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榮基爆北京終極陰謀
買下銅鑼灣書店監視香港讀者
(附林榮基回憶全文)
香港銅鑼灣書店原店長林榮基挺身揭露自己失蹤8個月,被中共強力部門羈押內幕惹全城嘩然後,近日他又發表長文,詳細披露他被中共所謂的“中央專案組”拘留經過,以及決定公開真相的心路歷程。
他在文中更踢爆了內地正陰謀計劃將銅鑼灣書店變成中央專案組在港地下情報機關,又要求他繼續在書店工作做無間道出賣香港,匯報香港情況及購買政論書的讀者資料。香港支聯會認為,中共安全部門用這種方式要港人做耳目,收集資料是用作執法用途,其實與跨境執法無異,明顯是破壞一國兩制。
銅鑼灣書店的店員去年陸續被失蹤後,背景神秘的陳顯誠在11月初向李波開出優厚條件接手經營書店,除承擔書店每月3.9萬元的舖租外,賣書收益亦只收取四分一。但其後李波失蹤,書店一直關門不再營業,店內書籍亦被搬走。
林榮基在文中解開了書店一直空置之謎。他指出,負責審問他的中央專案組史先生聲稱同情他,為他求情及做擔保人,令他可以保釋,因此兩人前途已綑綁在一起,林日後必須充份合作,否則史先生會被害死,林榮基認為,這顯然是佈局安排他成為棋子。
後來史先生提出,林「將來回港後,仍在書店工作,向他報告這裏(香港)的情況,通過文字或照相,他們要了解香港,特別是來買政論書的人,以後要做他的耳目」。
林榮基指出,新經營者為書店簽了兩年租約,租金合共超過一百萬元,錢不會白花,中央專案組那些人買下書店的目的,顯然易見,就是將書店作為一個監視點,將來監視香港人。
他慨嘆:「我今天屈服,我將來只會做幫兇,令更多人屈服;我今天出賣靈魂,我日後也會逼別人出賣良知;我今天變成他們一伙人,日後只會令更多人入伙。」倘使大多數香港人,面對大陸強權侵犯,仍然不聲不響,甚至事不關己,冷眼旁觀,恐怕更嚴重的事還會發生。
林榮基指出,新經營者為書店簽了兩年租約,租金合共超過一百萬元,錢不會白花,中央專案組那些人買下書店的目的,顯然易見,就是將書店作為一個監視點,將來監視香港人。
他慨嘆:「我今天屈服,我將來只會做幫兇,令更多人屈服;我今天出賣靈魂,我日後也會逼別人出賣良知;我今天變成他們一伙人,日後只會令更多人入伙。」倘使大多數香港人,面對大陸強權侵犯,仍然不聲不響,甚至事不關己,冷眼旁觀,恐怕更嚴重的事還會發生。
內地拘禁銅鑼灣書店店員,其中一個目的是調查購買「禁書」的讀者。林榮基較早前接受訪問時曾透露,讀者名單中包括內地市長及副市長,還有中宣部官員。有研究人員購買西藏歷史文化相關書籍,亦被懷疑是鼓吹藏獨。
林榮基在文中表示,中央專案組其中一個審問重點就是禁書。有一次史先生拿來8、9本巨流出版的書,要求他解釋為何推薦給讀者。他指其中一本《習近平內部講話》主要轉載習近平提出怎樣以意識形態管治,七不講內容有關普世價值等,比較可靠。
內地女記者高瑜就是轉發七不講的內容,被控告涉嫌洩露國家機密罪。
他又表示,另一次史先生又拿來另一些巨流出版的書,問他編者是誰。他說不認識編者。他又抽出《中央軍之變》和《中共高官色情報告》兩本書作解釋,指李明編了前一本,不知銷情如何,為了保證銷量,後一本改為張三,很可能出自同一人。這些書的內容多數是拼湊而成,不好當真。
