旺角鳩嗚團:不公義社會下的叫喊
仍然堅持每日「鳩嗚」的團友。
(獨媒特約報導)每次在晚上經過西洋菜南街的電影院前,都會看到一班中年人站在對面珠寶金行的門外擺檔。他們手舉黃傘,展示各種雨傘運動時使用的標語,開咪高呼「我要真普選」。這群中年大叔、大嬸自稱「鳩嗚團」,自旺角佔領區被清場的那一天起,不論大年初一或狂風暴雨,他們都堅持每晚九時半來到這裡舉起黃傘。鳩嗚行動持續三百多天,由最初的人多勢眾,到現在只剩下數十人的遊行。仍然堅持的團友究竟帶著什麼信念?鳩嗚團為本港的社會運動帶來什麼意義?
另看:
〈鳩嗚主將錢寶芬參選區會 落區宣揚公民提名〉
〈鳩嗚主將錢寶芬參選區會 落區宣揚公民提名〉
錢阿姨:站出來全因「一棵菜」
「錢阿姨」錢寶芬可算是鳩嗚團的常客及「主將」,家住屯門的她不論狂風暴雨或大時大節,也堅持每晚到旺角西洋菜街參與鳩嗚,本周更正式報名參選區議會(見另稿)。
錢阿姨主要的「職責」是演講和帶領遊行,團友每晚9點多開始聚集,待無線咪和喇叭來到後便會輪流發言,錢阿姨會就每日發生的中港兩地大事發表意見,也不時重申爭取真普選的意義,希望大家不要忘記雨傘運動的精神。遊行大概在10時開始,團友循西洋菜街經亞皆老街及彌敦道環繞一圈回到戲院,錢阿姨負責帶頭叫口號。他們又分別在銀行中心及惠豐中心門口稍作停留,向行人解釋繼續爭取真普選的原因。錢阿姨表示,鳩嗚團一開始並沒有共識決定怎樣行動,她後來發現很多途人都想知道發生了甚麼事,故決定透過演講表達自己的想法。
錢阿姨在雨傘運動前已經有參與示威遊行,她憶述自己退休前是一個典型的「香港仔」:返工、放工、買嘢、去旅行。令她決定走上前綫的,並非什麼政制大事,而是2008年開始的新界東北發展計劃。錢阿姨指,東北發展令她重新思考香港與內地在回歸後的關係,讓她更主動留意社會發生的事。
「退休之後我做咗一個全職主婦,要去街市買餸。喺嗰陣先發現原來宜家想買一包安全無農藥的菜係咁困難。原來好多標榜係本土種植嘅菜係大陸運落嚟。」她又指早年港府一度遷就內地,降低入口食物的安全標準,林林總總的小事讓她醒覺到原來中國在回歸後正不斷蠶蝕香港,破壞既有的法治制度,危害港人的健康和利益。為了未來可以買到新鮮健康的本地蔬菜,她認為最好的辦法是站出來抗爭,保衛自己的家園。
鳩嗚是一場持久戰
錢阿姨在佔領期間沒有長期駐守旺角,通常是發生大事才會趕過來幫忙,但當警方清場並大力打壓鳩嗚後,她便決定每晚參與。「我哋香港人雖然比你好暴力咁清咗場,但唔代表我哋嘅決心比你打低咗,即使呢度有時人多人少,並唔代表啲人放棄咗,香港人要搵食,但有啲人真係堅持到晚晚都出。」她憶述鳩嗚行動開始時被打壓得非常厲害,警察經常用非法集會、襲警等罪名拘捕參與的市民,使人數每況愈下,最後甚至沒有人夠膽舉起黃傘。錢阿姨指自己應該是第一個重新組織鳩嗚團的市民:「我個心就梗係唔忿啦,點可以就咁樣消滅咗呢?於是乎我就開咗早幾日買嗰把黃色遮企係度。當我開咗之後,就有個人走埋黎同我講啦:『好彩你開遮咋,如果唔係我都唔知仲有人呀。』於是我就每晚開遮,開開下就愈黎愈多人啦,就咁聚返啲人出嚟。」錢阿姨及她的戰友也汲取教訓,不再到潮聯小巴站「挑機」:「講真呀,我爭取真普選之嘛,唔係嚟同潮聯打交,亦都唔係爭地盤。」她認為鳩嗚團更重要的任務是保留抗爭的火種,「呢個運動係持久戰,唔係話今日打完就得到我哋要嘅嘢,我哋要同佢鬥長命。」
錢阿姨把鳩嗚團比喻為「蝨」:「你(政府)一日唔比到我哋真普選,一日唔將朱經緯、暗角七黑警交上法庭判決,我哋就會有一班人好似啲蝨咁不斷用合法但比到你麻煩嘅手段去抗爭。」錢阿姨指鳩嗚的作用是顯示港人的不妥協,又指雨傘運動的失敗證明流血並非唯一改變現狀的方法:「對於無恥的共產政權,唔係你流幾多血就可以改變到。」她指年青人在雨傘運動中已經付出了很多;作為香港的一份子,她認為自己有責任想辦法把這種抗爭精神延續下去。
