文章,當時已經與一位同僚辯論發展民主對建立一個好政府的重要性。彭定康曾經是英國保守黨主席及文膽,說話文章源於心裏信念,英國民主800年,黨派思想不同是平常事,政治裏要做真君子,應該表裏如一。他特別對記者提到立法會主席曾鈺成,尊敬他敢於維護自己相信的共產信念。
「但劉慧卿形容你那套是一滴民主。」

「她是對的,她是對的,但我當時是在《中英聯合聲明》及《基本法》限制中找空間,實際上,我根本沒做過一點了不起的事情,是那些中共宣傳者,把我變成一個民主英雄。劉慧卿說得很對,我推動的民主不多,但已做了應該做的事情,正如她與很多其他人都知道,在推動民主上,我強烈支持應該更早做,並且應該做得更多。」

相同信念,位置與命運不同。有民主、沒有民主的苦果,都是香港人自己承受。若果說我們跟彭定康有共同經驗,那就是爭取民主之時,都要面對中國共產黨。他5年港督任期,視民主如明天的味道,鐵心不妥協,最終政改沒有如直通車順利過渡。回英以後,換了角色,在中英政治裏,他也曾幾度是北京座上客。對英政府早前籲請香港人接受8.31框架下無真普選的政改方案,他直言英國是難以自圓其說的。對於香港人,泛民成功否決政改那一幕,絕不是笑着看建制派在立法會表演鬧劇就完事,如何前行,明日天涯,都在未知裏。

「不要忘記1997年至今近20年,很多東西都改變了。」彭定康對記者說。他相信香港終有民主。

「很多事情都改變了,但不是向好。」這一趟來,有必要為香港計數。

「若果1997主權不用回歸中國,又倘若租借條款至2017年才到期,香港發展民主情況就不會如過去20年。」如果,香港不回歸,英國政府又會怎樣處理香港民主發展政策?對於一個英國政治家而言,香港民主,可能是政治生命的其中部份。在於香港人,未竟之業,追求民主是沒有如果的。

中國成功全球有利

訪問彭定康當天是政改辯論如火如荼的第一天,他說當日有3至4個廣播機構找他評論香港政改,但都被回絕了。不在其位,不想對立法會事情指指點點,至於以往答應會為香港大聲發言,「我一直在做,去年民主示威(雨傘運動)我就說過了」。那張在牛津大學裏面舉起黃雨傘的相片,他看得高興,記者說家裏也有把黃雨傘,他眼睛一眨說:「我家也有一把。」

不在香港,彭定康對雨傘運動,念念不忘,特別提出3點意見。第一,雖然運動中可能有包括黑社會介入,出現暴力,但絕大多數情況下,這是香港有史以來最有禮貌的示威。第二,年輕人是美麗的花朵,他們為香港民主努力,這一種情懷一定繼續發展,不會消失。「誰主明天?難道是北京政治局?還是香港的年輕人?」第三,若果有人因為年輕人離開街頭,重返大學講壇上課,就以此輕看他們,這會是個極大的錯誤,「我想,他們是不容輕看的,他們是坐言起行的最好例子。」

老練的政治家,對國家級別政治問題特別感銳,他就雨傘運動批評共產黨宣傳伎倆時,像個重炮手。「他們假裝在港發生的這一切,都是有外部勢力作階段性操控,受中央情報局操控,受英國人擺佈,甚至是外星怪人。為何這些共產宣傳者總要把我們當白癡,若果他們有真憑實據,早就拿出來了。人人都知道我不反中國,人人都知道我認為中國經濟成功對全世界都有利,我希望他們繼續成功,也希望中國與美國及歐洲維持最好的關係。我並不想大家跌入權謀陷阱,讓現有權力打壓冒起的力量,但這不代表我贊成共產制度或共產行為,我不,因為它對人道價值及標準,都有基本性傷害,因為,我看現在中國官員與普京先生沒有大分別了。」

現在跟英國人說政治,雙方都有角色上的複雜性。殖民地成長一代的香港人,難辨殖民影響,偏偏一種鮮明戀殖情懷,卻在回歸後成長的下一代萌芽。當年在牛津修讀現代歷史的彭定康,作為現任牛津大學校監,不時跟來自香港及內地學生交流,對戀殖心態有他的看法。