支聯會:與跨境執法無異
支聯會副主席蔡耀昌指出,若內地要港人暗中做中介人,提供某些資料,而資料是用作內地執法用途,其實與跨境執法無異,更不要說有關人士可能是在威迫下提供資料,這種做法明顯是破壞一國兩制。
時事評論員劉銳紹指,內地一直有在港設立機關暗中收集報道,這類機關任何形式都有。中共在海外派駐耳目更不是新鮮事,例如早期到外國留學的學生中,有部份人就被要求為國家收集當地情報。內地收集情報有很多渠道,亦不會盡信某一個渠道。
香港蘋果日報
林榮基披露被中共拘查八個月全過程
【博聞社】以下是林榮基回憶全文,原刊香港立場新聞網。
拉開窗簾,日光猛然瀉進來。天邊的雲層卷得低低,將鯉魚門一帶,壓成一小塊。天海一色,海面沒見幾艘船隻。優美的海岸線,襯上幾座墨綠色小山,本來一幅大好風光,讓對岸的堆填區破壞了;眼角餘光,山坡像塊撕開的傷口,露出片片泥巴。下面十幾座貨倉、二三幢車廠,將海灣圍成避風塘。幾支躉船吊臂,各自從防風雨的綠帆布艙口伸向天空。毗連旁邊的盡是小船、駁艇。隔著狹窄的水道,泊了幾艘拖網,船舷黑白雙間,臨近黃昏,依然耀眼。
遠望海岸天色,想起那段經歷,斷斷續續,不太真實。
韶關
保釋候審期間,我被安排到圖書館做義工,工作輕鬆,按編號上架,比分科容易。由於是兒童部,學生上課,因而沒多少事做。時常早下班,到附近的咖啡館閑坐,或者在江畔散步;每天,總有太多時間。
小城三江六岸。起程之初,問押解我的專案組員,韶關有多大?二人搖頭,未去過。我大約三十年前,跟團經過采風樓,再去南華寺,住城外,隔天上丹霞山便回程,等於未住過韶關。
抵步當天,問接管我的勞警官,他開著車子,笑而不答,大有來日方長,不妨慢慢逛。
比起單獨囚禁寧波,不准踏出房間半步,只能望天打卦,人在韶關,相對自由得多。在酒店安頓好,當晚看地圖,不甚了了。最後用押解我到當地的史先生給我的手機檢索,才知大概。
整個韶關市,分成三區:曲江、湞江和武江。面積大不過九龍。我住的是湞江區,人口只有31萬,不及官塘一半。大抵過去五個月,一直對我提審的專案組,見我表現順從,不擔心我有異動,辦完移交手續,陪我重遊舊地,去了趙丹霞山,三天后返回寧波。
此後星期日、一放假,到圖書館上班,傍晚去派出所報到,變成日常生活。
我後來公開事件,大陸就利用輿論抹黑,明眼人都知道,那是想掩蓋事實。除了幾個同事和我的女友,讓我覺得意外的是,居然有人強迫陳館長上電視。為什麼說是強迫呢,因為館長私下跟我說,早知道事情原委。那天看他上電視表情十足,不禁替他難過;一個正直的文化人,被迫公開做違反公義的事,必然內心有愧。但願他知道我理解他。
由於我這種保釋犯,算是小兒科,毋須動用到市級單位,於是把我轉到地級派出所,交由周警官看管。韶關地處粵北,也是南方,稍為翻過書的人都知道,中國有南北差異,一般而言
北方較南方保守。根據從何而來?看近代史就明白,幾次近代革命在那裡發生?不就在廣東嗎,這是因為廣東早已跟外國通商,外國人開明的辦事作風,隨經商傳播到此;而所謂革命,說到底,正是新思潮帶動社會改革。這就不難理解,南方一向較北方開明。
周警官何止開明,我有時覺得,他比我更世故。除第一次在派出所辦手續,他穿著警服,以後見面,都是普通衣裝。如果不知道他的背景,跟他接觸,是無法覺察他是當差的。那天他坐在巨大的柚木辦公桌後,跟押解我的人互簽檔,到我畫押時,多次打量我,神色嚴厲。
