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5月27日 星期三

《劉氏女》


《劉氏女》
完整版 章詒和



《劉氏女》自序 

我在監獄蹲了十年,和女犯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從二十六歲到三十六歲——比某些夫妻的婚齡長,比很多小兩口還親。那裡,外表平靜如鏡,其實,終日翻江倒海。

每個犯人都有經歷,而經歷就是故事。不少女囚進了監獄,又有了新的故事。《劉氏女》是其中之一則。1980年,我把劉氏女的故事講給吳祖光先生聽。聽後,他在客廳走來走去,激動地對我說:“詒和,把你剛才說的,落到紙上,就是中篇。趕快寫吧!”

三十年後,我把她“落到紙上”了。但吳祖光先生已去世多年,大概真的“劉氏女”也走了。

我不寫政治,不說制度,筆墨集中表達女囚的命運,窺探她們的內心。這是我的一次嘗試,嘗試寫小說。很吃力,也很賣力,用盡氣力也未必好,但我會繼續下去。  

201012  北京守愚齋 


《劉氏女》
完整版 章詒和


第一節
  到M勞改農場很有些日子了。
  若問,我最主要的感受是什麼?
  回答僅一字:餓。
  是的,比乞丐還餓。流浪於城市街頭的乞丐也餓,
但他們在菜市場能找到廢棄的菜葉,可以在垃圾桶里淘
到過期餅乾或變質罐頭。在這裡,什麼也找不到,啥也
沒有。有的是鐵窗,柵欄,網絲和崗樓。每天守着三頓
牢飯,主食是兩粗一細,即早、午兩頓玉米饃,晚上一
餐大米飯。副食是一碗水煮南瓜,或是水煮蘿蔔,水煮
圓白菜,水煮青菜……任何菜無不水煮,且持久地煮。
起鍋時潑上一勺明油,面上看着油晃晃,底下全是清湯
湯。端起碗來,扒個精光。放下筷子,就沒覺得飽。
  清晨六時起床,穿衣,疊被,解手,梳洗,一切需
30分鐘之內完成。早飯是六點半,天還是麻灰色,我
們就着晨星曉月啃那硬饃。七點吹哨集合,整隊出工,
干農活至十二時。但還不到十點鐘,肚皮就開始了對飢
餓的感覺:什麼“兩眼發黑”、“手腳冰涼”、“渾身
發抖”……這些在散文小說里讀到的詞組,十年間我用
身體和心理輪番體味,反覆感受。任何折磨也比不了飢
餓的折磨,胃器官原本是個柔軟的袋子,一旦沒了食
物,它就變成兩片粗糲的砂紙,相互磨擦着,狠狠地且
無休止。人漸漸心慌無力到覺得快要斷氣,恨不得有人
過來一把掐死自己。不是為了結束生命,是為了結束飢
餓。
  “什麼時候可以吃上一頓肉啊?”我悄悄地問小組
長。
  她姓蘇,叫潤葭,是一貫道點傳師,屬於反革命會
道門犯罪。我至今也搞不懂什麼是“一貫道”,何
謂“點傳師”?好像他們什麼都信,信佛教,信道教,
還信基督,教徒發展了幾十萬,人多了便是威脅,於是
取締。蘇潤葭幹活麻利,精通農事,心腸也還好,在獄
頭兒里算是難得。
  她答:“一個月吃一次。”
  “天哪!跟來月經一樣。”我喊起來。
  “別叫,快到日子了。”
  “盼星星,盼月亮,只盼着深山出太陽。”這是十
分流行的革命樣板戲《智取威虎山》里的一句唱詞。我
把它改成“盼星星,盼月亮,只盼着碗里現牛羊”。常
暗自吟唱。
  每晚七時半至八時半是小組學習會,以朗讀黨報開
始,以批鬥犯人告終。白天誰偷懶了,誰打架了,誰發
牢騷了,晚上就輪到她登場了。輕的批評圍攻,重則拳
腳相加,自然是犯人批犯人,犯人打犯人。原來侵害你
的,還有你的同類。學習會後,全中隊在院子里集合點
名(稱為“晚點名”),中隊長(一個勞改中隊的最高
長官)訓話,總結犯人一天活動情況,布置第二天的農
活。
  一天,照例晚訓。莊稼漢模樣的中隊長站在高台
上,說:“明天殺豬,改善生活。劉月影——”月影?
誰是月影,這個名字還透着幾分詩意。
  “到!”
  “你明天不出工了,在伙房殺豬。”阿彌陀佛!我
終於盼到了星星和月亮。
  “報告中隊長,我不會殺豬。”聲音從後面傳來,
天很黑,燈又暗,看不清講話的人。
  “每次都是你殺豬,今天你怎麼說不會?”
  “我就是不會殺豬!”
  “放屁,你殺人都殺得來。”滿院子鬨笑,她不再
出聲。
  中隊長又叫:“張雨荷!”
  “到。”怎麼會點我的名?腦子像快速倒帶,把全
天的勞動表現“篩”了一遍,沒覺得自己有啥紕漏。
  “你明天也不出工,跟着劉月影學殺豬。她明年刑
滿,你剛來,刑期又長,正好接她的班。”聽得我差點
沒背過氣去,大家又是鬨笑。
  “笑啥?有啥好笑。”
  “報告,中隊長英明!叫大學生當殺豬匠。”說話
的人叫易風竹,大家都稱她為“易瘋子”。自建國起,
她就是犯人,判無期徒刑,後改有期徒刑。因改判的刑
期是從改判之日算起,所以,她起碼要蹲個三十多年。
說是反革命罪犯,其實是個女二流子,牙齒缺了大半,
卻滿嘴跑髒話,估計是罵走了嘴,罵到了政府及幹部頭
上。罵功了得,能用一百個詞語組合描繪兩性的生殖器
官,且不重複。一次,也不知從哪裡弄來挂面和雞蛋。
一把挂面豎立在雙手之間,兩個掌心各握一個雞蛋,問
我:“這是什麼?”
  “不知道。”
  “虧你是個婆娘。”
  “你說是個什麼?”
  “老公日你的傢伙。”
  我半晌回不過神,極其佩服她的想像力,一打聽,
人家還是個處子。
  我與易風竹同在二工區。全中隊女犯共百餘人,分
三個工區。一工區是婚姻犯罪,二工區是政治犯罪,三
工區是經濟犯罪。另有個菜園組,擔負種菜養豬等雜
活,由刑事罪犯組成,工區之間不許互相往來。監外的
人互稱同志,獄內的人互稱同改,取“一同改造”之
意,我很欣賞取名的人,太准,也絕。
  當夜,我躺在屬於自己二尺二寬的床板上,懷着憧
憬,懷着恐懼。憧憬的是“豬”,恐懼的是“殺”。馬
克思主義小冊子常說,統治者的壓迫能讓手無寸鐵的人
拿起武器。這樣的真理,我明天即將踐行——在沸騰的
開水與嚎叫的肥豬面前。
  早晨,清爽的秋空夾着涼意,抬頭可以望見掩藏在
山巔後面的曙光。我目送所有犯人走出大門去勞動,獨
留監舍不必日晒雨淋,那感覺還是不錯的。不過,這
種“不錯”的感覺只有一瞬。很快,豬被尖刀活活捅死
的慘景立即佔據了身心,頓時心裏發虛。我系好圍腰,
換上膠鞋,坐在監舍,等着劉月影招呼。至於她能給我
派的活兒,推來算去,無非是挑水、背柴、磨刀、燒
火,這些我都能幹。只求她一樣:別讓我拿刀去對準那
豬,儘管我多麼想吃它。
  等啊,等,既聽不見她說話,也不見其身影。我跑
到伙房去問。伙房裡一個漂亮的女犯,人稱小妖精的
說:“到監舍背後去找。”
  果然在那裡,靠着牆根兒端坐,起勁地納鞋底。她
頭也不抬,對我說:“過一個鐘頭,再幹活不晚。”
  看那鞋底的尺寸夠大,像是給男人做的。遂
問:“你是給誰做鞋呢?”
  “給我的兒。”
  “你兒在哪裡?”
  “在成昆鐵路線上做事。”話音提高了,顯然在為
兒子自豪。
  我仍站在跟前,劉月影便叫我到伙房要殺豬刀,先
磨起來。我怯生生說:“第一次干這個,你能叫我不拿
刀嗎?”
  抽動的麻繩停了下來,她用眼角瞟我一眼,
說:“不拿刀,怎麼殺?”
  “我怕。”
  “你怕呀?我還怕呢。”說罷,低頭納鞋底,不再
理我。
  高大強健的她長着一頭捲曲的褐發,眼深唇厚,皮
膚黝黑,牙齒雪白,脖子細長,鎖骨突出,臀部結實。
在西方人眼裡,這些特徵是很性感的。不好看的部分是
她的胸部和手腳,胸部的發育不夠豐滿,手腳則過於粗
大了。
  我站了半個多小時,劉月影才戀戀不捨地收拾鞋
底,夾板,麻繩,並說:“走吧,我們去豬圈。挑豬,
捆豬,給豬過秤。”
  簡陋的豬圈裡臭烘烘、濕漉漉,青石板上屎尿滿
地。我一進去,頭就暈了。而她似乎毫無感覺,兩臂大
張,嘴裏“啰啰啰——”吆喝,極其在行地攆起豬來,
還讓我學着她的樣子,說:“我們對攆,豬就逮住
了。”
  不知咋搞的,一個“攆”字,寫得來卻學不會。最
丟人的是攆着攆着,我就和豬攪在一起了。幾番下來,
我與她渾身是汗,她是累的,我是嚇的。
  她不耐煩了,轉身就去報告值班的幹事。說張雨荷
不管用,請求幹事還是叫楊芬芳來幫忙。我用感激的目
光看着她。這裡略做說明:管犯人的勞改幹部,我們
稱“幹事”。姓張,叫張幹事;姓李,叫李幹事,一個
中隊有多名幹事。管伙食的,叫司務長。總負責人有兩
個,一是中隊長,一是指導員。
  同樣高大強健的楊芬芳,是我最喜歡的同改,我們
同在一個工區,是副組長。有關她的故事,以後會慢慢
道來。我尤其喜歡她那憂鬱且帶着驚恐的眼神。她倆聯
手,我基本就無事可做。到了宰殺的時候,劉月影叫我
湊到豬跟前,學着掌握入刀的部位。說:“刀斜插進
去,要快,進去就要點心。點到心,豬就死了。”我記
住了:點心。這和家裡喝下午茶時配的點心,是一個
詞。
  接下來的燙豬,吹氣,刮毛,開膛,我都死命地
干,以填補“不殺”之過。燙豬,燙得把自己的手背也
燙出水泡了;吹氣,吹得嘴皮子都“木”了。劉月影見
我滿身的血污,便讓我歇歇腳。我不肯,心裏清楚:我
乾的再多,也抵不上她的“一刀”。有技術、無技術之
差別,走到哪裡都一樣。
  豬下水早早被小妖精拿走了。我問楊芬芳:“拿走
下水,幹什麼?”
  楊芬芳笑而不答。
  劉月影說:“有啥不好說?我告訴你,幹事的午飯
就有豬肝菠菜湯和椒鹽肚絲了。”
  不久,即有肉香飄出,從干灶(注:幹部伙房叫“干
灶”,犯人的伙房叫“犯灶”)飄出——深吸一口氣,
我感到特別的餓,比往日干農活還餓。回到監舍,解下
圍腰和袖套,那上面染着血跡,沾着豬毛。細看,衣襟
和褲腳上也不幹凈。
  忽聽劉月影喊:“張雨荷,快到灶房打開水,洗澡
啊!”話音剛落,就見她端着滿滿一盆冒熱氣的水,大
步朝廁所方向飛奔而去,嘴裏好像還在哼着小調。殺豬
對她似乎很輕鬆。
  洗澡——啊,神話一般的動人詞彙!彷彿久處黑暗
的人,突然迎來陽光。對犯人來說,洗澡和吃肉是同等
的珍貴,同等的分量。對個女犯來講,有
時“洗”比“吃”更要緊。緊挨我睡,長得活像吉卜賽
女郎的巫麗雪就曾問:“假如你收工回來,又累又餓。
一邊放着盆熱水,另一邊擺着塊蛋糕。你先挑什麼?
一,二,三,一起回答。”
  “熱水!”我倆一同喊了起來。
  自進了牢房,我就沒洗過澡。每天收工後,趕緊到
伙房排隊,為的是能打到半盆熱水(以兩木瓢為準)。
你可要仔細了,因為洗臉,擦身,洗腳,洗屁股,全靠
這“半盆”。所謂的盥洗間,就是在廁所旁邊弄出一塊
傾斜的水泥地。犯人端着水盆,把脫下的衣服掛在籬笆
牆上,雙腿蹲下,用三根手指一點點往身上撩水,就是
洗澡了。骯髒的洗澡水順着斜坡流出,籬笆牆的外面就
是懸崖,天然排水系統,任何下水管道都不用鋪設。
  不大的水泥地,全中隊的犯人擠做一堆。常見的景
觀是你的口鼻,正對準別人的屁股。前面的人起身,一
不小心,就會把旁邊人的臉盆拱翻。後者能跟你拚命,
即使脫光衣服,也敢追着打。人人裸體、個個赤身,犯
人全都是扒光了。醜女子俏佳人,一律無遮攔,互相看
個夠。你的身體有點缺陷,日後和別人發生口角,那就
有罵你的材料了。若碰到易風竹,就自認倒霉吧!她的
嘴就專門放到對你性器官的形容放大與醜化上:誰
是“白板”(指陰毛稀少),誰是“葡萄乾”(指乳頭
萎縮)。要多下流,有多下流。有的犯人實在受不了,
告到隊長和幹事那裡,要求處罰易風竹。勞改幹部一致
的做法是,要檢舉者重複易風竹的髒話。結果可想而
知,全場大笑,勞改幹部也笑。
  很過了些時日,我納悶了:易風竹醜化別人,那自
己的長相又如何?我很快發現:她不洗澡,只換衣服。
  我問蘇潤葭。她說:“易瘋子也洗澡,是在半夜。
剛來時,她的衣服都是用針線縫死的。”
  “想守身如玉嗎?”
  “她以為自己是玉。幹部命令我拿剪刀把她的衣服
剪開。一剪子下去,就有股臭氣冒上來,比尿還酸,比
腳氣還臭。”
  “她肯嗎?”我又問。
  “有什麼肯不肯!不肯,就是抗拒政府。”
  “有這麼嚴重?”
  “犯人的一點小事,都是嚴重的。你不懂,易瘋子
懂。衣服剪個精光,人也精光。她站在那裡,動也不
動,大把的眼淚滾到肚皮,還打濕了地皮。”
  不知為什麼,自從聽了蘇組長的話,我對這個滿嘴
髒話的易風竹的反感程度減輕多了。她也似有察覺,一
次,端着自己的臉盆,對我說:“把熱水給你吧。”我
搖搖頭,謝絕了。
  第二天,她用我的臉盆打了熱水,端到我面前。我
接受了。她說:“我知道,你不用我的熱水,是嫌我
臟。”
  易風竹不是瘋,是聰明。
  混熟了,我偷偷問她:“你為什麼老罵人?”
  她答:“我只會罵人,不會說話。”
  “因為說話,你受過很多人的欺負吧?”
  她低頭不語。
  我又問:“你的牙是讓人敲掉的吧?”
  她扭頭,走了。
  我總是拖到最後去打水,蘇組長說我太傻,因為一
百多號人用熱水,量大鍋小,故小妖精都是一邊舀熱
水,一邊摻涼水。你若排在最後,就只能洗涼水了。我
情願受涼,不希望有太多的人看到我的身體。再說拖到
最後,天色也能幫忙,至少不讓別人看個真切。每次殺
豬之後,我和劉月影、楊芬芳三個人可以盡情地洗了。
劉月影總是先快速洗頭,再要一盆熱水洗澡。她脫去衣
服,渾身像非洲模特一樣,腰細,臀緊,腿長。缺陷果
然在乳房,鬆弛,還有些下垂,乳頭也失去了應有的圓
潤感,並呈黑紫色。女人的乳房恰恰是最能撩撥男人慾
望的部位,太遺憾了。
  我說:“劉月影,你很漂亮。”
  她開心大笑,露出整齊雪白的牙齒,說:“黑不溜
秋的,從來沒人說我漂亮。”
  “真的,你很漂亮。在美術學院,夠當人體模特
了。”
  她張着嘴,吃驚地望着我。
  楊芬芳說:“張雨荷呀張雨荷,幸虧你是個女的,
假如是個男的,肯定是流氓。”