警察漸漸改變對付鳩嗚團的方法,除了有大量便衣警察在服裝店門外監視外,有時會有警察錄下團友的講話內容,亦有拿著攝錄機拍攝他們的一舉一動。面對這些無形的壓力,錢阿姨沒有半點避開鏡頭的打算。退休前任職懲教署,家中還有一名正在讀副學士的兒子,難到她不怕被算賬嗎?「咩人影我都唔介意架,我唔係話想出風頭,係想話比大家知我唔怕你共產黨,就算你點樣影我大頭,放上藍絲group又好啦。我第一日出得黎開遮,就已經預計咗自己會面對乜野風險,所以我係唔怕。」她指父親曾表示擔心她的行動會影響兒子的前途,但她認為站出來戰鬥就是為了孩子的未來。錢阿姨相信香港有很多與她相似的人,聯合起來將是一股不可小看的力量。
鳩嗚「團」
鳩嗚團不是一個政治團體,事前亦沒有經過任何相討或制定什麼理念,團友也沒有經過審查,大家聚在一起就是一個團。錢阿姨強調鳩嗚團的成員個個都代表自己:「冇人可以代表到我,但行埋就係一個團體。」她指成員會自由選擇參與哪些抗爭活動,也沒有編排誰一定要在哪天出現。「有啲人個個(活動)都去支持,有啲人就會揀嘅,有啲人就好似我咁,日頭好少出現。」這種做法使團員可以自由表達自己的意見,亦不會受組織規限和束搏。鳩嗚團的成員來自五湖四海、性格各異,當然會有爭吵的時候。在記者到訪的其中一天,兩名團友就因為「爭咪」大打出手,又互相指罵。錢阿姨指有些成員的確較為火爆:「其他團友會拉開佢哋,佢哋事後明架啦。」
錢阿姨以「君子之交淡如水」形容和其他團友的關係,指自己與他們的交情無分深淺,來得較多的就會認得外貌、記得名字,但詳細的就不會主動過問。對於這種關係,錢阿姨表示也有好處:「當有團友被捕或受警察盤問時,我真係可以話唔識佢。我哋係熟口熟面嘅朋友,但我真係唔知佢叫咩名,冇講大話。」她指其他團友會定時舉辦飯聚,但自己因為住得遠又不善應酬,故甚少參與。「我份人比較懶,好難要我搭車出去咁遠。」
團友講粗口、精神有問題?
回想起佔旺初期,學聯及學民思潮曾多次在社交媒體呼籲市民不要前往,以免發生危險。佔領期間,旺角經常受到黑社會及反佔中人士的騷擾,引發多宗流血衝突;入夜後的旺角更是有名的品流複雜之地,與金鐘的感覺截然不同。鳩嗚團成員大多是長期駐守旺角的市民,他們平日予人一種凶神惡煞、粗口橫飛的印象,令不少祟尚「和理非非」的市民反感。錢阿姨認為並無問題:「我本身唔講粗口嘅,但我又唔覺得在憤怒之下用粗口鬧人有乜問題,全世界既語言都有粗口架啦,咁而廣東人講廣東粗口有乜問題?香港最出名講粗口的文人是黃霑,講粗口絕對唔係乜嘢十惡不赦嘅事。」她認為最可怕的不是這些老粗,而是社會上充斥著西裝筆挺的衣冠禽獸。錢阿姨感嘆這些人令現今的年青人變成了藍絲口中的「廢青」:「呢班年青人係李國章、羅范呢堆『港英餘孽』主理的教育制度下教出嚟,如果話年青人係浪費緊納稅人錢,咁李國章、羅范就責無旁貸。」錢強調,「唔講粗口唔代表你係一個高尚既人,講粗口亦不表示佢無人格」。
有參與鳩嗚的團友被指有精神病,錢阿姨承認有部份人行為確實較為突出,但不代表他們「有問題」,又指精神病的定義可以很廣泛。「焦慮症都係精神病既一種,擇善固執都可以係精神病既一種。」錢阿姨認為,有精神病的人不代表他沒有公義心,他們看見警察執法不公後願意站出來。「好似畫家、阿邦呢啲,就係因為佢哋受嘅教育少,以致曾經誤入歧途。阿邦講自己身世時,無忍瞞過自己曾經犯事,佢話自己好尊重大學生,『你政府比大學生讀咁多書,人哋咁有理想,點解政府要去打壓佢哋呢?』佢出嚟就係要保護呢啲學生。」俗語有云:仗義每多屠狗輩,錢阿姨認為追求真普選、平等社會並非因為有病,而是由於他們擁有一顆公義心。「你話著住西裝係咪就一定係正人君子呢?」如果需要有精神病才能夠有這份堅持,自以為「正常」的我們究竟在計算什麼呢?