我不覺暗暗叫苦,眼前分明是個惡吏,不要說平時避之則吉,如果是朋友,也是少交為妙。可我卻要留下跟他相處。當我抱著忐忑不安的心情,等他們談完正事,握手送客,關上房門,回頭笑了笑,態度卻友善起來。
返回桌子,他拿出保釋檔,向我重申,必須遵守所有條文,如違反任何一項,會立刻取消。
接著檢查手機、看我住的房間。
周警官前後兩種態度,讓我有點意外。開始是每天到派出所報到,周警官就摘事記下,然後問話。下班有沒有遇見什麼人?有沒有向人透露住址?接過來歷不明的電話嗎?有沒有向傳媒
一 特別是香港傳媒談過情況?諸如此類。我當然照實回答,如讓他發現虛報,等於違反保釋承諾,會將我收監。周警官負責社區工作,近似香港警民關係,經常外出,每天回派出所問話,太花時間,於是改在酒店大堂。這樣不久,他有時沒空,乾脆電話聯絡,做些筆記,
如此了事。又不久,他看管我愈來愈松,到後來見我放假,有點無所事事,著我跟他去探訪民居 一 甚至看他的朋友。
由於常常見面,一同外出,周警官跟我無所不談,惟對的我案件,卻鮮有提及。只在語言間聽出他非常瞭解,對我所謂的犯罪行為,看得很輕。又不是殺人放火,不過幫人打工,寄幾本書,算得了什麼?他私下表示過。
周警官臉肉橫生,粗眉角眼,有點哨牙,生就一副惡相。後來看慣了,原來兩碼事。當他默不作聲,若有所思的時候,甚至顯得有點笨拙。我開始時給騙過,觀察他怎樣跟人打交道,
才漸漸明白,周警官原來是個隨和的人。沒幾星期,專案組的人又來,約略找我問話,周警官坐在那張柚木桌後,不苟言笑,有時講幾句我的表現。晚上周警官請他們吃飯,我不便在場。至於他們密斟什麼,周警官沒說,大約是商量處置一隻圈養的羊。
把我圈養在韶關時,他們千不該萬不該,居然給我手機,真是一把兩刃刀。為了監控,他們交我一部小米,要求待機,隨時追蹤。這是一個不小疏忽。囚禁寧波時,是十一月份,由於
我分居的妻子報案,傳媒已查探到一家小書店四人失踩,公開了事件,不獨全港譁然,也引起外國傳媒關注,連篇累幅報導:大陸政府涉嫌破壞一國兩制。為了平息事件,他們漏夜要我報平安。提審我的史先生是寧波人,不會廣東話,先把我要說的話,用廣東話寫在紙上,後來不放心,找個曉廣東話的刑警在旁監聽,怕我透露關押地點。那時候我處於隔絕狀態,
對香港發生的事惘然無知。
意外獲得手機,我約略流覽韶關地圖,就拼命查看相關報導。當我清晨五六點,站在濠景酒店三樓8315房視窗,天色初明,透過那棵巨大的樟樹枝葉間,看著疏落的汽車從環形天橋底穿過,開始尋思得到的訊息。儘管那些全是黨報黨媒的報導,但從中國外交部幾段簡單反駁美國國務院、歐洲議會的外電聲明中,我知道事情鬧大了。
然而有許多細節仍不太明白。怎麼張志平、呂波和李波都被關押起來呢?在寧波時,那個姓史的讓我看過桂民海的資料,說他十三年前,因為醉駕撞死一個女大學生,後來用假證通過泰緬邊境棄保潛逃,目前已關押起來,等著追究判刑。姓史的要求我寫一份對桂民海的感受,想看我的取態;如果態度正確,對日後判刑有點幫助。我當然大感意外,原來我的老闆在大陸有刑事在身。醉駕撞死人、棄保潛逃,不要說大陸,在世界任何一個文明社會,也是該譴責的。