第二節
  汪楊氏死了。
  這個六十歲上下的婦人就死在我一側,隔了四個
人,離我八尺八遠。是清晨被蘇潤葭發現的:大家都起
來了,她怎麼還賴在床上,躺在被子里,一動不動。蘇
潤葭連叫幾聲,也沒動靜。
  她臉色頓暗,對易風竹說:“你去摸摸。”
  “不去,你是組長,該你去看。”
  “叫你去,你就去。”口氣嚴厲得像個幹事。
  “不去。”
  “你去不去?!”蘇潤葭說著,到監舍門的背後拿
木棍。這是犯人打犯人的工具,每個監舍的門背後都
有。
  易風竹鞋也不脫,跳上床鋪,叉開兩隻腳踩着汪楊
氏的枕頭,褲襠正對着人家的臉。實在是對亡靈的大不
敬,我看着就憋氣。易風竹彎下腰,一手掀開被子,另
一隻手伸向她的口鼻。半分鐘不到,便高叫:“日你媽
喲,死了。”接着衝到院子里,狂奔亂跑,不停地大
喊:“死人了,死人了!”真像個瘋子。這下子,任蘇
潤葭怎麼招呼,也招呼不住了。
  犯人全都驚呆,也都默不作聲。我走到蘇潤葭身
邊,問:“你為什麼要易風竹去摸死人?”
  她不看我,眯縫着眼睛,像是自語:“我才不去。
犯人最忌諱的,就是死在牢里。”
  大家自動聚集到院子里,等着“發佈下文”。老些
的犯人面色如灰,個別的在偷偷抹淚。我想,她們一定
是想到了自己。死訊如狂風乍起,惡狠狠迎面直撲過
來,蓋過她們的頭頂,吹向她們的未來。
  哨聲響起,全隊緊急集合。當班的唐幹事,叫
道:“吳艷蘭,你給我站出來。汪楊氏的病情,你事先
曉得不?”
  吳艷蘭是中隊的衛生員,水平比赤腳醫生還低三
等,只懂得一些常用藥。這算啥本事?葯的效用都在葯
盒上寫着呢。吳艷蘭可以不勞動,可以向勞改幹部報
告:誰病了,誰可以休息一天,她還可以建議把病人抬
到山下的勞改農場醫院治療。所以,犯人都拍她的馬
屁。她也是“一貫道”反革命犯罪,明年滿刑。我很奇
怪,為什麼中隊長非讓我學殺豬,偏不叫我接她的班?
我的母親還是個不錯的醫生呢。
  吳艷蘭從衛生室出來,神情有些緊張,好在她說話
一向慢條斯理,頗能遮掩內心的惶恐:“報告唐幹事,
汪楊氏血壓高,是個老病號了。你也是知道的。平時給
她的降壓藥,我從來沒斷過。只要她說‘心頭不好
過’,我就給她開病假條。昨天她也是說‘心頭不好
過’,我就讓她卧床休息。哪曉得一下子就睡過去了
呢?”
  在我印象中,汪楊氏很少休息,一邊喊“不好
過”,一邊還在勞動。我想請教蘇組長:到底一個犯人
要病到什麼程度,才可以休息。轉而又想,作為獄頭兒
的她,十有八九是不會回答我。因為我曉得,她與吳艷
蘭私下裡很要好。
  唐幹事聽了,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人死了,如同
豬圈裡死了一頭豬,雞籠里少了一隻雞。
  接下來是安排收屍、埋人等善後事宜。唐幹事叫我
了:“張雨荷,今天你不用出工了。和駱安秀一起把汪
楊氏收拾乾淨,把舊衣物都燒了,新的一律上繳,家屬
來時轉交他們。吃的東西,也不例外。”
  怪了,殺豬叫我,收屍也叫我,倒霉到家了!我張
雨荷怎麼啦?要命的是,這個姓駱的渾身是癬。
  我悶悶不樂,準備走進監舍。唐幹事叫住我:“你
知道我為什麼讓你收屍?”
  “不知道。”
  “這是政府的信任。”
  “報告唐幹事,我不懂——收屍的活兒,也屬於信
任?”
  唐幹事湊近說:“人死了,要留下一些東西。現金糧
票,衣服鞋襪,肥皂牙膏,針線草紙,家屬寄來的罐頭
餅乾,還有自己買的雞蛋糖果。收屍的時候,有些犯人
趁機悄悄地私分。我看你從省城來,又是大學生,大概
不會偷拿汪楊氏的東西,所以叫你留下來。你要好好
做。”
  她又把劉月影、楊芬芳、鄒今圖等幾個最棒的勞力
留了下來,任務是要在幾個小時內,把一根原木動手制
成一具棺木。
  我好怕,不敢觸摸死者。駱安秀不錯,挽起衣袖,
便動手了。她跳上床鋪,對我說:“你害怕,那就給我
打下手吧。先去打盆熱水來。”
  我絕不能奉獻自己的臉盆!便到犯人統一放置盆
碗、缸盅、勺筷的地方去拿汪楊氏的東西。好一陣兒才
找到她的兩個臉盆,盆邊用紅漆端端寫着“汪楊”二
字:一大一小,大的在下,小的倒扣其上。把小盆揭
開,發現裏面有兩個搪瓷飯碗:一大一小,大的在下,
小的倒扣其上。用手掂量,似覺碗中有物。索性一併端
回監舍,讓駱安秀看看。
  我如進貢的一般,舉着臉盆踏進門檻,說:“汪楊
氏的臉盆里有碗,碗里有東西。”
  “是吃的吧?”駱安秀問。
  一看,還就是吃的——三四片豬肉,肥的,帶皮,
另有兩節蔥段。我傻了:“大前天吃的回鍋肉,汪楊氏
居然留到今天?”
  “你就不懂了,這是犯人的一肉兩吃。”駱安秀把
搪瓷碗挪到自己的跟前。
  “什麼叫‘兩吃’?”
  “一吃就是當時吃,吃的是瘦肉。第二吃是留下肥
的,用細火煎出油,撒上鹽和花椒,裝進一個小藥瓶。
以後慢慢吃。”
  “怎麼個‘慢慢吃’?”
  “就是把筷子伸到瓶口裡,蘸一點油出來,馬上攪
和到飯里。這叫冷豬油拌熱米飯。香啊!一小瓶能吃好
幾次呢。你剛來不會,用不了兩年就會了。”
  我看那已成暗色的肉片,說:“扔了吧?”
  她盯着我,問:“你不吃嗎?”我搖搖頭。
  駱安秀隨即將肉一把抓起,可憐的肉片還來不及在
空中舒展,就直塞口腔了。忽然想起,她那“五爪金
龍”剛剛還在汪楊氏身上摸索,我又傻眼了。拿起曾經
盛肉的搪瓷碗,我說:“把它扔了吧。”
  她一把搶過來,說:“你什麼都扔,扔。知道不?
好多同改等着我分點東西給她們呢。”
  駱安秀是個熟練工。從貼身小坎兒的口袋裡,找出
極度稀缺且極其珍貴的全國糧票;從枕套深處藏着的小
布袋裡,掏出摺疊整齊的幾十元鈔票;從被褥底下,搜
出新衣服,新布頭。一見新布頭,我猛地想起在唐幹事
派活之後,劉月影曾把我拽到屋檐下,說:“汪楊氏留
下的布頭,不管新舊,給我留一點。”
  “你用布頭幹啥?”
  “打袼褙呀。”
  “你不是給兒子做好一雙鞋了么?”
  “一雙怎麼夠?”
  “你說說,多少雙才叫夠?”
  她伸出三根手指。
  我驚叫:“三雙鞋?”
  劉月影笑道:“三雙算個屁,三雙是起碼。”又壓
着嗓子,說:“駱安秀貪心得狠,還有牛皮癬。你惹上
了,這兒是治不了的。”
  記起了劉月影的提醒,不等駱安秀開口,我便搶先
說:“唐幹事講了,新東西都上繳,由政府移交給領取
死亡證明的家屬。”
  汪楊氏是反革命分子,富農分子。臉平,胸闊,腰
粗,臀寬,腿短,從後背看她走路,會誤以為是一塊敦
實的門板在移動,犯罪情節不大清楚。從前生活的地方
很可能靠近彝族地區,有用長布纏頭的習慣。冷天自不
必說,三伏天也如此。她不洗頭,也無法洗,唯一的清
潔方式就是用篦子篦頭髮。我見過她坐在小板凳上,一
圈一圈揭開纏布後垂落至地面的長髮,氣味歸氣味,但
色如漆、密如織,太可觀了。一篦就是半個小時,算得
上“獄中一景”。汪楊氏也知道自己頭髮的味道欠佳,
所以總是在室外通風的地方操作。纏頭布是一條家織黑
色土布,她從未更換過。在遺物里,我倆竟發現了一條
家織白色土布。我想,這嶄新的纏頭布肯定是她捨不得
用,大半想等到刑滿那一天才換上。
  她沒等到滿刑,等來了死亡。成天叫喚“心頭不好
過”的汪楊氏,相信政府的仁愛、相信犯醫遞過來的葯
片。即使心頭再難受,只是念叨,也只知道念叨,從不
要求下山到勞改醫院做個診治。我也懂得,汪楊氏的確
死於疾病;我也不懂得,有病就一定是這麼結局。
  我把長條白色土布抖落開,對駱安秀說:“我倆給
汪楊氏的頭髮梳理一下,再纏上這塊新布吧。”
  她不回答,眉毛一揚,說:“不是要洗臉擦身嘛,
你先去伙房打熱水,再把她的洗臉毛巾和擦腳布找來。
我要先抽支煙。”
  等把熱水和毛巾弄好,邁進房間的時候。我發現,
姓駱的女人兩腿大叉開,一屁股坐在汪楊氏的胸口上,
正用那舊得不能再舊、髒得不能再髒的黑纏頭巾在包裹
她的整個腦袋,嘴裏含着煙捲。
  “駱安秀,汪楊氏的臉還沒洗呢。”我說。
  “洗不洗,都是黃土蓋臉。”
  “你怎麼把她整個腦袋都用這塊臭布纏上?”
  “誰看見了?!反正我沒看見。”
  我的火一下子衝上來:“駱安秀,我且問一句——
你為啥要這樣做?”
  她說:“我也答一句——就是要那塊新白布。”
  “唐幹事不是交代了,新東西都要上繳。”
  駱安秀拔下嘴裏的煙頭,酸溜溜地說:“張雨荷,
你可真是靠攏政府啊!”
  我也不示弱:“這不是我在靠攏政府,是人要有良
心。”
  “放你媽的狗臭屁,人進了監獄,就都沒良心。要
不然你來收屍,我給你打下手。”
  我被噎得無話可說,轉身把端着的一盆熱水,從監
舍門口潑了出去。院子里拉着大鋸(把原木鋸成板材)
的劉月影、鄒今圖嚇了一跳。
  劉月影停了活兒,問:“張雨荷,你們怎麼啦?”
  “不怎麼。”
  她去伙房討了碗開水,遞到跟前,安慰我說:“駱
安秀讓你長見識了吧?犯不上。喝點水吧。”
  站在旁邊的鄒今圖插話了:“張雨荷是我們工區
的,端茶送水也該由我做呀。”
  劉月影譏諷道:“吃醋了吧?告訴你,別把張雨荷
也當成黃君樹。”
  黃君樹也是我的同改,同一個工區的。先是貪污,
後來由於發表了極其反動的言論,遂升格為反革命。她
相貌清秀,瘦弱單薄,性情沉靜,據說犯罪前是某機關
的會計。其父算得是開明士紳,一家人住着單獨的宅
院,院里有棵百年老樹,全家視為珍寶,樹下是男人下
棋,女人做活,孩子們遊戲的樂土。女兒出生,父親取
名“君樹”是有些用意的。後來,有條新修建的鐵路要
從他家門前通過。鐵路工程局的領導幾次登門拜訪,說
東扯西。搞了半天,老人家終於弄清楚了——是想讓黃
家把樹捐出來。黃氏全家商量來,討論去,畢竟敵不過
政府,最後一咬牙:捐了。直立的大樹變成橫躺的枕
木。劉、鄒的對話是話裡有話,弦外有音,我聽不懂,
只有找合適的機會去問蘇組長——這是後話。
  我把一碗熱水喝下去,劉月影接過海口碗,即
問:“我托你辦的事,做了嗎?”
  “你等着吧。”我沒好氣地說。心裏怎麼也不明
白,幾塊破布就那麼重要。
  返回監舍,駱安秀正埋頭仔細整理汪楊氏的舊衣
褲,舊圍腰,舊毛巾,舊襪子,舊手帕,舊布片。
  “你要什麼,就來挑吧。”
  “我什麼也不要。”
  “你不要,我要。”
  在把屍首用床單從頭到腳蓋嚴紮好後,駱安秀就圍
着汪楊氏屍體的四周,爬來爬去,翻來翻去,做最後的
搜索。突然“嗷——”地大叫起來,她從藏在床底的一
個木匣子里,找到了生雞蛋,一數,整十個。駱安秀兩
手各握兩個高舉過頭,一臉喜色,周身得意。我也高
興。吃,在囚徒生涯中是最大的需求和快樂。對此,誰
也無法超脫。
  等不及了!她端着木匣子,跑去報告,看如何發
落。不一會兒笑孜孜回來,說:
  “唐幹事說了,我倆各五個。”
  懷揣分得的五枚雞蛋,感慨萬千。吃死人的東西,
太不應該,也大不吉利。但顧及不上了,再強的控制力
也抵不過食物的誘惑!是啊,人的弱點要到特別的場合
才顯露出來。
  我看見汪楊氏枕頭的上方,擺放着一個黃色搪瓷
盅,小小的,一點磕碰也沒有。眼尖的駱安秀怎麼沒瞧
見這個好物件?我伸手去拿,沉沉的,裏面像是裝了東
西,我把兩根手指伸進盅里。不好,黏糊糊的!抽出一
看,手指帶出的全是縷縷濃痰,甩都甩不掉。
  我厲聲大罵:“駱安秀,王八蛋!明知這裡面裝的
是痰,為什麼不告訴我?”
  “就是存心不告訴你!叫你知道啥叫坐牢。”
  一盅濃痰,痛快地教訓了我。我忽然覺得從今晚開
始,就要跟易風竹學罵人,一定要罵出世界上最難聽的
話來!
  近午,快要收工了。唐幹事叫我和駱安秀把汪楊氏
的舊物,一律堆放在院子正中,小妖精奉命把點燃的麻
稈丟到衣物的中央。很快,先是煙、後是火地燒起來。
火苗不大,煙卻不少,收工的犯人陸續圍攏來,興奮地
看着汪楊氏的遺物化為灰燼與煙塵。膽子大些的,就拿
出監舍門後的木棍、竹竿,使勁地從火堆中刨出那些舊
衣、舊布。布的邊沿燒焦了,她們也要。把燒焦的部分
剪了,照樣用來縫補丁,打袼褙,墊鞋底。在我的周
圍,那剛聞死訊時的哀傷,驟然消失,無人再動悲情。
一個囚徒的前途、幸福和快樂到底是什麼?不就是幾個
雞蛋、一塊破布么。
  飯後,棉絮似的烏雲在遠處堆積,天色如鉛。快要
變天了,唐幹事忙叫駱安秀和另外兩個犯人吃完飯,立
即帶着鎬、鋤、鏟等工具到指定的荒坡去挖“墓坑”,
說是墓坑,其實就是個土坑或泥坑,能把汪楊氏填進
去,就行。我則等劉月影三人把棺木做好後,用木杠和
繩索把死者送到“坑”里。
  四個女囚充任的杠夫,兩根抬杠,兩副繩索,是給
汪楊氏送行的全部禮儀和家當。我和劉月影是前杠,
楊、鄒二人是後杠。收拾停當,一切就緒,楊芬芳俯身
輕拍棺木,道:“汪楊氏,我們送你回家。”死者已然
聽不到了,聽到的是我們這些送葬的人。誰也不說話,
誰心裏都明白:對於我們這些長刑期的、或年輕或中年
或老年的女人,也許都會跟在汪楊氏後面“回家”。
  劉月影清脆脆一聲:“抬起——”棺木離地。也打
破了沉寂。
  烏雲像是長了腿,緊追我們。“快,張雨荷走快
啊!”鄒今圖在我身後大叫,畢竟我的氣力是最差的。
  劉月影卸下杠子,鄒今圖急了:“你還要歇腳?”
  劉月影把繩索重新理過一遍,讓繩結靠近自己。我
知道,移動之後她承載的重量遠遠超過了我,以至於棺
木明顯地傾斜了。
  我說:“這樣不行。”
  “你少放屁,以為我拉攏你,喜歡你呀?”從未見
她這樣嚴厲地說話,“我替汪楊氏着想,快點走,免得
雨打雷劈啊!”
  終於到了,我們四個都快累斷了氣。可是,一見駱
安秀挖的坑,那氣兒又都上來了。原來在條形坑裡,靠
近中間的位置居然有不小的一塊石頭,一半埋在土裡,
一半露在外邊。難得罵人的楊芬芳,指着駱安秀的鼻
子“狗日的”、“老狗日的”、“狗娘養的”地罵將起
來。
  駱安秀也是一肚子委屈,哭喪着臉說:“這塊地方
是唐幹事指定的,誰知道挖着,挖着,就遇到了這狗日

