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月16日 後佔中第91天
奈良美智訪問全文
早前果籽記者訪問了日本藝術家奈良美智,因報紙篇幅限制關係只能刊出部分精彩內容,現附上訪問(全文)。
這是你在香港的首個個人展覽,你曾經為要不要舉辦展覽的事情困惑,害怕走進「創作,再展覽」的狀態,這次是甚麼原因推動你做這個展覽?
雖然也收到來自世界各地的設展邀請,但能夠在鄰近自己國家的地區、文化相通的地方設展更有意思。今次收到亞洲協會香港中心的邀請,對比歐美國家,香港的地點和文化背景都很適中,所以就一口答應。
今次展覽主題「無常人生」希望透過不同媒介的作品表現「物哀之美」,向人生反思詰問,你曾提及在東北震災後第一次深入正視自己、生活和社會,你生活中的「物哀之美」又是甚麼?
今次的展覽主題,坦白說並不是我一人所想。促成此事的籌辦小組看過我很多筆記、日記及過去的作品,而有此建議,我也覺得這是一個很好的主題,所以水到渠成。
說起「物哀之美」,自己一直並無這個意識,坦白說都是以開朗的心過日子。回想留學時期,人在異鄉,工讀生活也有辛苦得喘不過氣的時候,但當時亦沒有所謂的「無常」感,亦沒有煞有介事地深入思索,都是活在當下,對自己的過去和未來都沒有意識作任何展望。正如你方才所講,東北大地震後,不止我自己,很多日本人對尋常慣見價值觀起了很大變化,不是價值觀的崩壞,而是突然醒覺有這種(無常的)觀念。我自己是其中之一。另外還有一點,大概六年前,我的爸爸過世,在這之前從未有過如此親近的家人去世,心情變得很沉重。
說起來比較個人,我和爸爸的關係並不好,我是一個很反叛的孩子,高中畢業後已馬上搬出去,之後很少和爸爸見面,平日亦無兩句,算是頗冷淡。甚至到他過身,要返國奔喪(當時奈良身在上海)之時更故意延遲一班飛機逃避送殯。
東北大震災之後,很多人都失去至親,一時間很多電視劇和電影都用家人作題材,看著看著,不禁反思為甚麼自己以前這樣任性?開始思考各人有各自的人生,眾生是否平等、是否愛得其所等等東西。對過往與父親關係的反省尤深,雖然至今仍覺得爸爸有不是之處,但自己何嘗不是有所不足。為甚麼一直沒有好好溝通?若在生之時可以打破隔膜會不會改寫很多?愈想愈感到追悔莫及。可以說意識到這種遺憾是震災之後的事,加上父親的事,我醒覺到凡事不是理所當然的,亦沒有東西物理上是永遠存在,會不會在精神層面的東西更能流傳呢?那時開始第一次認真地思考這些事。不過當時並沒有刻意打算做甚麼作品回應,但可以確定的是「無常」感是自那時衍生,留在心內。
看過紀錄片《Traveling with Yoshitomo Nara》,創作時你會聽音樂,在你的作品中也偶爾出現一些歌詞,音樂如何影響了你和創作?
世上愛音樂之人多不勝數,我只是其中之一。常有記者問我「聽說你很喜歡punk?」實情是,可能訪問中我提了十個音樂人,記者可能只知那兩位 punk musician,於是大家讀來就以為我是punk友。我生於1959年,小時候聽到的音樂最影響我的人格和價值觀。小時候正值冷戰時期,故鄉青森縣設有美國空軍基地存放對抗蘇聯的導彈。為了隨時都可收到戰爭相關的廣播,基地一直開著收音機的Far East Network 頻道,平常日子沒有甚麼新聞廣播,反而日夜無間地播放1960、1970年代的美國流行音樂,我是聽著那些音樂長大的,很多民歌旋律入了腦。上了中學,有零用錢,我走到唱片舖哼出旋律買回那些唱片,其中最喜愛的是Singer-songwriter,例如 Neil Young,雖然他不是美國人(笑)。不止是音樂,更喜歡他的詞,他的歌詞充滿內省、故事與哲學,聽著覺得完全是對自己訴說衷情;一直到高中,我都聽著這些,畢業後正好遇上punk music的興起。正好那個時期正值越戰,反戰示威的音樂以及搖滾的反建制精神很影響我。
總括而言,我的音樂人生根底最重要的部份是Singer-songwriter那些個人感情的敘事folk music,而非punk rock。這就好像如果你單看作品表面,有人可能會看到我作品的小狗、女孩可愛的一面,但積累了人生經驗的人看來,可以看到層層堆叠在深處、深深影響著我的東西。
很多人都很熟悉你的作品,但你說過用純粹的目光看你的人不多,《Traveling with Yoshitomo Nara》裡面那位7歲韓國小女孩是少數的一位。單純、直接的人是否更能了解你的作品?