鳩嗚團與本土派
近年,主張獨立和自治的本土派成為了一股新的政治勢力,早前更有本土派團體發起類似鳩嗚團的「光復行動」,到上水、元朗等「旅客購物熱點」驅趕走私水貨客。行動成功引起社會對自由行及走私問題的關注,政府也因此收緊了深圳戶籍居民的「一簽多行」。有關團體近日又發起「反大媽」行動,驅逐在西洋菜南街擺檔跳舞的中年女士。有關事件引發連串衝突,而地點正好與鳩嗚團相近。
個人而言,錢阿姨並不贊成「反大媽」,她認為途人並不清楚這班年青人行為背後的理念,只見一大班人圍著幾個中年女人,給人一種欺負弱小的形象。她又指大媽們非常懂得變陣,年青人的行動反而容易招人話柄。「記得有一晚,有內地年青人話睇報紙講到香港反大媽搞到好亂,咁我咪同佢哋解釋囉。」
鳩嗚團的大本營附近的確有本土派聚集,但很多時候大家都分不清楚誰屬於什麼團體。對於港獨,錢阿姨指香港沒有能力做到,又認為城邦論所追求的理想可透過確實執行《基本法》做到。「香港又冇兵又冇炮,獨咩立姐?其實我只係要求你履行返個承諾,就係比返我地一個真正嘅自治、港人治港。其實佢哋講所謂城邦,咩外交軍事交返比大陸,咁同我哋宜家要求港人治港、高度自治冇分別,《基本法》賦予我哋都係呢啲野。」
本土派行動模式借鑑自鳩嗚團,但理念上雙方仍然存在分歧。錢阿姨雖然未能代表鳩嗚團,但作為活躍份子的她認為應做的是讓身邊,不論是香港或內地人都知道香港正在發生什麼事,把抗爭意識保存,甚至是擴散開去。
利用新媒體的鳩嗚團
鳩嗚團友每晚約定在老地方見,他們真的全靠默契嗎?現今網絡發達,不少中年、甚至老人都懂得利用互聯網及社交網站獲取資訊,以中老年人為主的鳩嗚團也不例外,善用facebook互通消息及進行紀錄。
吳本篤是退休的士司機,團友習慣稱他為「吳伯」。下年將迎來80大壽的他依然老當益壯,與錢阿姨一樣堅持每晚到來參加鳩嗚。吳伯指鳩嗚團是佔領運動的延續,又把它當成是飯後的「晚運」。「我晚晚出嚟,唔洗成本資源架,政府消滅唔到我哋,呢度唔比我咪去嗰到,你怕我哋冇地方去?」他形容鳩鳴團是「立於不敗之地」。吳伯每晚舉起黃傘默默站在一旁,雖然沒有錢阿姨等講者受到注目,但原來他有另一個身份──運動的記錄者。
吳伯擁有一個facebook帳戶Benedictus Ng,每晚都會刊登《旺角鳩嗚篇》日誌,記錄當天的參與人數、演講內容及觀察所得等等。吳伯指自己所寫的內容較為中立,主要是客觀陳述當天的見聞,故吸引了不少人閱讀。他的日誌為這個民間自發的活動留下了存在的印記,為歷史作了一個見證。吳伯有時會加入自己對鳩嗚團發展的觀察和分析,也會解釋當中的一些運作和人物關係,在9月19日的日誌中,他指「鳩嗚團可分南北兩營,南營主張『勇武』,可稱『勇武派』;北營主張『非暴力』,可稱『非暴』派。」這裡證實了鳩嗚團並非一個理念統一的組織,在行事手法更是南轅北轍,例如當晚在北營遊行的時候,南營便去了潮聯小巴站要求警方執法。吳伯的facebook更成為了一個訊息發佈評台,提醒團友參與被捕支援及其他有關雨傘運動的活動。新媒體成為了這些中年大叔大嬸、老人的溝通方法,也為抗爭注入了能動性,鳩嗚團從未缺席任何有關雨傘運動的後續活動。