的石頭。”
  我說:“要不然,就在旁邊重新挖一個?”
  無人應和附議。是啊,從清晨開始,我們就為汪楊
氏之死,忙得筋疲力盡,彈盡糧絕。而當下,眼看就要
天黑,眼看就要下雨。鄒今圖拿過十字鎬,一鎬砸下
去,那石頭無半點鬆動。這是個矛盾了:要麼讓死者翹
着躺下,要麼叫生者繼續辛苦。恰在這個時候,下起了
大雨。雨打在臉上,身上,也打在棺木上,又吹起了
風。雨在風的裹挾下,變得鋒利無比,刺痛着臉,也刺
痛着心。我們都感受到生命終結即將到來的凜冽。報
應,報應,上蒼報應地獄,死人報應活人。我狠狠盯着
駱安秀!造孽啊,最終下葬的棺木是翹的,一頭高來一
頭低。大家決定讓汪楊氏上半身翹起來。無任何安葬儀
式,只有雨和風,我們只能聽到雨聲,風聲。汪楊氏就
在這不停歇的風雨中入土。
  晚上,已經吹哨熄燈,監獄一片黑色。都躺下睡
了,只有巫麗雪靠着床頭的木柱抽煙,悠閑地吸進吐
出。蘇組長一個勁兒地催她快點抽,她就跟沒聽見一
樣。抽完,主動挽起袖口,把兩個手腕併攏舉到蘇潤葭
眼前,等着上手銬。不知為什麼這麼漂亮的女子,夜裡
要帶着手銬睡覺。萬一她病了,那銬子能摘嗎?人的終
極是死亡,而死亡之後呢?人世間,無論陰陽,沒有一
處安全而溫暖的地方。
  我摸到菜園組監舍門口,叫了聲“劉月影”。她應
聲出來,我快速地把一卷布塞到她的夾窩。
  “謝謝。”聲音裡帶着感激。
  “不用謝,我告訴你——布是我的,不是汪楊氏
的。為了你的袼褙,我剪了一件襯衫。”
  過了個把月,一天,我們正在山上干農活。突然,
有四個強壯的青年人路過。他們齊刷刷地青衣青褲,手
里拿着木杠,繩索。其中一個人問:“這裡離女犯中隊
還遠嗎?”
  蘇潤葭答:“不遠,繞過這個山包就是了。”
  “謝謝。”
  看他們的打扮,也是農家子弟。蘇潤葭遂問:“你
們來這裡做什麼?”
  其中一個說:“我們是汪楊氏的兒子,這次是來接
母親回家。”想到裹頭的黑布,想到翹起的棺木,我兩
眼一黑,昏了過去。

第三節
  冬季漸漸地來了。
  天黑得早,收工回到監獄,天空已是深深的藍色。
一盞低瓦數的燈,孤零零地亮着,模糊又朦朧。電燈沒
把房間照亮,倒顯得整個監獄十分陰暗。趕快吃飯,稍
有遲緩就是飯冷菜涼。每個監舍都有一個火盆,犯人的
自製品。學習會前,同改把先前在山裡燒好的木炭點
燃。大家圍攏而坐,有了火盆的光亮,人才恢復了精
神。
  接近年底時的一件大事,就是每個犯人必須以書面
形式總結一年的改造情況。這個一年一度的犯人年終總
結,不單是個人小結,還要工區評議,幹部鑒定,一個
一個地過關。順利的,一天通過;不順的一周,外加拳
腳。把小結、評議、鑒定匯總起來,呈報上去,層層審
批。到了第二年的春天,勞改隊就有大規模的“寬嚴大
會”召開。表現好的,減刑;改造差的,加刑。由於有
了這樣一個“年終節目”,到了年底,會提筆寫字的人
就因稀缺而珍貴起來。中隊里的絕大多數是農村犯法分
子,屬於文盲或半文盲,我大學文化,又是來自省城,
頓成“搶手貨”。非但本工區的人,其他工區的人也向
幹事請示,希望今年的小結,讓張雨荷來幫着寫。
  關押、囚禁自是對罪犯的懲罰,但還不足以達到嚴
懲,於是,衙門就制定出許多極其具體細微的監規做強
化、延伸及補充。進得牢門的第一件事,就是學習監
規。依我多年體會,監規的實質就是在監獄內部實施最
嚴酷的監控之策。其中,重要的一條就是集體沉默制
度,即禁止犯人之間的一切交談和往來。對我來說,監
規中不許逃跑,不許打架,不許鬥毆,不許偷盜,不許
高聲喧嘩,凡事請示報告等等我都能承受,唯有不許和
別人說話這一條,真是太難受,也太難做到。你想啊,
人長個嘴,不就是說和吃嘛!把本能的東西人為地消滅
掉,該有多殘酷。
  我願意幫人家寫小結,因為只有這個機會能和別人
交談,感到活得像個正常人。
  我還喜歡打聽別人的案情!入獄前是個搞戲的,而
案情就是戲。凡社會矛盾衝突,家庭生計問題,個人情
感風波到了非常尖銳、無法調和的時候,人所採取的極
端手段就是犯罪。“極端”二字就是戲劇性之所在,犯
罪情節就是戲劇情節,犯罪技巧就是難得的細節。像我
這樣的反革命罪犯,案情沒什麼“戲”,那些刑事犯
罪,可就太有“戲”了!每人都是一齣戲,有的還是“雙
出”:獄外一出,牢里一出。所以,我太感興趣了!這
個犯人,犯啥罪了?那個犯人,原來是幹啥的?老想方
設法打聽。被幹事訓了無數次,蘇潤葭也罵我無數回,
說我啥都好,就是話太多,管不住嘴。我告訴她,自己
的犯罪有一半是因為嘴,這輩子大概沒救了。
  其實,全中隊有文化的人也還不少。我的文化程度
不是最高的,最高的是留美博士,姓李,名學珍,瘋瘋
癲癲的,捕前在一個科學研究機關工作,丈夫也是留美
的,科學家。我問過蘇潤葭:“李學珍是美國哪個大學
畢業的?”
  她拍了拍腦門,說:“好像叫什麼麻繩學院。”
  笑死了,我說:“應該是麻省理工學院,名牌大學
啊!可了不得,世界一流。她學的專業是什麼?”
  “不是物理,就是數學。”
  “一個頂級腦袋瓜,怎麼就瘋了?”
  蘇潤葭說:“她就是拒不認罪。挨了不少打,受了
許多罰,後來不斷加刑,孩子病死,丈夫離婚,她就瘋
了。”
  我嘆了口氣,說:“不認罪就該挨打,該加刑
嗎?”
  “不認罪,別說挨打、加刑,重的還可以槍
斃。”蘇潤葭神情嚴肅起來,對我說:“你真要當心
了。犯人瘋了的,百分之八十以上是有文化的。”又把
嘴朝着我身邊的巫麗雪一努,說:“她是高中文化,別
看現在正常,開春就是個瘋子。”
  我大驚:“既然是瘋子,為什麼睡覺要給她帶手
銬?”
  “把自己管好,你給我少瞎說!”蘇組長真的生氣
了。
  見她生氣,我就不敢再問了,扳起指頭把全中隊女
瘋子的情況算了算,她說的一點不錯。這樣,通過汪楊
氏之死,我在發誓自己不能死在勞改隊之後,我又發誓
——自己在勞改隊也不能瘋。
  管理我所在二工區的幹事姓鄧,叫梅。鄧幹事是從
一所農業專科學校畢業分配到勞改隊的。年紀輕輕,身
材修長,天生的黃頭髮,梳成一雙辮子;愛笑,一笑兩
個酒窩。她未經滄海,不諳世事,精通的是作物,而非
罪犯。她認為被關押的人和草木一樣,也需要陽光和
水。所以,對工區的管理特點是——除非你鬧得過分
了,否則一律“睜隻眼、閉隻眼”。
  其他工區的暗羨二工區的犯人,說:“你們多有福
氣啊。”
  好笑又荒唐!人在班房坐,還要說有福?但此後數
年間發生在我身上的許多事情,還得承認:靠了鄧干
事,自己是有些福氣的。
  鄧幹事在晚點名之後,對我說:“菜園組的劉月影
向我提出多次,要求由你來幫她寫,我答應下來。伙房
的犯人說了,每次殺豬都是她動手,你根本沒摸過刀。
是不是?”
  “是。”心想:肯定是小妖精背地彙報的,可她見
我總是笑嘻嘻的啊!
  鄧幹事又道:“張雨荷,寫年終小結,犯人在深挖
犯罪根源之前,要把全部犯罪過程陳述一遍,你當然也
就知道了案底。監獄有規定,犯人不許互通案情。所以
你要保密,遵守監規。知道你愛講話,我才特別叮
囑。”
  我回到房間,對蘇組長說:“這個星期六的晚上,
鄧幹事讓我幫劉月影寫小結。”
  她說:“這次你該滿意了吧?”
  我說:“好奇就是求知慾嘛。”
  周六,吃過晚飯,我與劉月影在晾曬作物的涼棚
里,開始了談話。她真有本事,單獨搞到一個炭盆。盆
內的木炭都是上等青棡木燒的,木質緊結,特別經燒,
炭也多,堆成了小山。幽幽的火苗經她幾口氣一吹,慢
慢地升騰起來。那探身吹氣的姿勢,讓我再次欣賞到她
那柔美的脖頸。披着大棉襖、內穿暗紅色敞口套頭衫的
劉月影,在火與光的映襯下,平素飄忽不定的目光,也
柔和起來。她真像剛卸了妝的模特,這模樣和一樁兇殺
案怎麼也聯繫不起來。
  我先開口:“我是第一次寫小結,好賴你多包涵
啊!我不會錦上添花,按你的意思,只要說出來的或說
出來卻表達不夠好的,我都會仔仔細細地寫下,爭取寫
好。這樣行嗎?”
  “行啊,我文化低,你要幫我多寫幾句‘犯罪認
識’。”
  “我盡量做好,你也別抱太大希望。那麼,我們先
從陳述犯罪事實說起吧。”
  她不回答,從懷裡掏出個小紙包,紙有兩層,外面
是舊報紙,裏面是信箋紙。攤開一看是深褐色的茶葉,
多為碎末。劉月影說:“你趕快回監舍拿自己的搪瓷缸
子。借這個好火,我給你煮紅茶。”
  我一時語塞。紅茶?一個久違了的概念,一種淡忘
了的體驗。自從離開了母親,就再沒有人為我煮過紅
茶。不敢相信:家裡最溫暖的一瞬,搬演在監獄。不禁
問道:“你怎麼知道我有喝紅茶的習慣?”
  “我不知道你的習慣,就是問過蘇潤葭,說你胃
寒,我就想偷着給你燒點紅茶喝。”
  “你從哪裡弄來紅茶?”
  她眨了眨眼皮:“這就別問了,反正不是偷的。”
  我端起紅茶,輕呷一口。頓時熱氣撲面,眼睛和鏡
片一片迷濛。深深的感動,只為關押在這裡的人都生活
在寒冷里太久,太久。