當我把幾百字感想交出,姓史的又給我一篇文章,那是內地一個記者舊文,批判桂民海身為一個中國公民,如何犯了事卻不肯承坦責任,最後一走了之。但我細讀內文,反而疑竇頓生,裡面說桂民海保釋被判緩刑,於理不合。一個被判緩刑的人,怎麼可能棄保潛逃呢?反正不用坐牢,最多賠償了事。只有笨蛋才逃跑。該文顯然是事後寫的。在桂民海出走後,內地法院才宣判他緩刑,好讓人覺得,連緩刑都不肯,桂民海應該千刀萬剜。姓史的多此一舉,讓我覺得事件真假難辨,但那篇文章,分明做假。
大有千頭萬緒,理不出個所以然。在寧波被提審二個月後,即2016年初,他們才出示具文檢控我,在香港通過郵寄大量圖書,觸犯了中國法律,罪名是《違法經營書籍銷售》。先不說我是打工,只屬從犯,書籍在香港進行交易,本來就合法,所謂違法經營,是完全站不住腳的。這條罪行缺乏法理依據。何況郵寄的是我,把我捉將審查好了。如果說呂波和李波由於是股東,算是主犯,那張志平呢,他不過是打工,沒有理由把他也關押起來的。這不等於有個香港老闆,說過反對中國政府的言論,不但把那個老闆,甚至連打工,等他們進入中國大陸,一併扣押起來,告以煽動宣傳叛亂罪同樣荒謬嗎?又或曰,書店曾經通過網路郵購,在大陸網銀進行過交易,等同在內地經營。且不爭拗大陸法例有沒有這條文判定,即便有,大陸也可以派法人到香港,通過司法程式,進行控告,怎麼可以不聲不響,像黑社會那樣,待書店的打工和股東,先後進入中國境內,突然通統扣上手鎊、曚眼押解到寧波的呢?
在韶關三個月,我始終搞不清楚大陸關押我們,怎麼又會牽涉到破壞一國兩制?當時我還不知道李波是在十二月底被脅迫上大陸,不像我們三人過關押走。我試圖從那些黨媒的報導中,尋找一些蛛絲馬跡,可始終窺探不出究竟。就在三月底,我被押解到韶關前三天,突然轉送到深圳的麒麟山莊,跟他們見面。在豐盛的晚宴上,我們談及寧波監視居住的情況。那時我才知道,張志平和呂波關押三個月後,已獲保釋,二人分別到過東莞和東北。再過幾天,他們還可以回香港,辦完私事再返大陸。李波當時言笑晏晏,說是自願回來執手尾,對於發生這樣的事,很抱歉。為了表示誠意,他拿給每人十萬元作為補償。到第三天一早,我被關押五個月後,又從深圳押到韶關,開始了保釋候審生活。
周警官愛散步行山,我也一樣。有一次在他家樓下起步,沿北江去百旺大橋,快到那裡的近水樓臺,我問他,為什麼寄書這件小事,會搞成國際事件的?周警官像聽不見,指著堤外說,你看,作天江西下大雨,今天北江發大水了。我看著翻滾的濁浪,明白他不想談。
周警官對我夠好的了,沒將我當罪犯,像朋友一樣看待。他同情我的處境,但他不想牽涉進去。過幾年他退休了。他有老婆和待嫁的女兒。他想安享晚年。他生在這種體制下,就要按這種體制生活。勿再說了,好不好?我們保持步速,周警官不發一言。但我聽見他的心底話。
四月一天深夜,有人拍門,覺得奇怪,我在韶關沒有朋友,除了周警官。要不是勞警官?他偶然來看我,但他跟周警官一樣,都住武江。有什麼急事?停下音樂去開門,兩個小姐站門
外。前面的稍矮,樣貌不怎樣,另一個有點姿色,跟我差不多高。兩人默不作聲。目光朝陌生的臉孔上遊移,我忽然明白過來。搞錯了,我說,要關門。然而門邊被人用腳頂住。什麼?前面那個問。原來不曉廣東話。搞錯了,我再說一遍。她們看著我,沒打算離開。我約略看門邊,向她示意,最後她明白了,我隨即關門。