人間千萬,無論各有甚麼體驗,有些人活了一把年紀亦未必有意識回望過去,當然不會從中總領悟到甚麼;反過來說,年紀輕輕的人也可以一矢中的看到底蘊。方才你說的7歲的韓國女孩,這是她看過我的作品後所寫的詩。7歲的小女孩能如此深入瞭解我的作品,也確實存在。
暗い心に 詩・全世喜
給暗澹的心 詩・全世喜
みなさんも思いましたか
大家也曾這樣想過嗎?
明るい心の灯りを消すということは
心中燈火熄滅之時
自分の能力と考えを
自己的力量和思想
無くすようにさせることを
像被消失那樣
さあ、これから私が詩をひとつ書いてみますね
於是,我打算試著寫一首詩
-暗い夜に-
─ 暗夜裡 ─
暗い夜は
暗夜裡
真っ暗です
不見五指
冷え冷えとしています
而且愈來愈凍
暗い夜のせいで
暗夜使然
私の心も薄暗くなります
我的心也蒙上陰霾
そんな時は心の扉を開いて
這個時候打開心窗
暖かいロウソクの灯りを頭の中に描きます
在腦海中描劃溫暖蠟燭的火光
すると心の中に明るい灯の光が入ってきます
描劃時明亮的燭光也照亮心中
想像してみてください
請你也試試看吧
一個七歲的小朋友可以寫出這樣的詩,她一定能看到作品最深處潛藏的東西吧?當然絕對有「嘩,狗呀,好得意呀」的觀眾,亦會有「點解呢隻狗個樣係咁嘅呢?」深思各種想法的人。但我確信,即使是小朋友也看得懂我的作品。當然這位韓國小女孩是非常特別的。
有人說你畫作中女孩的眼神有點變了,你覺得呢?這十年你覺得自己有何變化?
我自己並無刻意改變,有改變亦是自然而然地發生,不是當成作業,刻意改變的。當改變的時機來了就會變,我也說不上為甚麼有這種變化,亦無想過為甚麼會有這種改變發生。
你曾多次在facebook上聲援香港雨傘運動,在你眼中,香港是一個怎樣的地方?
我覺得香港和日本很似。在這之前,台灣也有差不多的事情(太陽花學運)發生呢。台灣是一個靠自己的意志爭取民主制度的地方,當中有不少犧牲,無論是當下的學生或是年輕世代也有付出;但對比香港和日本,日本是戰敗後,以美國牽頭由聯合國空降下來的民主制度,並非國人自力爭取而來,而香港亦因為英國殖民地的歷史影響,現在的政制亦非人民自己一手建立的,在我看來大家要克服和抗爭的地方實在相似 。所謂民主,如果不是由民眾主導生成,就不是真正的民主,難得香港有這個孕育真正民主的機遇,我很想支持。
那你覺得香港正在失去甚麼?
香港和日本很似,資訊和新鮮事物唾手可得,像過去二、三十年,手提電話和個人電腦普及化,方便又舒適,說起來或者有點老生常談,但過著這種生活我們就會變得幸福嗎?例如長居山林的人,他們的生活可能三十年不變。大都市的生活若遇上巨型災難,一次地震、一個海嘯,把城市摧毁,所有東西面目全非;但離世深居,即使遇上災難風景也不會有翻天覆地的改變,也是日復日在山取水,拾薪生火,衣食如常。世上有兩種生活,一種是遭逢鉅變時價值觀全盤逆轉,另一種是無論遇到甚麼也如常自得。香港、東京、大阪這些大都市很相似,都是前者,無論是人為抑或天災,受到巨壓或打擊會有很大的價值觀衝擊,亦相應地有很大的改變。無論是爭取民主,或其他反思,這些想法未必對所有人最重要,但我覺得重要的事其實人人相差無幾:眼看不見的世界才是最重要的。生活豐足過盛,只見表象不見核心,失去內觀的感性觸角,我覺得這是都市生活的人們共有的大問題。
過往你也有創作過反核的作品(No Nukes),在《No War》一書中,你更提到自己所畫的是反體制,並希望透過很多作品,簡明扼要地貫徹這種想法,讓同伴有所共鳴。新作《Black Eyed》是為香港展覽而畫,你想向同伴表達甚麼?