第四節
  蒼穹高渺,星光閃耀,很靜了。我把紙放周正,鋼
筆捏在手裡。劉月影開始了漫長的講述——
  “我住在C市旁邊的一個縣,乾的是農活,嚮往的
是城市。我身體好,人也算巧,那點農活算不了啥。有
空就愛聊天,老打聽城市裡的情況。街道是什麼樣子的?
商店裡賣啥?一輛汽車能拉多少人?城裡人的早飯吃什
么……我什麼都問。特別喜歡打聽工廠,我覺得工人比
農民強上一萬倍,能進城當個工人該多好!可惜爹媽沒
給我這個命。長大了,到了結婚年齡,雖說剛解放,可
我們那地方還不興自由戀愛,都是父母包辦,媒婆上
門。家裡不富裕,人家給點彩禮,我的心就慌了;說過
門搬進城住,心就動了;又說婚後能進工廠,心思就定
了。那男人性情好不?身體行不?我都沒多問,也不
懂,只顧了高興。他姓魏,歲數比我大好多,個頭比我
矮不少,可我一點不介意。”
  “嫁了!結婚當晚,稀里糊塗過的,沒覺得疼,也
不覺得美。第二天爬起來,就掃地抹屋做早飯。收拾好
了,就催丈夫帶我上街玩,看這,買那,送我一根扎辮
子的紅緞帶,都能高興老半天。老魏沒走幾條街,就說
有點累,不想再往前走。他不走,我自己一人逛。我發
現他的嘴巴喜歡動來動去,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嚼
啥東西。我都沒往心裏去。”
  我說:“你哪兒是嫁男人,倒像是嫁給了城市。”
  “你說的還挺對。”
  “你們相處有沒有夫妻感情?”
  “夫妻感情?我告訴你吧,我們鄉下人結完婚,往
下就叫過日子。”
  “那你和老魏的日子,怎麼過的?”
  “咋過?身上有衣穿,鍋里有米飯,這日子就行
了。”
  我說:“一個在家,一個在廠,不怕老魏有外
心?”
  “別說啥外心,他根本沒心。不過,我也有對付男
人的招數——只要喂好上頭,餵飽下頭,這老公就算攥
在手心裏了。”
  我沒聽懂:“什麼上頭下頭呀?”
  “上頭,就是舌頭。男人嘴饞,都好吃,女人隨手
能做出一桌家常菜,男人就沒跑啦。”
  “那下頭呢?”
  劉月影抿嘴笑道:“下頭就是龜頭。張雨荷,你是
個‘雛’呀?”
  “啊?哦——”瞠目結舌!如此概括夫妻生活的經
驗,我生平第一次聽說。
  我又問:“你對老魏的不滿,從什麼時候開始?”
  “從我進工廠,掃了盲以後,我就嫌他!我風風火
火,他呢?三腳踹不出一個屁來。兩人成天吵,還動手
腳,我後悔了,後悔嫁他。社會上開始普及婚姻法。在
婚姻法的宣傳鼓動下,我提出離婚,理由簡單——‘這
是個包辦婚姻。’”
  “包辦,就是你殺他的理由嗎?”
  “不!”劉月影毫不猶豫地說,“殺他是因為他的
病。”
  “什麼病?”
  “羊角風唄。一天下午,我在廚房做晚飯,熬綠豆
稀飯,炒泡豇豆,還有頭天剩的一點燒臘。正是夏天,
熱得要死。突然,聽見屋裡頭髮出一聲怪叫,太嚇人
了!簡直就不是人聲,我以為有什麼野獸鑽進來了,趕
忙放下菜刀,跑進裡屋,就見老魏直直地躺倒在地,怎
么喊,也不應。手掌攥得像豬蹄,腳板往外擰,眼皮向
上翻,翻得只剩下眼白。沒一點人樣兒,就是往動物園
送,也不知該關進哪個籠子。我蹲下去扶他,誰知渾身
僵硬,用足氣力也都搬不動。他先是尖叫,跟着就吐白
沫,吐着吐着,血就從嘴角流出來,原來是把自己的舌
頭嚼爛了——哪裡見過這樣的病?我也癱在地上。他的
尿流出來,淹濕了我的褲子。我的眼淚流下來,洇濕了
我的褂子。他昏睡到深夜,我流淚到天明。本來就沒啥
感情,羊角風一發,我心裏明白,這以後的日子真沒法
過了。”
  她的眼睛盯着燃燒的炭火,而我一句安慰的話也說
不出來。
  “之後呢?”我悄聲問。
  “之後,就帶他到市裡的醫院看病。吃西藥,不
靈。再吃中藥,什麼地龍、僵蠶、全蠍、蜈蚣、蟬蛻、
羚羊角……虎狼葯全用上了,也不靈。他害的病叫原發
性癲癇,病因不明,也沒法子治。這病害一輩子,我得
陪他一輩子。醫生又說癲癇不影響壽命,那我這輩子不
就全完了?這病不看,還好。一看,心腸倒硬起來了
——堅決離婚!我一邊給他治病,一邊繼續和他打離
婚。”
  “你提出的離婚是正式的嗎?”
  “當然,還不止一次。我劉月影除了一再說明這是
個包辦婚姻,還說明魏家隱瞞了病情。組織上卻一拖再
拖,總說老魏太可憐,治療一段時間再說。”
  “你的那個組織還挺人道的。”我插了一句。
  “算了吧!對老魏人道了,那對我人道嗎?我不能
守着絕望找希望,也不能守着男人找野男人。當醫生告
訴我,千萬不要懷孕的時候,我離婚的主意就鐵定
了。”
  我說:“你一再堅持,組織上就會考慮你的離婚請
求。”
  “唉,別提多倒霉,偏偏發現自己懷孕了。”
  “我看你呀,白天鬧,晚上抱,是不是?”
  見我這樣講,劉月影多少有些不好意思:“我們這
樣的男女,下班後吃完飯,就沒事了。兩人又沒多少話
說,天黑後除了上床干那事兒,你說還能幹啥?搞多
了,就‘揣’上了。”
  “知道懷孕了,你打算怎麼辦?”
  “我要把孩子生下來。即便離婚,孩子也歸我,那
是我身上掉下來的肉!以後我們娘倆相依為命,也比守
着個羊角風強。”
  “你想過沒有,萬一兒子也有癲癇呢?”
  “醫生說這個病不怎麼遺傳。自己原來就勤快,孩
子又成為新的動力。我處處爭當積極分子,做完本分工
作,就常去工會幫忙。發個通知呀,買個東西啦,不管
晴天多大太陽,陰天多大雨,我抬腿就走。經手的錢和
物,也都一清二楚,從不佔便宜。工友和同事都喜歡
我,我也越來越注意打扮。人丑吧,還特喜歡穿戴,算
是有了資產階級思想。”
  我打斷她,說:“不,你不醜。喜歡穿戴是女人的
天性,不屬於資產階級思想。”
  劉月影不滿了:“你這樣護着我,我的小結還寫得
好嗎?”
  “好,依你。你丑,資產階級思想也嚴重。這樣
寫,行了吧?”
  她笑了。
  我又問:“你成為活躍分子以後,有哪個男人看上
你?或者說,你暗中和誰相好了?”
  “沒有,我從不胡搞。”
  “再後來呢,是不是出現了意外?”
  “你咋知道出現了意外?”
  我說:“人生就是一台戲,戲發展到一定階段就會
有轉折和意外。”
  “真的是意外發生了,發生在51號,該死的‘五
一’!勞動節放假,工會組織大家看電影,租了全市最
好的影院,放映最新的影片。頭幾天我都在幫忙分票、
發票,勸同事去看。那天,我好一陣打扮,穿上用自己
工資買的白底紅花細布襯衫和黑皮鞋。老魏先就說不
去,我非拽他去,說工會為了這場電影花費了多少錢,
我跑了多少腿,一直鬧到他答應為止——”
  說到這裡,她深陷的眼睛直勾勾望着我,說:“你
信命嗎?”
  “不信。”
  “我原來不信,就這個‘五一’,讓我信了。說宿
命也好,講輪迴也罷,哪裡是坡,哪兒有坎兒,事先都
安排好了,可結果只有一個。就像你們寫的戲文,不管
梁山伯、祝英台怎麼情投意合,最後的‘化蝶’早就是
定下了的。你說,這不是命,又是啥?”她在苦笑。笑
的時候,眼角的魚尾紋第一次那麼醒目。
  “是不是老魏當場發作了?”我問。
  “是,他不但發作,而且是大發特發,一頭栽倒在
座位下面,大叫,怪叫,尖叫,像豬,像狼,畜牲一
樣,所有的人都嚇壞了。電影還在放,但秩序全亂了。
幾個服務員同時把電筒打開,幾條光帶就在觀眾席里照
來照去,掃來掃去。我兩腿跪地,慌忙趴下,害怕電筒
照到我。要是電影院幾百人知道我是羊角風的婆娘,我
會當場一頭撞死!”
  “你就一直趴着?”
  “要命的是,工會主席藉著大喇叭不停地喊——請
劉月影同志趕快出來,把你發病的家屬抬走。他不喊,
還好;一喊,我馬上離開他!貓着腰偷偷溜出了電影
院。不要命地跑,跑到僻靜小巷,停下來,靠在牆壁大
口大口喘氣。一低頭,就瞧見了身上的花襯衫和腳下的
新皮鞋,我也瘋癲了,跺腳,捶胸,大哭,大吼,羞到
家,悔到頭。過路人看我,我不在乎。過了這個‘五
一’節,我啥都不在乎!從前是嫌他,現在是恨他!張
雨荷,你知道嗎?有一種比恨敵人還要恨的感情。他
在,我沒法活,也不想活。除非他死,我才能活——”
  話頭斷了,遲疑好一陣,劉月影一字一頓地說出一
句話來:“就是靠在街頭牆壁的一會兒工夫,我起了殺
人心。”
  “這麼簡單?”
  “殺人動機都簡單。告訴你——心思多了,就殺不
了人。”她撿起小木棍去撥弄火盆里的灰與炭。
  我能再說什麼,單看對方的眼睛就夠了,如兩汪潭
水,深得探不到底。
  回到監舍,鄒今圖還沒就寢。她說一直在等我,我
沒搭理她。她又低聲說:“我來陪陪你吧。”
  “不用!”
  “我把話說在前頭,你今晚肯定睡不着覺。”
  “為什麼?”
  “她的案情當時轟動全城,好多人嚇得整宿沒合
眼。”
  果然,我一夜無眠。人做不出的事,動物做不來的
事,劉月影做出來了——那殺夫的情景就定格在我的腦
海了,慘目驚心,驅趕不掉,去而復回。

第五節
  決定了的事,劉月影是一定要做的;不僅做,還要
做好。殺的時間,定在老魏再次發病的時候。用不着刀
或其他兇器,她有的是力氣,兩手攥住脖子一掐,老公
即可一命歸西。重要的問題是對屍首的處置,殺人的真

正難處正在於此。劉月影告訴我:殺人之前,先要想好
這個問題;想好,才能動手。如果在鄉下,事情還好辦
些——埋到地里,沉入江心,拋到荒野,都行。可在城
里,屍首出不了門檻,連同你一起“困守”在家,動彈
不得。街坊,鄰居,同事,朋友,領導,派出所,總
之,城裡的每一個人,認識的,不認識的,都成為道道
門檻,繞不開,邁不過。由於想不出處置屍首的好法
子,事情暫時拖了下來。而老魏自那次電影院發病後,
身體大不如前。劉月影一心要解決他的命,也就不照顧
他的病了。但是,她還經常抓些草藥,而且一罐葯要煮
很久,煮得一條街都能聞到藥味。她還經常向朋友訴說
老魏愈發沉重的病情,神色凄楚,表情焦憂——她說
了,這樣做是為了殺夫以後,把老魏的死說成是病亡。
  劉月影的泡菜做得好,鹹淡適度且不說,還香呢。
她喜歡把泡好的蘿蔔、仔姜、萵筍、豇豆、大椒,裝滿
鋁飯盒帶到車間和工會。凡是嘗到的人都說:“好吃,
明天多帶些來!”獲此嘉獎,她更加起勁地做起泡菜
來。罈子買了一個又一個,且越買越大。上班時,能帶
上幾個瓶瓶罐罐的泡菜,請大家都來吃。一個周日,吃
完了午飯,她用筷子撈起不多的陳泡菜,準備添進新的
蔬菜。罈子很大,也深,撈着,撈着,她呆住了,腦子
里冒出一個念頭:罈子可以泡菜,不是也可以“泡
肉”嗎?“泡肉”也不太複雜,像切肉一樣切成幾大
塊,塞進罈子不就行了嘛。再說,人都死了,屍首全不
全,也沒什麼要緊——難以置信的想像和無法遏制的惡
念,張狂又冷酷。於是,劉月影毫不猶豫地定下來:把
老魏的屍首,腌了!像腌肉,反正人肉也是肉。
  劉月影也擅長做臘肉和腌肉。她的家鄉有自製這類
食品的風習。她曾告訴我,把臘肉切片、豆乾切丁、尖
椒切絲、青蒜切段,鍋燒熱,油燒燙,下料爆炒,起鍋
一聞,別提多香了。又說,腌肉切片做成鹽煎肉,也是
極能下飯的。她用腌肉炒出的菜,老魏都愛吃。看着那
半透明的肉片,着實能勾起吃喝的興緻來!丈夫會拿個
小碗快步走到不遠的小酒館,打上二兩■酒。但老魏無
論如何也沒想到,有一天自己也變成了那好吃的腌肉。
  動手的時間一再延遲,延遲到寒冷的冬季。這期
間,老魏也發作過,她都沒下手,並非由於心軟,而是
出於更加縝密的考慮:一是到了冬季,家家門窗緊閉。
下手若有些響動,也不易傳出,讓隔壁聽見。二,腌一
個人需要許多的鹽和花椒。但不能一次買太多,也不能
買的太勤,所以要花費些時日。總之,劉月影已經在無
障礙地、無懊悔地、喪盡一切道德情感地進行一場最鎮
靜的謀殺。不管法律有多少條款,一個人如果沒有了內
在標準的約束,會墜落到什麼地步啊?!只要你到監獄
打一個轉兒,便會對人間之種種罪惡,震驚於歹毒和殘
忍。因貧窮而墮落,因黑暗而沉淪,因無知而愚昧。那
么,劉月影又是因為了什麼?也許就是出於不滿,因離
婚不成而形成的“欲求不滿”。由此,我不覺聯想到自
己:我坐牢不也同樣是欲求不滿嗎?不滿政策,不滿領
袖,不滿“文革”,到處宣洩,從日記到言論,結果被
判了個“現行反革命罪”。我不知道男性犯罪多為什麼
原因,但似乎女人的犯罪起着重要心理作用的,當
是“欲求不滿”。
  當一切準備就緒,時機也到了。嚴冬,大風呼呼地
刮著,夜晚,所有人都已熟睡,包括他們一歲多的孩子
栓兒。老魏發病了,從床上滾到地下。看着丈夫如獸一
般的發作,劉月影也如獸般的瘋狂,把袖子挽得高高
的,一隻手抓牢他的喉嚨,一隻手去搧他的耳光。儘管
明知已是不省人事,但她忽地不放心起來:萬一,清醒
了呢?搧了幾個來回,見毫無反應,懸着的心才踏實下
來——“哦,去死吧,去死吧。”劉月影心裏念叨着,
咬緊牙關,兩手合攏掐住喉嚨,指甲深入到皮肉,用
力,再用力!丈夫的胸部艱難地起伏,嗓子里似乎有個
東西在嘎嘎地響,兩手在空中亂舞,舌頭完全伸到了嘴
外。之後,又一陣痙攣,眼睛轉動幾下,漸漸閉上,腦
袋一歪,咽了氣,唯見臉頰一側緩緩地流出兩滴淚。就
這樣,老魏經過了短促的掙扎,離開了人世。劉月影也
卧倒在地,幾個月來積累的力量,就在幾分鐘之內,全
部耗竭。但是,脈搏仍如擂鼓一樣繼續催促着自己。她
不能停頓,不能靜止。一停一靜,說不準能找根繩子把
自己弔死。
  接下來,是肢解屍體。
  這是最血腥的“活兒”,但是劉月影必須做,因為
只有滅了屍,殺夫才算得上最終完成。即使心膽俱裂,
也不能退卻,已經沒有一點迴旋的餘地。她走到裡屋,
這是一間小屋,也有一張大床。自有了兒子栓兒,她和
丈夫“完事”後,就帶著兒子睡在這裡。儘管手上有
血,但她要看看孩子,孩子睡得正酣。劉月影的計劃是
把腌肉的罈子放在裡屋,這要比擱在外屋穩當多了,也
隱蔽多了。為了不致弄醒栓兒,她在外屋做屍體的肢
解。先把衣服脫光,切開手腕的血管,將血放乾淨,然
後從兩隻腳板開始干起,一節一節往上走,一塊一塊卸
下。肉的部分用菜刀切割,骨頭用鋸子斷開。俗話
說:“砍斷的骨頭連着筋。”遇到筋,就用剪子剪。還
有心、肝、脾、肺和沒完沒了的腸子,她都一把把拉扯
出來。不敢看的是老魏的頭,早早用一張報紙蓋上。屍
首的血沒完全擠干,弄着弄着,就有血點濺到臉上,劉
月影會用毛巾擦乾。罈子早已備好,鹽和花椒也已備
足。由於罈子最終要放在裡屋,還要塞進床底,她便把
腌肉的“活兒”挪到裡屋來做。肉是碼放在舊木盆里
的,劉月影把鹽和花椒均勻地撒上,撒了一層又一層。
之後,她用一隻手把每一塊肉舉起來,用另一隻抓滿了
鹽的手再重新塗抹、搓揉一次,周周到到,仔仔細細
的。搓揉得最草率的部分是老魏的生殖器,因為這是曾
經進入自己身體的東西,她實在厭惡。
  下一步,該裝壇了。
  劉月影依舊從兩個腳板開始干起,一節一節往上
走,一塊一塊地裝入,最後入壇的是老魏的頭。很妥
帖,罈子的大小與人肉的多少剛剛合適。蓋好罈子頂端
的大碗,四周注入清水,做得悄無聲息。——劉月影知
道自己的兇殘,但是她控制不住本能的邪惡。這邪惡不
是跟誰學的,是從身體內部生髮出來的。河已枯,海已
干,干到最後,人也只剩了一口氣,一半麻木,一半恍
惚,甚至覺得自己不是在殺人,而是在了卻一樁心事。
  她本是背對着大床,但要把罈子推到床底,便轉過
身來。剛轉身——只見栓兒端坐在被窩裡,不哭不鬧,
一動不動,獃獃地看着。
  一晃,兩年過去了。
  殺夫後,劉月影搬到外屋睡,極少去裡屋。日子平
靜,心不靜。老魏似乎沒死,有一點響動,就覺得是從
那肉壇里傳出來的。她時常產生一種幻覺:老魏頂着壇
蓋探出腦袋,看望妻兒,眼角掛着淚……人頓時嚇醒,
冒一身冷汗。劉月影用塊磚頭壓住壇蓋,但幻覺依舊,
活着就像一場噩夢,再也無法泰然處世。原以為時間會
消融一切,其實不然。在夕陽將落未落的黃昏,街頭熱
鬧,人流如織,街邊住家的窗戶開着,傳出人們的說笑
聲,廚房冒出炒菜燉肉的香氣。一瞬間,她感到自己是
多麼孤獨,凄惶,看來這一生一世,不論路在何方,家不再
是一個安頓身心的地方。
  所幸,栓兒長得很好!她的工資大半花在兒子的身
上,每天必有雞蛋,或蒸或炒。每到換季的時候,自己
不添衣物,但一定給兒子買些東西,哪怕是一雙襪子。
她巴望孩子處處能像自己,但發現不少地方卻很像父
親。個子不高,像老魏;輪廓分明,像老魏;不愛說
話,像老魏;喜歡吃腌肉,臘肉,也像老魏。但劉月影
已“金盆洗手”,不再自己腌制,於是,隔幾天去燒臘店
買些回來,即使價錢貴,也認了。
  工廠的人都以為久病的老魏死在了鄉下,誰也沒起
疑心,倒是很同情劉月影,常勸慰道:老魏過世,別太
傷心了。還年輕,日子還長,遇到合適的男人,再組織
一個新家吧!她聽了,只是點點頭,還能說什麼?女人
的情懷,早已收攏。都說她變了,她是變了:努力地工
作,但不再活躍,不再聊天,不再說笑,不再帶泡菜,
不再看電影,也不再打扮。一個人獨來獨往,下班就回
家,終日守着栓兒,白天陪着玩,夜裡摟着睡。同事挺
納悶:老魏活着的時候,一心鬧着離婚;丈夫死了,反
倒哀傷起來。
  春節又臨,劉月影以往最喜歡過春節。辦年貨,熏
臘肉,放鞭炮,貼春聯,走街串巷,你來我往。現在,
她怕過年。任何的快樂與享受,似乎都是故意不體恤自
己充滿罪感的人生痛苦;內心的消沉和沮喪,也都是有
意在這張燈結綵的年終歲尾奔涌而至,讓你越發覺得自
己可恨,可恥,可惡。
  過了十五,最後一個爆竹響過,春節就結束了。就
在這個“最後”時刻,家裡來了一位客人,是遠客,也
是近親。她便是老魏的姐姐,六七年前嫁到省外,做了
一個煤礦工人的妻子。弟弟結婚的時候,她趕來了,說
是呆三天,單旅途就耗去兩天。她跨進新房,就給弟媳
遞上兩床大紅團花緞子被面,並解釋道:“這不是現買
的,是家裡的存貨,別嫌棄啊!我結婚時,礦工大多送
被面,結果收了十幾床。這次來吃喜酒,就沒買禮物,
從裏面挑了兩床緞面的。你看看,合意嗎?”
  老姐精明,心直口快,性格有些像劉月影。臨走
時,又塞給弟媳一個小包袱。打開一看,是些圍嘴、毛
巾等嬰兒用品。其中一塊肉色小絨毯,嬌嫩得像孩子的
皮膚,好漂亮!姑姑走時,劉月影戀戀不捨,一直送到汽
車站。
  在毫無防備的情況下,正月十五的上午,姑姑突然
來了。
  進門,就緊緊抱住弟媳,急促道:“月影,實在對
不起呀,弟弟過世整整兩個年頭,我今天才來。要知道
那陣我正坐月子,走動不得……”
  “老姐,你可來啦!”劉月影撲到她的肩頭,哭起
來。情感如鐵石一般硬,也如桃子一般軟。眼淚不為喪
夫而流,而是想到了自己——千年流光,萬年輪轉,萬
不想那一夜的血腥,堵住她面前所有的路,原來自己已
是無路可走。後怕,更後悔,每分每秒都是恐懼的。春
節是走親戚的日子,姑姑來探望,應屬正常。但她感到
意外,感到心虛,感到恐懼。要命的是這種心虛無法逃
避,恐懼無法排除,只有接受,再接受。揮之不去的厄
運,不停地折磨、啃噬她的心。原以為丈夫的病使自己
面臨絕望,如今一個人墮入罪惡與醜陋之中,那才叫絕
望啊!
  劉月影急着問:“老姐,你要呆幾天?”
  “也就三天吧。”
  “這麼短?多玩幾天吧。”嘴裏這樣說,心裏可不
這麼想。就怕她多呆多住,自己應付不了,單是姑姑那
雙靈活鋒利的眼睛,劉月影就不敢多看。一看,就會想
到床底下的罈子,遂有意望了望天,說:“眼看就要晌
午,我做午飯,咱一塊吃。”
  姑姑說:“好哇。你又會做。”
  劉月影長出一口氣,轉身就取菜籃子,上街割肉,
買菜。回來就圍着灶台轉悠,切肉,洗菜,蒸飯,燉
湯。
  姑姑趁着做飯的工夫,牽着栓兒到街上閑逛,給小
侄兒買了一斤糖果,一頂新帽子和一把木手槍。栓兒蹦
蹦跳跳着回到家裡,一手舉新帽子,一手舉着木手槍讓
母親看。
  飯菜齊備,碗筷擺好。小小四方桌,一邊靠牆,其
餘三邊剛好一邊坐一個。栓兒高興,非要挨着姑姑坐。
劉月影什麼都順著兒子性子,便挪動了椅子,她在一
側,姑姑和栓兒在另一側。
  嘗到可口的家常飯菜,姑姑讚歎道:“你的手藝真
好,一盤青菜也能炒出香氣來。”劉月影臉上露出笑
容,她很久沒笑了。
  愛說話的姑姑,又問:“我記得你親手做的臘肉、
腌肉特別好吃。現在你怎麼不做啦?”
  “不做了。我只有一個心思——在外好好工作,回
家好好照看栓兒。”姑姑聽了,不再問下去。
  二人一時無話,四周清清靜靜的。
  “媽!”突然,跪在椅子上的栓兒,起勁地對母親
喊道,“你腌的爸爸的肉,該吃得了了吧?”
  天地崩塌,鳥獸滅絕!孩子的一句話,如猙獰的巨
石忽地從萬丈懸崖墜落,砸到飯桌上——全都驚呆!
死!空氣凝固,時間板結,一切都戛然而止,世界崩潰
了。