後記
鳩嗚團在剛過去的9月20日迎來了300天紀念日,有人會認為他們這年來沒甚作為,是雨傘運動的亡魂,是不肯承認失敗的象徵;然而,我們不可否認的是他們對貫徹信念的堅持。他們高掛的「我要真普選」,令大家未敢忘記一年前香港人曾經帶來的可能性,運動縱使失敗,但也不可以讓人心死。正如團友吳伯所言,鳩嗚團的作用是保留抗爭的火種,待時機成熟時即可化作燎原之火。鳩嗚團的存在是必要而且重要,這群被社會看作沒有價值的奇人異士,正好在此發揮作用,他們不再是弱勢,是協助香港人認清現實的一面鏡子。所謂「去殖」是心態上的轉變,香港人不再把自己看成殖民地的齒輪,而是尋找代表自己的本土元素,建構屬於香港的主體性。「命運自主」不但是學聯的口號,更是引領我城走向未來的信念。
鳩嗚團的模式經歷多次的考驗和轉變,證明了抗爭者懂得在制度內找到自己的生存空間。然而,長遠而言鳩嗚團需要思考如何防止「法輪功化」。鳩嗚團的論述基礎雖然雄厚,但團友的表演有時過於「一言堂」。他們需要反思的是如何走入群眾,讓一班路過的途人,特別是年輕人願意停下來聽聽,而不會像其他街頭表演一樣慢慢淪為西洋菜街的佈景板和背景音樂。
【鳩嗚團的起源與發展】
2014年8月17日:保普選、反佔中大聯盟發起「和平普選大遊行」,受訪者指用普通話指自己是來「購物」。facebook群組「師奶是怎樣煉成的」製作潮語卡「抽水」,把「購物」譯成「鳩嗚」。「鳩嗚」一詞開始流行起來,暗諷建制派及親中團體經常亂叫一通、說非成是。
2014年11月26日:警方執行禁制令於旺角佔領區清場,行政長官梁振英呼籲市民「去呢啲地區多啲消費為受影響商店和食肆『打打氣』」。市民當晚隨即「響應」呼籲前往旺角高叫「我要鳩嗚(消費)」,表達對清場的不滿。警方恐防有人乘機光復佔領區,遂派大量警員揮動警棍驅散及毆打,又以非法集結及襲警等罪名大舉拘捕參與的市民。當晚亦發生了警官朱經緯用警棍打市民後腦一案,案件至今仍然未有任何進展。
2014年11月29日:鳩嗚行動第一次大型抗爭,有人用快閃方式在馬路上設路障,等警方清除路障後又出來重設,如此來回幾次。參與者又在深宵遊行至尖沙咀,期間突然調頭回旺角,令警員疲於奔命。
參與鳩嗚的市民雖然主要聚集在電影院對面,但亦慢慢學會不斷變陣,達至「流動佔領」的效果。團友曾經踴入反對佔領的商戶內表示要購物,又多次到潮聯立於先達廣場外的小巴總站抗議,報復潮聯申請禁制令清場。警方繼續保持高度戒備,透過圍捕及抄身份證等方式恫嚇市民;亦有俗稱「藍絲」的政府支持者不時前來指罵、甚至向參加者動粗,惟警方拉開「藍絲」後大多放人了事,令鳩嗚參加者受到更大壓力。
2014年12月-現在:參與鳩嗚的人數逐漸下降,只剩下數十位中年人堅持每晚到來。鳩嗚團變成了一個中年人為主的遊行和論壇。警方改用5至6名便衣監視活動,更不時錄下活動進行情況。鳩嗚團會在特別的日子舉辦較大型的活動,例如「聖誕鳩嗚報佳音」、「鳩嗚燒街衣」等,參與人數會較平常多。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