其實我從來沒有為特定的人創作任何作品,只是將刻下所想「output」成為作品。間中作品所表達的和大家的思法交匯,若沒有這個交接,其實甚麼也沒有發生。例如反核的《No Nukes》是1998年所畫,當時大家並沒有甚麼反應。最近因為福島核事故,這幅畫在各式反核示威中亮相,我自己也很意外,1998年的作品在2011年於自己想像之外的地方出現,好像翻生。平常只在美術書或藝術館看到的,今次在鬧市大街出現,最驚訝的是自己。我不為誰去做,即使超越時代,當世情牽引到大家注意特定課題,人們自然會找到作品。
這次為香港特別創作的「香港、九龍、新界」套碟很有心思地用了青花瓷,你到過香港、九龍和新界的那些地方?有甚麼令你留下深刻印象?
我都去過,名字而言,最喜歡九龍。九龍這個名很有型,很有中國風味,很「功夫」;九龍本身有他九條龍的民間傳說,我很喜歡,當然也喜歡箇中的人物風情。若說特定地點,我喜歡越過高山後的小漁村(譯按:應指大澳、梅窩),大佛那邊有很多野牛,很有趣,我很喜歡。尤其是小漁村,走進去你會覺得二、三十年前這地方也是這樣子,滿街都是野貓,漁民張帆曬網,我喜歡看到過去的地方。
策展人南條史生談奈良美智
你覺得奈良美智是一個怎樣的藝術家?
幾十年來都畫這個小孩,題材看似較窄,但正如方才所說作品都是比較內向,用內觀的視點去刻劃世界,呈現表象底下,常人看不見但他感受得到的東西。他是一位感情纎細的人,沒有所謂的「藝術野心」,只是自然流露,畫自己想畫的東西。但這種單純卻感動了很多人,是少數能夠愉快順心創作,沒有計算而成功的藝術家。
幾十年來都畫這個小孩,題材看似較窄,但正如方才所說作品都是比較內向,用內觀的視點去刻劃世界,呈現表象底下,常人看不見但他感受得到的東西。他是一位感情纎細的人,沒有所謂的「藝術野心」,只是自然流露,畫自己想畫的東西。但這種單純卻感動了很多人,是少數能夠愉快順心創作,沒有計算而成功的藝術家。
請問你如何闡譯是次《無常人生》的作品?
「無常」這詞是今次展覽特別提到的,無常感這回事就是說世事無所不滅,快樂的瞬間是最重要,而無常相對悲傷更多一份錐心之痛,有種對世情煙滅的孤獨感。生命充滿喜樂之事,但喜樂亦有消失之時,即使樂在其中,也會悲從中來,奈良美智的作品常常流露這種情感,而不是表象的哀傷或孤單。佛教中有很多關於「無常」的哲學,日本在經歷地震和海嘯後有更深感受。《平家物語》這部千年前寫下的日本古典文學,在楔子已提及「諸行無常」,在日本文化中「無常」的概念早已深植。
很多人時常將他與superflat及Neo Pop掛勾,你怎麼看這種標籤?
藝術家都很討厭被歸類標籖,即使說到 superflat,藝評家也有兩種分類,一是插畫那種沒有景深的平面,另一種是自文藝復興後有層次、物理質感和立體感的畫作,而奈良美智的作品是兩者皆有,或者是兩者的混合。所以不能簡單地將他歸入 superflat 的分類。
他的展覽經常出現一座小房子,你覺得這意味著什麼?
這種shelter 的具象呈現,都是一種自我保護的表現,在小屋內可以有一個安心創作,做自己喜歡的事的地方,在世上就只有這個安全的空間讓他可以盡情釋放。
他的作品中經常出現一些詞語或句子,你覺得這是奈良的一種立場或單純是創作那刻的心聲?
畫中看到的歌詞或單字,就算多短,都能激發觀者有更多聯想,所挑選的字亦最富啟發性,沒有特別設限,可以有多層、多角度的閱讀,我覺得他在用字方面是有獨特的才能。
在東北出生、留學德國,再到近年311東北大震災,奈良美智如何在作品中回應人生?
震災後的作品特別多了一種傷感,不是表象上的哭泣,而在深層呈現了無常感,那種失落是強了很多。留德時期是隨心而作,很直接想畫甚麼就畫甚麼,對比之下,他變得成熟了,是由童真進化為成人的兩個階段。
無常人生:奈良美智
日期:即日起至2015年7月26日
地址:金鐘正義道9號亞洲協會香港中心
記者:劉東佩
翻譯:呂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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