第六節
  躺在窄窄的床鋪,緊緊裹着棉被,可還是覺得渾身
冰涼。涼氣是從心的底部冒出來的,根本無法抵禦。而
老魏那顆被鋸下、被腌制、被浸泡的腦袋,就在眼前不
停地滾動和搖晃。我希望劉月影來自原始部落,那時對
暴力的定義和用刀砍下人頭不覺得有啥。但劉月影不是
原始人,她實在是太可怕了!牛頓說:“我可以計算天
體運行的軌道,卻無法計算人性的瘋狂。”我早忘了這位
科學家說的話,而此時卻被劉月影的犯罪事實做了一次
準確又充分的詮釋和驗證。
  她的自述,是我生命中穿越黑暗的一次遠征。我知
道,今後這樣的穿越也許不止一次。一切皆因真實而震
驚,善良與罪惡的思考,原來可以深入到人性的最深
處。人的經歷,無論善惡,都不簡單。活着,不會一順
百順,死了,不能一了百了。那麼,人在死活之間是個
啥情狀?今天的劉月影,算不算掙扎在死活之間呢?
——我無法解答。
  過了一天,與劉月影又見面了,依舊在涼棚。我把
寫好的小結讀一遍,她基本滿意,唯覺我沒有深入細緻
地挖掘犯罪根源。
  我解釋道:“我對自己可以從階級,出身,思想幾
個方面說出犯罪根源。你的犯罪別看兇殘,可原因簡單
——不就是感情和慾望嗎?”
  她說:“我也知道是這麼個理兒,可哪個犯人在政
府面前不想把自己說得壞點,更壞點。”
  我說:“即使判我死刑,拖到法場斃了,我也沒覺
得自己有多壞。”
  她不許我再往下講:“這話屬於不認罪的言論,你
不要再講啊。”又說:“有文化,真好。我就喜歡有文
化的人。”
  我說:“人的好壞,絕不在於有無文化。”她搖搖
頭,固執地堅持:有文化就是比沒文化的人好。
  劉月影接過小結翻了翻,長嘆一口氣,說:“唉,
反正明年刑滿釋放,小結寫得怎麼樣,別人說好說歹,
對我都不太重要了。”
  這句話是否意味着我們以後就沒有多少見面的時間
了?我趕忙問:“想提個問題,你不在意吧?”
  “問吧。”
  “栓兒那麼小,一歲多,怎麼就知道並記住了爸爸
的死和罈子里的肉?這是真的嗎?不敢相信吔!”
  “別說是你,就是辦案人員,也對一兩歲小孩的記
性感到奇怪,也吃驚。”
  “你恨栓兒嗎?”
  “母親怎會恨兒子呢?是我虧欠他,對不起他。我
一直想贖罪。可我這輩子加上下輩子,都贖不完啊。”
  “你進了監獄,栓兒靠誰來撫養?”
  “靠姑姑。她把栓兒接到礦上,供他讀到高小。後
來栓兒就工作了,也離開了姑姑家。”
  “以後呢?”
  “以後,我也不大清楚。”劉月影停住話頭,眼眶
濕濕的,無法直視內心的痛苦,似乎都匯聚在這強忍未
落的眼淚里了。
  我提問完畢,二人竟無話可說。
  回到監舍,還未吹熄燈哨。我對蘇潤葭說:“犯人
所有的犯罪都是傷口,所有的傷口都是故事。劉月影的
案情,夠拍一部驚險電影了。”
  她說:“等你滿刑了,拍吧。”
  我笑了。
  “你笑什麼?”蘇潤葭問。
  我說:“入獄前,要說寫部電影,搞個話劇,我多
少還有點本事。如今,我要坐滿班房二十載,能活着出
去就不錯了。”
  “誰說不能活着出去?你學人家劉月影呀!”
  “劉月影怎麼啦?”
  “人家能從死緩弄成有期十五年,不但活着出去,
而且還比我們這些人的刑期還要短呢。”
  蘇潤葭猛地提醒了我。對呀,我怎麼沒想到這個問
題?劉月影憑什麼能提前那麼多年?一般來說,死緩的
改判都是無期或有期二十年。我扭住她不放,非要給我
講述其中之“玄妙”。
  “你去問劉月影,叫她自己講。”蘇潤葭說。
  “你行行好吧,先說個大概,我等不及了。”
  她拗不過我,好歹答應了。蘇組長是獄頭,經常疾
言厲色的,偏偏沒沖我說過一句重話。她用不無得意的
口吻說:“你還找對了人,我還真知道劉月影的減刑情
況。”
  “難道別人不清楚?”
  “是,因為她減刑不是在這個M勞改農場,是在J
場。我和她都在那兒,兩人又一起轉到這裡。”
  這又是另一個故事了——
  J勞改隊地處S省盆地的正中位置,是個專門種植大
田作物的農場。勞動量大,生活條件差,日子過得又苦
又累。整個勞改隊就是一個土圍子,別說是犯人,就是
勞改幹部也叫苦不迭。從城裡來的幹部,往往干不到三
年就抽身了。規矩的,還打個辭職報告;淘氣的,連招
呼都不打,拔腿就走。幹部奇缺,省勞改局也拿不出良
策來應對。萬般無奈,只好就地取材:挑了些在當地的
鄉里辦過點事、也還識得幾個字的壯漢,讓他們迅速轉
換身份,從農民提拔為幹部。從繳公糧的變為吃皇糧
的,能不高興嗎?勞改局給他們辦訓練班,講管理罪犯
的政策,學習監獄管理規則。他們聽得直打瞌睡,不耐
煩了,把嘴一撇,說:“管理監獄,不就是屁股後面掛
串鑰匙嘛!”請來文化教員,讓他們學語文,學寫字,
學地理歷史。他們學得吃力,也不耐煩了,胳膊一甩,
說:“管犯人,用不着什麼文化,拳頭就管用,想當年
搞‘土改’鬥地主的時候,說一千,道一萬,都不認
賬。在他們後背吊個點燃的炭爐,讓他們跑步。背上的
肉燒糊了,就服輸了。”在公安隊伍里,勞改幹部是最
差的;在勞改幹部隊伍里,直接管犯人的幹部又是最差
的。毛澤東說過,沒有文化的軍隊是愚蠢的軍隊。依據
我的經驗和體會,這話的後面還要再加一句——沒有文
化的軍隊是野蠻的軍隊。愚蠢加野蠻,J勞改隊里的種種
慘烈,就理所當然地發生了。
  老錢與小戴,是這個勞改隊里有名的反改造分子,
兩個男犯都是從一座偏遠的小縣城押送來的,也還有些
文化,都是五年有期徒刑,在看守所就押了一年。老錢
是貪污犯罪,常埋怨自己的“姓”不好,就是被這
個“錢”字害苦了。小戴是慣偷,家境尚可,無奈從小
養成盜竊的習慣。他說自己是“三天不偷手癢”。他們
一併押到J勞改隊,分在同一個組,睡在同一個監舍。二
人自然很親密了,其他犯人戲稱他們是“錢袋”。
  “錢袋”的親密接觸,除了勞動時一起偷奸耍滑,
就是喜歡交頭接耳地議論幹部。交頭接耳是不容許的,
議論幹部就是攻擊政府,這在監規里均有明文規定。所
有的勞改幹部都多少有些害怕犯人的議論,一旦聽到很
壞的議論,他們的反應往往很激烈,報復起來也殘忍。
偏偏“錢袋”的議論常帶有攻擊性和侮辱性。長刑期的
犯人,一般都比較老實。而短刑期的,大多不太規矩,
總覺得混上幾年就該出去了。“錢袋”即屬於後者,以
為說幾句“閑話”算個啥,誰知“閑話”引來的是層出
不窮的災禍。兩年多下來,“錢袋”幾乎被捶癟踩爛。
一次吊打,老錢的兩隻胳膊當場脫臼。一次捆綁,小戴
全身呈黑紫色,送到縣醫院搶救,才撿回小命。骨猶全
而筋已傷,在寂冷的寒夜,在暴晒的當午,他們一遍一
遍地默念着曾經的恥辱。歲月重重去,隱恨日日
生,“錢袋”外表平靜,私下議論卻是越發惡毒了。
  在監管他們的勞改幹部里,有個穆幹事。一家人都
是種地的,他自己以前也是。因態度認真,又精於耕
作,故對犯人幹活要求苛刻,犯人干多久,他能在田頭
站多久,稍不滿意,就勒令返工。所謂“返工”就是晚
飯後,別人坐着抽煙,躺着聊天,你還得再次下地干
活。穆幹事的優點是主張把犯人的伙食搞好些。他說,
種地是力氣活兒,肚子里沒一點油水怎麼行?為此,他
和司務長吵過多次。“錢袋”不喜歡穆幹事,因為田頭
盯得太緊,無法“溜號”:去僻靜之處,平躺在地上,
看天,想家以及發獃。
  一個盛夏,天熱得發狂,太陽還沒出來,汗水已浸
透背心。天空漂浮着似雲非雲的霧氣,讓人憋悶。人走
到路上,腳板是燙的。野狗都趴在一邊,吐出舌頭。
  老錢對小戴說:“今天,我們不是烤熟,就是曬
化。”
  “咱們得想法子,躲躲。”
  老錢說:“今天是穆幹事當班,‘溜號’得小
心。”
  下午兩三點,是盛夏最難耐的鐘點,一個說肚子疼
要解手,溜了。一個故意把鋤頭把弄折說要去重新找個
鋤把,走了。一前一後,來到離地頭不遠的小樹林。進
了林子,兩人立即放倒,四腳朝天,點上煙捲,長吁短
嘆起來。
  老錢說:“這是什麼鬼天氣,劃根火柴都能把空氣
點着,你信不信?”
  “我信。抽我,捆我,吊我的時候,真想放火把整
個勞改隊都燒了,只要能做到,情願把自己也擱進去,
全都燒他媽的!”
  “別胡扯,你連娘兒們都還沒弄過,就惦記死
啦?”
  小戴半晌沒說話。
  老錢忽問:“今天陰曆是什麼日子?”
  “六月十六。”
  “巧了,我的生日。”
  “說啥也得祝賀一把。”小戴高興地說。
  “別,弄不好,出大事。咱倆進來時好好的,現在
都成了殘疾。我連女人都快乾不動了。唉,興許這會兒
老婆正跟別人在床上大搞呢。”
  “嫂子不會這麼做。”
  “怎麼不會?是我對不住她。再說,她比我厲害,
老說我那玩意兒細得像柳條。”
  小戴笑了,安慰老錢,道:“你不是最細的,有人
比你細。”
  “誰?”
  說著,兩人都來了精神。監獄裏人人過着無性生
活。可是,自踏進牢門的第一天,你立刻就會發現:這
里最感興趣的是性,說得最多的是性。
  小戴眨巴着眼睛,挺神秘地說:“穆隊長。”
  “啐!”老錢吐了一把口水,說:“別瞎掰了。說
出去,誰信?”
  “你仔細瞧過他的褲襠嗎?”
  “誰瞧他的褲襠!我寧肯去看猴屁股。”
  “這就不對,中年爺兒們最明顯的徵狀,就在那
兒。”
  原來兩人是朝天說話,現在都轉身,臉對臉了。戴
說:“你看穆幹事褲子尿尿的位置,總有尿滴漬漫開來
的印記。為什麼?就是因為他沒抖乾淨。為什麼沒抖干
凈?就是沒能力尿乾淨。你說,連一泡尿都沒能力弄乾
凈的男人,能把女人干好嗎?”二人大笑。
  稍後,翻身爬起。剛坐起,就見穆幹事臉色鐵青,
站在他們的背後:“你們歇得好,也聊得好啊。”說
罷,走了。
  一切復歸平靜,可“錢袋”心裏直打鼓,七上八
下。不會輕饒的!可你別無選擇,在劫難逃了。在監獄
裡頭腦、智慧、機敏、知識和能力皆為無用物,沒有什
么能夠抵禦種種災難和不幸。如果遇上,你必須經歷和
承受,無論是最刺骨的疼痛,還是最長久的折磨。
  晚上,學習會後,犯人在院子里集合點名。穆幹事
笑容滿面地說:“我知道,你們解散後,無非是抽支煙
卷,上個廁所,差不多就該睡覺了。今天對上廁所,我
有個特別的要求。男人尿完後不是都要抖一抖嘛,別
笑,誰都不許笑!你們不忙抖,留着幾滴尿抖到‘錢
袋’的嘴裏!我現在就叫他倆跪在廁所門口,一邊跪一
個。剛好茅坑有兩排,左邊尿的,抖在跪在左邊的人的
嘴裏,右邊的抖進右邊人的嘴巴。”說到這裡,穆幹事
大喊:“他媽的,聽見沒有?”
  “聽見了。”全體愕然。
  “解散!”
  犯人不肯離去,其中一個壯起膽子問:“穆隊
長,‘錢袋’幹啥壞事了?”
  一句話,使穆隊長爆發出抑制了大半日的惡
氣:“狗日的,他倆居然污衊政府幹部尿尿抖不幹凈!
這次,我就是要他倆好好體會一下‘抖乾淨’的含
義。”
  鴉雀無聲,全隊沒有一點響動。
  排隊“抖尿”開始了,小心翼翼,顫顫巍巍。“錢
袋”跪着,仰着頭,張着嘴。因為是“抖”,所以不
准,濺到臉上,流到下巴,滴到前胸……穆幹事站立於
幾步之外,就像看田裡莊稼一樣,看着。
  輕飄飄的幾滴尿,重重地把一個人打入最黑的底
層。再往下打,就是死亡了——“錢袋”情願去死。
自“抖尿”事件以後,“錢袋”完全變了。好好勞動,
不再偷奸耍滑,每日都能完成定額。回到監舍,各自抽
煙,他倆之間很少交談,緘默是他們的態度。一些犯人
私底下說,穆幹事做事太毒,毒死了“錢袋”的心。一
些犯人則認為“錢袋”的心未死,等着吧。
  風起,日落,時光不疾不徐地像水一樣地流淌,帶
走了一段一段的歲月,而歲月把原來柔軟的變得堅硬起
來。“錢袋”先後滿刑,老錢離開監獄的時候,還特別
向穆幹事告別,感謝他使自己找到了未來的方向,搞得
穆幹事多少有些尷尬。
  J勞改隊的房子設計得很特別。監舍是平房,每間平
房都不直接面對院子,而是用一條長長的密封通道將四
方形的監舍串聯起來。通道用厚厚的青磚砌成。也就是
說,所有的犯人要經過狹窄的通道才能到達院子。
  一年後的陰曆六月十六,天氣大熱。監獄像個蒸
籠,男女犯人顧不上廉恥,睡的時候個個脫得只剩個小
褲衩,有的索性就用一塊擦腳布蓋住私處。下半夜,突
然從外面燃起大火,火苗直衝上天,並很快往四周亂
竄,包圍了整座監獄。外面的勞改幹部進不去,裏面關
押的犯人跑不出。崗樓的士兵慌忙把院子的鐵門打開,
用喇叭不斷地喊:“快往外跑呀!跑呀!不算你們越獄
逃跑。”赤身裸體的犯人全都慌了,卻毫無辦法可想,
不知該如何躲?又該朝哪兒跑?劉月影自殺夫後,睡覺
極其警覺,稍有響動就醒來。她反應迅速,大叫“快起
床,起火啦!”說罷,抬腿揮臂,大步狂奔,一步頂人
家兩三步。她知道只要跑出通道,到了院子,就能活
命。煙霧濃烈,火勢漸猛。通道里人擠人,誰也顧不上
誰。不少人倒下,活着的就踩在倒下的身上繼續跑。
  突然,一個倒地的女犯,央求從自己身邊跨過的劉
月影:“你能背我嗎?我不行了。”劉月影什麼話沒
說,一手提起,將她甩到自己後背,背着就跑。
  忽然,又一個女犯對她哀求道:“我走不動了,你
能拖着我走嗎?”劉月影什麼話也沒說,一伸胳臂把她
夾在臂彎里,拖着就走。
  大火最終熄滅。死者無數,全是犯人。事情很快查
明是人為縱火,縱火者是“錢袋”。是他倆縱火燒監
獄,選在“抖尿”的那日,用意自明。一個西方哲學家
曾說:“日復一日的痛苦,有權利表達出來,就像一個
遭受酷刑的人,有權利尖叫一樣。”大火,也許就是他
們一年後發出的尖叫。
  大火中,幹部一個沒死,也沒救一個犯人。唯一救
人的,就是入獄沒兩年的劉月影。她救的兩個女犯是隊
里最老的罪犯。抓捕歸案的“錢袋”,不久便執行了槍
決;劉月影經上邊特批,改判有期徒刑十五年。J勞改隊
撤銷了,拆監獄的時候,通道的牆壁上還粘着燒焦的肉
渣。
  故事講完了,蘇潤葭說劉月影是殺人痛快,救人也
痛快。而劉月影則說自己是殺人有意,救人無心。
  或許,人性中有些內容是糾纏又含混,需要一生的
時間來鑒定。