「香港有年輕一代想問你,在一些社會運動及示威中,有人高舉殖民地時代的香港龍獅旗,你怎樣分析這樣的行為及想法?」

「可能是對一個他們認為自由更有保障的時代的一種緬懷。那是一種好奇,因為我在香港時,他們很多人可能還未出生,但他們現在應該知道所有事情了。首先,正如我在書裏、在講座說過,在21世紀裏,沒有人能為殖民主義開脫。但很多人都知道我盡了力、英國盡了力去保證香港維持自由、繁榮及成功。我當年提出溫和的政改方案推展民主發展,很多人告訴我會破壞經濟。結果,我們每年減稅,增加開支,增加儲備,同時,我們興建機場的錢來自收入而非借貸。所有政治變化及政制改革會損害香港的說法,完全是虛假的,不真實的,過去與現在都一樣。」

仇恨內地人很危險

在較長的陳述之間,有一刻,閃過他一陣蒼老的臉孔。當年中國共產黨誤把他變成民主英雄,同樣,今天高舉龍獅旗的人,是不是有需要清晰自己的思想路向?

回歸以後,彭定康斷續來港,對上一次是去年初,他說感受到香港的分化。「主要分歧在於對民主法則及對公民社會應有自由的不同看法。而另一個分化是,香港特質與中國特質兩者存在分歧。香港是中國一部份,沒有人會激烈爭論,但在中國一部份之餘,香港是有它特別個性的。」他甚至認為香港不但對中國,甚至對整個亞洲及世界來說,都會繼續是個特別的地方。

香港冒起本土主義,彭定康明顯對中港矛盾有所掌握。「即使你對中國共產黨過度影響香港有強烈不滿,即使你不喜歡內地人來香港走水貨,即使你不喜歡內地人來香港買豪宅洗黑錢,也不應為此仇恨中國人(內地人),香港人也是中國人,香港中國人。若果這一種仇恨化為對中國大陸人的敵對情緒,這將會是很危險。」

「為甚麼這種想法沒有在英治時期發生?」

「因為以往的管治,即便有任何獨特意念思潮,都不會被壓制。以往,內地人潛逃來香港尋找避難天堂,那就是內地人對香港有最大影響的時候。」他曾經對香港的大學學位做研究調查,發現大部份畢業生來自公屋,而且,很大比例的人都是兒童時期移民來港的。從他以往的私人秘書上一代,到當代大學生,都是無法跟中國割裂的。有一段時間,香港對內地的吸引力,在彭定康看來,是因為有自由而不是有民主,這是兩種思想的不同源流。但他對李光耀一套亞洲價值觀,並不認同,也不相信中國人不適合發展民主的一套理論,而台灣就是一個好例子。

香港人視野廣,但看世界政治要闊要深。彭定康出任歐盟專員期間,處理過前南斯拉夫戰後政策事宜。波斯尼亞穆斯塔爾Mostar老橋重建,寄望三個種族放下仇恨,重修關係,當天他也有出席老橋重開儀式。歷史叫人思考而不是提供答案,新舊遠近歷史鐵證,當一國興起仇恨戰亂之時,聯合國、境外援手,從來救不了黎民百姓旦夕生死。

今天,末代港督府兩隻小獵犬Whisky和Soda已在雲端吼吠。彭定康太太林穎彤9月也71歲了,他笑言,大家一起老去,身體骨骼、臟腑合奏。只是,看到記者帶來香港的甜餅,他又開懷帶着感謝笑了。在自傳《Not Quite The Diplomat》記載的小肥彭,第一趟跟父親到外地旅遊,便意外把自己反鎖在巴黎Weppler Hotel的廁所裏,自此他整個童年都對門鎖十分恐懼。少年時代,他對從未到過的美國又十分迷戀,熱愛所有美國文化。

因為經驗而恐懼,也因為陌生而熱愛莫名,人在恐懼與迷戀中學習成長,建立思維,最重要是,到最後,沒有誰可以剝奪你選擇的自由。








Flag Counter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