第七節
  劉月影滿刑了。
  我以為犯人刑滿釋放,會有個儀式,哪怕很簡單。
結果,令我失望,也讓我憤怒。晚點名的時候,中隊長
說:“劉月影今天刑滿釋放,留場(指留在勞改農場)
就業。”——完了?完了。就這麼一句話?就這麼一
句。犯人無償勞動十餘年或幾十載,得來的是一句話。
也怪,解散後,沒有一個犯人向她祝賀。難道不值得祝
賀嗎?進了大牢的人,盼望的就是出獄。人家出獄,咱
也該高興啊!
  我所在的中隊,原本是清一色服刑期的犯人。翻過
兩個山頭,另有一個女性中隊是就業隊。刑滿了就轉移
到那裡,後來刑滿的越來越多,就業隊突破二百人編
制。於是,我們這個中隊刑滿人員不再往外送了,就在
原中隊就業。在我看來,犯人與就業者沒啥區別,基本
上還是一起吃喝,一起睡覺,一起勞動。差別多少也是
有的。比如,就業者可以穿自己的衣服,我們必須穿囚
服;我們每月兩塊五的零花錢,用來買牙膏,肥皂,衛
生紙,就業的人每月二十四元的工資;一年三百六十五
天,我們看押在監舍;就業者星期日可以自由走動,平
素也不再是“事事請示”。另外,她們可以戀愛結婚;
只要不剝奪政治權利,也享有選舉權。
  高原的春天,最先是朝陽的山坡上殘雪、冰碴漸漸
融化,在枯黃的草茬上慢慢泛出新綠。走在山的背陰
處,風雖帶着寒氣,但吹到身上不再刺骨。我怕冷,大
棉襖一點不敢脫,而劉月影卻換上自家縫製的碎花圖案
的薄棉襖。花襖像只蝴蝶,出工時在山頭飛來飛去;收
工後在監舍繞來繞去。很耀眼,它彷彿在說話:我滿刑
啦!勞改隊有個現象——長刑期的人,滿刑前一兩個
月,一般都要大病一場:無端出汗,頭昏眼花,吃不
下,睡不着,有的甚至昏倒。小妖精就是這樣,她滿刑
前的頭幾個星期,頭暈得站不住,臉色蒼白,手腳冰
涼,自己胡亂找了塊纏頭布,把個腦袋裹了一層又一
層。有人開玩笑說她在學汪楊氏。
  易風竹則咒罵小妖精:“日你媽喲,心慌的站都站
不穩了,還不是想到又可以賣X了。”
  我責怪易瘋子:“你也有滿刑的一天,何必這樣挖
苦人家呢。”
  她說:“我不是挖苦她,是講真話。小妖精哪裡還
有家?男人已經不要她了,膝下又無兒女,偏偏人長得
風騷。你說,她能幹啥?只有去賣。”
  我錯了,以為別人都像我:人在牢里坐,全家外面
等,等你出獄,接你回家。許多事實告訴我:前腳進了
班房,後腳沒了家庭,成為無親無友的孤人。人錯走一
步,繼而是一生一世的漂泊,並非一切生靈,最後都能
歸於塵土,歸於雨露。眼看刑期即滿,卻無處落腳,家
在哪兒?家在“我的家在東北松花江上”的歌詞里,家
在“夫妻雙雙把家還”的傳說里。女囚的心充塞着找不
到歸途的凄然與茫然。心如果難以安穩,那麼身體就難
以支撐了。
  劉月影不是小妖精,她有兒子!所以,非但沒害滿
刑病,反而是越發地精神,天天忙活的事真不少——
  第一要事,就是存錢。每月發的工資,她大概只花
兩塊錢,買些小物品。以往自己還買斤紅糖兌水喝,現
在就只守着每天三頓飯。劉月影能幹機靈,有空閑便到
山坡野地里撿蘑菇。滿兜的蘑菇用圍腰捧回來,清水洗
過,鍋燒辣,滴點油,把蒜切成薄片連同洗凈的蘑菇一
起干煸,加開水熬成一碗蘑菇湯。雖說沒啥油水,但新
鮮蘑菇的香味全出來了。野百合長出來,就去采點未開
的百合花,蕨菜抽出新芽,就掐下最嫩的一節。還有魚
腥草、馬齒莧以及我說不出名字的野生植物,到了她的
手裡,好歹都能弄成一盤菜。做這一切,都是為了省
錢,存錢。
  第二件事,就是給兒子做鞋,做鞋墊,做手套。做
鞋從搜集布片開始,袼褙自己打,麻繩自己搓,單鞋,
棉鞋,系帶子的,一腳蹬的,齊了,碼在床上成捆成摞
的。我甚至覺得栓兒可以穿到死。鞋墊就太漂亮了,有
花哨的,有素雅的,素雅是藍底白線,扎出各種幾何圖
形。花哨的就是喜鵲登梅,富貴牡丹。綉工與她能有一
拼的,就是鄒今圖。對此,劉月影很不服氣,氣呼呼地
說:“人家是縣城裡的大小姐,有師傅教呀!咱就全靠
自己的一雙手了。”
  她和鄒今圖各自偷偷送了我幾雙繡花鞋墊。比來比
去,看不出高低,兩人的綉工都好。我捨不得用,一直
存到現在。
  第三件事,就是給兒子寫信。滿刑前,劉月影便請
求政府聯絡兒子栓兒,大名魏根栓。很快,母子有了聯
系。劉月影對我說:“一定要出去,絕不能死在勞改
隊!我要找到栓兒,後半輩子就是伺候兒子,給他做飯
洗衣。他結婚生子,我就帶孫兒。”很為她高興——總
算是有了新的生活慾望。生活也許就是一種慾望代替另
一種慾望的過程。
  一個周日,我問正在上鞋幫的劉月影:“你想看兒
子,那他對你的態度呢?”
  “你等着,我去拿他寫的信來。”
  一個小藍布包里,整整齊齊碼著兒子的信。她遞給
我說:“你慢慢看吧。”栓兒的信,內容極簡單,不一
會兒就看完了。所有的信歸納起來不外乎兩點:一是要
求母親好好改造,奉公守法;二是希望能給他寄些錢
來,因為自己的工作實在辛苦,錢總不夠花。
  劉月影說:“你覺得栓兒怎麼樣?就怕他不認
我。”
  戲劇學專業的一個主要課程是分析人物形象,從動
作到個性。但劉月影的提問,卻讓我難以解答。說“栓
兒不好”,當然不行;說“栓兒好”吧,可每封信都寫
得太冷。轉而又想,母親是殺死父親的兇手,作為兒子
每次能回信,寫上幾個字就相當可以了。
  躊躇片刻,我答道:“栓兒不錯嘛,把你當媽
了。”她笑了,笑容燦爛。我知道自己的話,正是她需
要聽到的,以消解內心的忐忑與惶遽。
  從春到秋,過了小半年,一切準備就緒。政府自是
希望刑滿人員能被家庭接納,以免增加社會負擔。所
以,批准劉月影的探親假為二十天,其中包括來回的行
程,據說栓兒工地遠在金沙江畔。蘇組長慨然道:“這
是我所知道的最長假期了。”劉月影的探親成為隊上惹
眼的一件事,讓許多即將刑滿的犯人,都羨慕透頂。她
也沒忘給自己添置新衣褲,又買了個帶着上路的手提
袋,每天都要打開,看好幾遍。一會兒,塞點什麼進
去;一會兒,又取點什麼出來。
  我笑着說:“你還是快點走吧,再不走,要瘋
了。”
  探親時間由栓兒定,來回車票由自己掏。一天,劉
月影面帶難色對我說:“想跟你借點錢,行嗎?我知道
這是違反監規的,但實在沒法子,等我自己攢足錢,大
概要到春節以後了。我這樣盤算——如果栓兒認我這個
媽,我就回來辦手續。這樣,明年我們娘倆就可以團團
圓圓過春節了。”
  我說:“盤算得不錯嘛。不過,我想問——你怎麼
會覺得我有錢?我也是每月兩塊五呀。”
  她把眼睛一鼓,說:“你才和我們這些農村犯法的
人不一樣呢!是國家幹部,身上原本就有錢。再說了,
看你母親每次給你寄的包裹,裏面除了整件的毛衣、襯
衫,整斤的白糖以外,還有許多零碎。零碎裏面就一定
夾帶着錢,你又遇上好心的鄧幹事,查也不查,看上幾
眼就算了。所以,我料定你比我們有錢。”
  劉月影還說准了,母親隔上一段時間,就會夾帶一
張五元舊鈔票給我。
  我說:“行,可以借你,但不可失信,一定要還錢
呀,我的刑期才剛剛開始。”
  “一定。拉鉤!”
  我問:“你缺多少?”
  “說不好,你看着給吧。”
  兩人拉了鉤。
  晚上,我把錢用手紙包裹好,兩人約着上廁所,趁
人不備,塞給了她。並叮囑道:“這是二十,借你十
塊,送你十元。”
  接過“手紙”,劉月影用手直揉眼睛。人心是無法
探測的,你以為脆弱的時候,內心卻很堅強;你以為堅
強的時候,卻又脆弱了。
  走的日子,到了。那天,天氣晴好,我們都在山坡
幹活,只見劉月影大紅頭巾,海藍色棉襖,一條燈芯絨
黑褲,像一片彩雲,隨風飄來。我大喊:“劉月
影!”她向我們招手,笑得合不攏嘴。
  易風竹說:“把老子都用罈子腌了,還有臉去見兒
子!”
  蘇潤葭突然向易瘋子大發脾氣:“你他媽的心腸太
壞!刑期坐滿了,一天不少,為啥還要咒人家?”
  易瘋子不吭氣了。
  我偷偷問身邊的鄒今圖:“易風竹罵人是一貫的,
蘇組長為啥發火?”
  鄒今圖把嘴湊到我的耳邊,說:“她的刑期也長,
長刑期的人想到未來的前途,都有心火。”
  心火?我第一次聽說。
  一天,兩天,五天,七天,九天,劉月影走了九天
了。
  第十天,上午的天氣還好。吃過午飯,浮雲就布滿
天空,雲層越堆越厚。蘇潤葭催大家趕快出工。
說:“很快就會下雨,一定是大雨。”我最不喜歡這位
組長老把農場當成自己的田園,經常叫我們提前出工或
延遲收工,比幹部還盡心。鄧幹事可欣賞她了,說:這
個犯人懂農事又認真,出獄當個公社大隊長,可謂順手
又稱職。
  沒過兩個小時,天果然就黑下來。山風帶着雨星,
像在地上尋找目標一樣,橫掃過來!白日頓成傍晚,接
着,遠處雷聲響起。那雨有如瓢潑,狂瀉下來,每個人
於瞬間渾身濕透。我全身打抖,牙齒打顫,站都站不穩
了。“收工”號令響了,大家爭相跑回監舍。擦把臉,
換了衣服,有人就乾脆躲進被窩。這時,躺在床上並已
暖和過來的我,希望雨下大些,再大些,永遠地下。那
么,我們這些可憐的女囚,可以永遠地安睡,不再干
活,不再餓肚。
  鄧幹事打着雨傘來到監舍,看我們一個個懶散的樣
子,說:“原本想叫你們學習,讀報。你們個個都鑽進
被窩,那就休息吧。”
  “政府英明!感謝鄧幹事!”易瘋子振臂高呼。
  “亂說!”鄧幹事制止她往下說,“你們莫鬧,其
它幾個工區都在學習。”之後,鄧幹事讓鄒今圖隨她到
自己的宿舍,幫着生個火爐,且自語道:“鬼天氣,真
的是太冷了。”
  天公作美,才有這難得的愜意。別看天黑,其實也
就下午四點來鍾,有人爬出被窩做手工活兒,有人躺着
聊天,我則利用這個機會給母親寫封長信。犯人寫信,
一般不得超過二三百字。我一寫就是兩三頁,交到鄧干
事那裡審查,她看過後只是笑。還說:“你可真能
寫。”
  睡在上鋪的楊芬芳,突然探個腦袋下來,對蘇潤葭
和我說:“你們聽,好像有人在叫開門。”
  果然——“開門呀,開門!”
  雨聲淹沒了人聲。幹部們都湊在一起打麻將,誰也
沒聽見。
  蘇潤葭說:“楊芬芳,你跟我到院子里去看看。”
  就在這時,傳來“開門!我是劉月影!劉月影
啊!”的哀嚎,聲音凄厲,直衝雲霄,撕裂了雨幕。
  全中隊的犯人一齊跑了出來,通通擠在監舍屋檐
下,面面相覷。中隊長冒雨出來,打開了中隊的大鐵
門。
  劉月影一步跨進監獄大門,身子就倒下了。渾身濕
透的她匍匐在地,高喊:“隊長,劉月影回來了,勞改
隊永遠是我的家啊。”
  那條濕透的紅圍巾,像絞索一樣纏在她的脖頸
上……

第八節
  劉月影到達成昆鐵路工地已經是下午時分,母子見
面的場景平淡的出奇,出奇的平淡。
  栓兒只說了三個字:“你來了。”
  答也是三個字:“我來了。”
  “你跟我走吧。”栓兒走前,劉月影隨後。
  一路無話,兒子不想說,母親害怕講。唯一的親情
僅表現在兒子接過母親的手提袋。末了,他們來到了一
排極其簡易的土坯房。
  栓兒說:“到了。”
  “這就是工地了?”劉月影吃驚地問兒子,因為眼
前看到的是高山,流水,草叢,亂石,與M勞改隊的樣
子相差不多。
  栓兒把她帶到這排房子最末端的一間。說:“這就
是民兵營專為家屬探親準備的房間了。”
  劉月影滿以為是母子相聚,本該同住在一起。誰知
這間小泥房只擺着一張單人硬板床,被子、枕頭雖舊
點,也還算乾淨;一張二屜桌,桌上一把竹殼暖壺,兩
個茶杯,抽屜里有兩個搪瓷碗,筷子,勺子;有一把椅
子;一個臉盆架子,架子上放着臉盆,肥皂,架子底下
還有個磕了邊兒的腳盆。整個房間冷冰冰的,就和眼前
栓兒的臉一樣。
  栓兒說:“先歇歇,不遠的地方是我們的食堂,你
可以用暖壺打開水。”說罷,從外衣口袋裡掏出一個牛
皮信封,遞給劉月影。說:“這是專為探親家屬準備的
飯票,吃一頓就交一張票。我給你領了五天的票。這裡
的伙食很差,也就是米飯,饅頭,南瓜,青菜。”
  劉月影說:“媽想自己做飯,做點好的和你一起
吃。”
  “不,不行。”稍停片刻,又急急地說:“我先走
了。等吃晚飯的時候,我來領你去食堂打飯。”
  劉月影除了喝下一杯白開水以外,啥也沒幹,連手
提袋也沒打開。一路上,為這次母子見面做了多種設
想,就是沒設計出這樣的場景來——連“媽”都沒叫一
聲的母子會。內心如翻江倒海,內疚,自憐,孤獨,痛
惜等複雜的情感噴涌而出。她突然覺得自己累了,很
累,腰酸背痛,連骨頭也快散架了。這種累不單是因為
旅途勞頓,而是從打第一張袼褙,納第一雙鞋底就開始
了。想着想着,居然坐都坐不住,索性躺下,望着灰黑
色的房頂,一分一秒地等候。等候栓兒來,即使一張冷
冰冰的臉,她也想再看,興許多看幾眼,就不覺得冷冰
冰了。她甚至覺得想念中的兒子,才是真實的;你閉目
不看,他才最清楚。
  大概過了一個多時辰,聽見有人叫“開門”。進來
的是栓兒,他一手端着一滿碗白米飯,一手端着一大碗
辣椒炒南瓜。
  劉月影慌忙接下,對兒子說:“怎麼買那麼多?要
不,你陪我吃點兒吧!”
  “我吃過了,等你吃完飯,我再過來,工地還有點
事。”說罷,轉身出門。
  兒子雖然沒叫媽,臉上仍無表情,但能主動買了飯
菜,又端進了門——劉月影的心活泛起來,也感覺到
餓,原來自己一整天都沒正經吃東西。一飯一菜的晚
餐,很快吃光。之後,就一邊喝水,一邊等兒子。在等
待中,不斷提醒自己:即使受到兒子的羞辱,也要毫無
怨言啊!
  等天完全黑下來,栓兒來了。劉月影喜沖沖地
說:“我給你做了好多雙鞋,現在試試,看看合不合
腳。”說著,就去脫兒子的鞋。
  栓兒急着擺手,說:“不忙試,我先要給你立幾條
規矩。你在這裡哪怕生活一天,也要遵守這些規矩。”
  規矩?劉月影傻了,在監獄裏守了近二十年的規
矩,釋放了,還要接着守規矩嗎?
  栓兒神情嚴肅地對母親說:“成昆鐵路屬於國家三
線建設,是毛主席、黨中央提出的偉大的戰備工程,這
里的一切都是保密的。你是勞改釋放人員,雖然刑期滿
了,但還不能算是革命同志。所以,必須守規矩,不能
到處亂走,亂摸,亂看……”
  說到這兒,劉月影把話打斷:“我啥都不看,也不
想看。我來,就是看你。”
  “那好,我每天晚上會來。”
  “只有晚上才來?”
  “是。”
  “為什麼?”
  “白天上班呀。”
  “就不能請兩天假?”
  “不能。”
  “是領導不準嗎?”
  “不是,是我不想請假。”
  談話無法繼續。兒子的無情,簡直比抽耳光還要殘
酷。劉月影轉過身去,竭力忍住快要掉下來的眼淚。她
從手提袋裡取出一摞鞋,說:“這都是我在牢里一針一
線做的。你收下,拿回去試吧。”
  “謝謝。”
  “你就不能說聲謝謝‘媽’?”
  栓兒憋紅了臉,吼起來:“別勉強我!”聲音粗
直,橫眉怒目,把劉月影嚇壞了,手足無措起來。
  栓兒摔門走了,鞋也沒拿。
  夜幕四合,天色完全暗了下來。劉月影這一天過得
比坐一年的牢還要漫長。她走出小屋,外面就是一條曲
折的黃土小路。不敢遠走的她,就靠在門框站立了很
久,那迎面襲來的晚風,似在哭訴,似在哀泣,吹得劉
月影齒冷心寒。人的命運是由一個個的結果隨着時間的
推移,疊加而成。她滿以為千里尋子是自己新生活的開
端,萬不料一見面,一切尚未開始,就先有了結果。
  一連三天皆如是。三日來,兒子的態度一點沒變,
那眼神就像是在看一杯清水,說話沒人味,身上沒熱氣,
連心思都是淡的。每分鐘都漫長得令人絕望,又短暫得
使人心慌。劉月影沉不住氣了,眼淚和哀傷都是徒勞
的,必須正視自己,直視未來。誰也別怪罪,更不怪罪
兒子。兒子的絕情寡義,都因為母親是個殺父的兇手。
政府能用可以計算的徒刑來懲處犯罪,但兒子呢?他的
懲處是無邊無際,有始無終的,只要他不寬宥,就有資
格一直懲處下去。每晚,兒子離開小屋,劉月影心中百
味雜陳,望着他的背影直到徹底消失在夜色中。
  劉月影不想死,對刑滿後的日子是有所企盼的。但
眼下,所有的企盼都被兒子一手撕破攪碎。她真的有些
懵了:不知道該怎樣活下去。犯人從來都是靠經驗生存
的。劉月影的經驗是:必須回到一個群體里,只有在群
體里,她的孤苦才能消解;她還必須回到犯人圈子裡,
只有與同樣的人在一起,她的心情乃至整個人生才能獲
得認可和理解。如果在這個小土屋裡繼續呆下去,內心
僅有的一點點希望與熱情都會被兒子的冷漠和長時間的
無呼應狀態,剷除乾淨。
  第四天,劉月影攤牌了:“栓兒,明天我要回去
了。”
  “依我看,你還是回去好。”
  聽到這樣一句,忍耐數日的劉月影爆發了:“我要
走了,魏根栓,你就不能叫我一聲‘媽’?”
  栓兒愣在那兒,表情變得非常痛苦。接着,伸出兩
只手掌,輪番搧自己的耳光,邊搧邊說:“自打見你我
想叫,可就是叫不出來呀!”
  “你叫呀,叫呀!我這輩子也許再也見不到你
了。”
  栓兒沒叫,卻流出了大滴的眼淚。兒子的眼淚使她
猛地聯想起老魏臨咽氣時,臉頰一側緩緩地流出的兩滴
清淚。父子多麼相像啊!而這些男人淚,都是自己欠下
的冤孽債,劉月影猛地撲倒在床痛哭起來。
  兒子坐到床沿,把手搭在母親的後背,聲音略帶渾
濁地說:“原諒兒子吧,就當沒生我。我不是不想叫
你、疼你,是因為我實在是做不到了。你在牢里,我還
常想到小的時候,你白天牽着我、晚上摟着我的情景。
所以你來信說刑滿後來探視,我立刻答應,一點沒猶
豫。沒料到的是——你來後,情況全變了,只要見到
你,我就想到那個罈子。不瞞你說,這幾天我根本睡不
着覺,睜眼閉眼都是我爸爸的頭和你手上的血。你是我
一輩子的傷疤,原來還被光陰遮蓋着,現在面對着你,
傷疤就全扯開了,再也合不攏。咱家的血案,在我心裏
一生都沒法清除,這還不包括社會的議論。姑姑待我比
自己親兒子還親,我之所以離開煤礦,一個人闖蕩,就
是想找到一個不知我根底的地方。我的書也讀得不錯,
後來是自己中斷了學業,因為文化高了,心裏就越痛
苦。還是干體力活兒吧,累了就睡,啥也不想。十幾
年,沒有一件事情值得高興,上級表揚我也沒覺得光
榮。沒有一個日子值得紀念,包括自己的生日在內。更
沒有一種生活值得我去追求,連搞對象都沒興趣。活着
唄,活着就是目的。‘媽’——你聽見了
嗎?‘媽’!”一個“媽”字,叫出了口,但劉月影已
無任何衝動與反應了。
  她翻身坐起,拉著兒子的手,只說了一句:“媽害
苦了你。”
  最後,劉月影掏出錢,要兒子買明天的長途汽車
票。趁着栓兒買票的工夫,她走到遠處的村民家買了十
個雞蛋。回到小屋,把雞蛋平鋪在臉盆,用一壺一壺開
水把它們慢慢燜熟。
  沒過多久,車票買回。劉月影把手提袋裡的東西,
一件不剩地給了栓兒,口袋裡的錢,除了返程之必需,
余者也悉數遞上。她知道兒子每月的工資也是二十幾
元,糧食定量是四十五斤,可還是吃不飽。向母親要錢
主要是買吃的,這裡的伙食比勞改隊好不了多少。之
後,劉月影要栓兒帶自己去民兵營的宿舍看看。栓兒答
應了。
  兒子工作幹得不錯,踏實沉着,細心又有好記性。
領導很信任,除了工地上的勞動,還讓他搞統計。這樣
他就從許多人擠在一起的房間里搬出來,住到八個人一
間的屋子,上下鋪。房子里有張掉了漆的小桌子,他可
以統計數字,填寫報表。劉月影記住了兒子床鋪的位
置。遂又問民兵們起床的時間。兒子答:“七點。”
  第二天,栓兒起床,穿襪子的時候,意外發現左右
兩隻襪里,各有一枚熟雞蛋,他驚了;穿鞋的時候,左
右兩隻鞋裡,各藏一枚熟雞蛋。他傻了;去漱口,漱口
缸里放着兩枚熟雞蛋,他慌了;趕快穿外衣,兩個外衣
口袋裡,各揣着一枚熟雞蛋!“嗷——”他仰天大叫。
  旁邊的人忙問:“魏根栓,你怎麼啦?”
  “我媽,——我要找我媽!”他挎上帆布包,一
摸,挎包里也有兩枚熟雞蛋!栓兒啥也顧不上了,拚命
朝外跑。
  推開門,已然人去房空。

第九節
  歸隊後的劉月影,第二天就出工了。當班的幹事讓
她歇一天,她不肯。說自己一個人呆在屋裡會胡思亂
想,受不了。
  經過這次痛斷肝腸的探親,可謂殺夫之後又失子。
劉月影漸漸也想通了,開始調整生活的船頭,做鞋給自
己穿,工資發了,錢給自己花,隔段時間,要到山下的
厂部(即勞改農場的機關所在地)去趕場,那裡有供銷
社、小商店和小吃店。見她買回來的毛巾、鏡子、雪花
膏,大家連連說好,誇她會買東西。不久,劉月影的臉
上恢復了笑容。全中隊都知道,她還有副好嗓子,從前
是犯人,只能小聲唱歌。現在,她大聲地唱了,唱的都
是山歌小調。一次,大家修補公路,幾個壯勞力抬石
頭。休息的時候,劉月影扶着杠子,不禁唱起來:
  “杠子搭在我肩上,喜在臉上心裏慌;
  眼看要到小河口,水邊住着(個)小姨娘;
  小姨娘啊小姨娘,你可記得杠夫郎?
  那日口渴要碗水,端着瓷碗不肯放;
  碗里照出小模樣,碗底摸你指甲長……”
  是首情歌!我們這些遠離男人的女犯,個個聽的心
旌蕩漾,出氣兒都柔順多了。巫麗雪還根據歌詞的意思
手舞足蹈起來,後來被駱安秀告發,說劉月影在宣
揚“四舊”。鄧幹事跑到山頭來聽,聽完後,笑着
說:“唱得不錯嘛!你把歌詞里的‘小姨娘’刪去,改
成革命性內容就好了。”
  “鄧幹事,山歌從來就是這樣唱啊。”說罷,“哈
哈”地大笑起來。看來,她的情緒已基本平復。
  春節到了。易瘋子告訴我:勞改隊的春節要放假三
天,三天都吃肉,三天都吃細糧,我不禁舉手歡呼。但
真的到了除夕,太想家,無論如何也快樂不起來。
  我走到院子里,守着炭盆獨坐,那眼淚止不住地
流。
  不一會兒,劉月影來了,端着一個小碗,熱騰騰地
冒着氣。她挨着我坐下,說:“吃吧,五個小湯圓。我
做的。”
  我接過碗,擱在炭盆邊,說:“不想吃,別人看
到,會說我違反監規。”
  “別擔心,我事先報告了鄧幹事。”
  我說:“吃不下啊。”
  “想家了吧?”
  我點點頭。
  “你剛開始想啊,我已經不想了,我也無家可
想。”
  “你將來會有一個新的家。”我無非是安慰她,順
便說這麼一句。不想,她的眼睛突然亮起來,人也有些
激動。
  “怎麼,你心裏有人了?”我問。
  “說有,也有。說沒有,也沒有。”
  “能說說嗎?”我想找個話題聊聊,總比獨自想家
好些。
  “那你要保密。”
  “發誓絕對保密,直到你拜天地,進洞房。”
  劉月影說:“你把湯圓吃了,我就告訴你。”
  湯圓吃完,我說:“人生一世,再沒有比愛情傷人
更重的了。你可要好好挑挑。別一見面,自己就先慌
了。”
  “我才不像你說的那樣呢,再說他穩重得很。”
  “他是誰?叫什麼?犯的什麼罪?最好是殺妻罪,
這樣一碗水端平,你們誰也不嫌誰。”我扯着她的胳
臂,催她快講。
  劉月影向我介紹起來:“他叫覃天聰,上海人,是
個軍犯。”
  “是開小差犯罪嗎?”我問。
  “不,人家犯罪還挺牛氣呢。他在軍隊多年,是干
技術工作的,搞無線電。一天,全連緊急集合。連長宣
布,部隊立即開拔,登上海輪,到外國作戰,支援革
命。這個老覃站出來說:‘我不去。人不犯我,我不犯
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這是毛主席制定的原則。
現在我們跑到海外去打仗,就是去侵犯別國。這是違反
毛主席、黨中央的指示,我不能盲目服從。’連長大吃
一驚。自帶兵以來,沒人敢不服從命令,上來就是一
腳,把他踢倒在地,命令旁邊的士兵把他綁了,押送軍
事法庭。結果,判處有期徒刑十年。”
  “這就是他的罪行?”
  “是。”
  “這個姓覃的結婚了嗎?”
  “有個未婚妻,判刑後就吹了。”
  我蹺着大拇指,說:“看不出你慧眼識人啊,一眼
相中個英雄。”
  她的臉紅了。沉默片刻,說:“不過老覃體弱多
病,我有點猶豫。”
  我說:“這就看你如何權衡了。相處時間長了,多
了解一些,你就可以更好地選擇了。”
  此後,劉月影幾乎每個周日都請假去厂部趕場。干
部、犯人都知道,趕場是假,戀愛是真。一大早就走
了,晚飯過後才回來。有一次,全監舍都已熄燈,她還
未歸。結果狠狠地挨了中隊長的一頓臭罵。劉月影委屈
地說:“老覃病了,發高燒,離不開人。”
  第二天,碰見劉月影。我劈臉就訓:“太沒出息
了!才幾天呀,你整個人就撲上去了。”
  “我是沒出息,問題是我真的喜歡他。你說我該怎
么辦?”
  “你喜歡他什麼?”
  “什麼都喜歡。他的技術好,厂部的廣播設備壞
了,幹部的收音機啞了,都交給他修。就業後,厂部讓
他一人住一間房,可半間屋都是器材配件。我去看他,
他也就是點點頭,說聲‘來了,坐吧’,繼續干手裡活
兒。啞巴收音機到他手裡,不管是半導體的、還是晶體
管的,擺弄幾下子就響了,從裏面傳出樣板戲的唱腔
來。常有人到他那裡踅摸小零件,老覃不但讓人家拿
走,還教人家怎麼安裝。生活上的事情,一點不會。一
杯茶,一支煙,就是享受了。他挺文氣的,說話就像
你。你有時還着急,他可一點脾氣也沒有,你說我能不
動心嗎?我也知道,我倆如果有結婚的一天,也是我服
侍照料他,但我願意!說實話,從出身、家庭、文化包
括犯罪各方面看,我都配不上他。”說到末了,劉月影
激動得聲音直抖。
  我說:“大家都過着一樣的日子,說著一樣的話。
突然遇到一個與眾不同的人,會動心的。動心是正常
的。”
  “是嗎?”
  “是,我也有過一次小小的體驗。讀高中的時候,
和父母一起到青島避暑。我游完泳,在海灘休息,看見
一條救生小船里坐着一個青年,皮膚晒成古銅色,專註
地看着游泳者,一有動靜,他就揮臂划槳,飛奔過去,
所有的動作跟青銅雕塑一樣美。我每天都看他,看着看
着,就想和他說話。有一天,換人了,害得我大哭一
場。這不就叫動心嘛。”
  劉月影說:“你那叫‘思春’,我可不是。”
  我說:“你是‘守候’,終於守到一個最合適的
人,是吧?”她低下頭,像少女一樣地羞澀。
  一個山上,一個山下,劉月影跑上跑下,給覃天聰
義務做飯,洗衣,收拾房間,不辭辛苦地每周往返。整
天把個“老覃”掛嘴邊,蘇潤葭聽煩了,就罵起
來:“還沒結婚,就把人家當老公了。”一個夏季過
去,他們成為戀人。我覺得,她真的是在戀愛,一場真
正的戀愛。
  中秋將至,一個周日,臉蛋漂亮、身材發胖的陳司
務長把正準備下山的劉月影叫住。說:“聽說,你的老
覃要去上海探親,是嗎?”
  “是。他要到上海探親,看望他的母親。下星期就
走。”
  陳司務長說:“托他買點小東西,行嗎?”
  “行呀。要買什麼?”
  “有機玻璃扣。”
  “啥叫有機玻璃扣?”
  陳司務長叫道:“張雨荷,你把你母親寄來的毛衣
拿出來。”並解釋道:“這種發光透亮的扣子,我們縣
城裡的商店還都沒有呢!”
  挺奇怪的,幾個衣服扣子也能引起這些勞改幹部那
么大的興趣,不僅有興趣,幹事們的熱情還很高。中隊
的所有女幹部都湊隊部辦公室,嘰嘰喳喳地說開了。
  最後,陳司務長叫我和劉月影一起到辦公室,進門
就交代“扣子”的事。陳幹事手持一張橫格紙讀起來,
並讓我認真記錄:“張雨荷,聽好了——大紅色:小號
十二顆;中號十二顆;大號十顆。粉紅色:小號十顆;
中號二十顆。淺藍色:小號二十顆;中號十二顆;大號
十五顆。深藍色……”這是女幹部代購清單,扣子顏色
諸多,還有黃色,黑色,灰色。規格諸多,大中小號,
不一而足。數量不小,算來一共要買數百顆。陳司務長
掏出一個信封,叮囑劉月影:“這裡面是錢,五十元
整。你跟老覃說清楚,把賬記好,多退少補。”
  能給幹部做任何一點事,哪怕是到幹部宿舍生個火
爐,織補褲子上的一個破洞,都意味着對這個犯人的信
任。所以,能為女幹事們買扣子,劉月影也頗為得意,
高高興興地下山了。她沒等天黑就返回中隊,為的是給
購者一個答覆。劉月影高聲報告:說老覃把清單和錢都
收下了,他有個妹妹特別會買東西,一定把扣子買齊,
把賬記清。
  接着,就是等候歸來。一天,劉月影把借的二十元
錢還給了我,又說,要偷偷給我做雙布鞋。我說:“別
費心了,把心思用在老覃身上就夠你累的。問題是他也
愛你嗎?”
  “老覃第一次親我時,只說了一句話——我失去了
朝陽,不能再失去暮色。”
  “你們有關係了嗎?”我好奇地追問。
  “你也跟易瘋子一樣啦?”
  “不,我想知道你們相處的深度。”
  “有了,也就幾次,哪曉得他是個童男子。我有時
甚至沒把他當男人,覺得他是我的弟弟,甚至是兒
子。”
  “他比你大幾歲?”
  “我們同歲。”
  “他的母親是做什麼工作的?”
  “父親是教員,他被判刑後,不久就死了。這事讓
老覃想起來就內疚,責怪自己把老子活活氣死。母親是
在一個單位當出納員。”
  我抓住劉月影的手,說:“恭喜,你找了一個好男
人。”她笑了,笑容甜美。
  劉月影每天都在算他的歸期。
  歸期到了,可覃天聰沒有音信,更不見身影。劉月
影有些焦急,心煩意亂的,人也坐不住了。收工時,夕
陽斂去,四野煙籠,她一屁股坐在山坡,向著那條通往
山下的土公路,望了又望,有時能望到天黑。
  “他是不是病在上海了?”劉月影這樣問我。
  我勸她:“別瞎想了。你們總會見面的,不是還
有‘扣子’拴着嗎?”
  劉月影不再說什麼,低頭走了。其實,刑滿的男人
和女人需求並不多——粗茶淡飯度日,一份屬於自己的
感情,一份簡單的快樂。但即使追求這樣“低級”的目
標,他們也大多處在挫敗當中。
  過了兩周,仍無消息,劉月影急壞了。周日這一
天,準備自己下山到厂部看個究竟。正在請假的時候,
一個男的跨進了中隊大門,跟當班的幹事說:“是覃天
聰讓我來的。”接着,從挎包里取出一個很漂亮的紅色
塑料小包,說:“請轉交劉月影。包里有扣子,有賬
單,還有一張字條。”接過小包,劉月影興奮地雙腳跳
了起來。
  我倆端着小板凳,在監舍的院子對坐,按着清單數
扣子。之後,她讓我看了那字條,覃天聰用清秀的字體
寫了兩句話:“已歸,很累。過段時間再見面。”我隱
隱感到字條後面還有話。
  又過了半個月,老覃終於帶話了,希望劉月影來一
趟。她收拾得鮮亮無比,下山赴約。我的腦子也胡猜亂
想起來。總之,無論情況多好或多壞,事情一定會有所
改變。
  鄒今圖看出我的情緒波動,冷笑道:“張雨荷,別
搞錯了,是人家在談戀愛,又不是你。”聽了,我一時
還真找不到話回敬她。
  傍晚,劉月影回來了,不言不語,面如平湖。洗
臉,喝水,吃飯;飯後,拿出手工活兒,一針一線地做
起來,專心致志。
  有犯人問:“老覃好嗎?”
  “好啊,就是忙。要修的收音機堆成小山。他顧不
上說話,我就提前歸隊了。”話說得平心靜氣,可眼神
黯淡。
  我在一側看着,覺得老覃與她之間關係肯定發生了
問題。把她拉到監舍的後牆,我單刀直入:“你瞞了別
人,瞞不過我。你們之間到底怎麼了?”
  “吹了。”
  “為什麼?不是說——‘不能再失去暮色嗎’?”
  “他當著我是‘不能再失去暮色’;但在上海,他
就不能失去母親了。”
  一切發生得那麼自然又簡單:覃天聰回到家,把打
算與劉氏女結婚的事情原原本本告訴了母親。
  母親問劉月影所犯何罪,兒子如實說了。母親大驚
失色,頓時呆了。翌日,早飯後,母親以從未有過的嚴
肅態度,一字一句告訴覃天聰:“你和她結婚,就再也
不要回上海,今生今世不要再見到我。我永遠愛你,只
是永遠接受不了她,窮凶極惡,鮮血淋漓。只怕萬一婆
媳不和,說不定她也會把我大卸八塊,放進米缸里腌
了。”
  聽後,覃天聰沉默不語,一句申辯的話也沒說。經
反覆思考,再三掂量:父親已被自己氣死,不能再氣死
母親。他決定捨棄愛情,接受命運。的確,生活能把大
家無一例外地摧殘成為一個現實的人。於劉月影而言,
這又是沉重的一擊,宿命的一擊!
  一個人犯罪,法律能懲罰他,卻不能拯救他.一切都
結束了,兩人的戀情像夏天的露珠,瞬間蒸發得了無痕
跡,男女戀情之美,有時在於漫長,有時又在於短暫。而
在一個沒有愛與理解的世界,劉月影大概一輩子都難以
走向陽光。
  入冬的高原,特別空曠,遼闊。山風吹來,一無阻
攔地呼嘯而過,把身上僅有的一點溫度也帶走了。誰都
把大棉襖緊緊裹好,兩手有空就縮在袖籠子里。野草隨
風俯仰,樹木枝葉紛披,景色霎時變得荒涼而沉鬱。給
人哀愁的,就是這風了。驟然而來,悄然而去,不詳其
所起,亦不知其所終。思之,令人腸斷。
  風,就是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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