回到香港後,當我在立法會休息室小憩,陪我的何俊仁收到whatsapp,打開看,然後說,還沒見記者,抹黑先來了。我看看,門外像舊居,裡面的女人聲,聽得出是前妻。我記起這件事。現在回想起來,覺得恐怖,假使我當時亂搞,被拍下過程,現在有人拿出來公開,豈不是成了我的人格罪證?這種豔遇看來刻意安排,那些人都防著我,處處留一手。
到了五月,專案組的人又來,這次除了觀察、同時通知我,北京批准我回港探親,但要把書店的電腦取回來。我大惑不解。上面只有讀者訂書資料。你們不是有軟體複印嗎?我被囚禁寧波時,專案組的人打開過,要我指認一些人。當時我非常詫異,怎麼他們都弄到手?是有人偷偷溜進書店盜取,還是找誰幫忙?我後來知道是李波,正是提審我這個史先生說的。
接著他跟我解釋,用軟體複印本做呈堂證物不太可靠,書是你寄的,資料是你打上去的,由你帶硬體過來舉證,最靠得住。我被囚禁五個多月,又被迫留在韶關兩個月,待到六月起程,足足離開香港八個月。我掛念我的親人,我的老師。老師年老多病,快死了。我非得回去不可。
到了六月,專案組的人又來,這次換了人。原來史先生的副手不見了,來的是更高級別。史先生說是陳處長。他坐在疏化椅上,中間隔著茶凡,看了我一眼,沒怎樣作聲。周警官泡完茶。請慢用,陳處長。周警官看看我,離開房間。是這樣的,姓史的先開口,坐另一邊,帶著謹慎。去香港本來兩日,我們考慮過,你不宜留得太久,現在改為一日。他停一下,看看處長,那邊沒指示,於是又說,你看看怎樣?當時不是說好兩日嗎?我問,覺得毫無道理。現在改了,史先生看著我。我看那個處長。你也考慮一下。他說,然後喝茶。
深圳
快到廣州站,幾個乘客預備下車。我看一下表,大概10點到深圳北,中午可以過關了。隔著走道,他們坐另一邊。後面有人站起來,伸手取行李,姓史的稍稍欠身,回頭看了看。處長握著椅背,朝車窗外望。我靠回椅子,閣上眼,看了一會兒書,有些眼倦。隨後高鐵緩緩起動。人在黑暗中,跟著輕微搖晃,感覺像上次那樣,如果被帶上手銬,同樣曚著眼,只是方向相反……。
2015年10月24日我被十幾個人從關口押走,帶到深圳一個派出所,待到夜晚,兩個人進來盤
問。你就是林榮基?隔著犯人欄,一個坐下來問。另一個很面善,我忘記在哪裡見過。他就是那個姓林的,面善的說,沒坐下。你知道你犯了什麼事嗎?坐著的問。我搖頭,只能坐著,
因為被鎖在犯人椅。是他了,那個面善的笑著,有點興奮,像捕獲了獵物。然後我認出他。 幾年前我帶書過關,打算幫讀者寄,結果被發現了。那次扣留了六個多小時。問話的是個北方人,五十出頭,廣東話說得地道,表示是國安局,說自己姓李。這個面善的後生,當時也自稱姓李,是當記錄的。問話三小時後,北方人查出我確實是小書商,不過幫人代寄書,沒別的企圖,於是離開房間,安排放人。兩個人待著,然後談起話來。沒想幾年後又踫面。
你升官了,我以為他認得我,可以證明我不過是賣書的,有點高興,覺得很快會離開。原來不然。我的話惹惱了他。他猛然拍枱就罵,你知道你現在是什麼身份嗎?你搞寄書這種事,意圖推翻中國政府,我們是中央專案組的,我們就是向你這種香港人專政。我大為托異,有些不大相信。我知道中央專案組是文革工具,用來對付階級敵人,好多人就是被它整死的。
我覺察事態嚴重,但同時有點糊塗,想他再說一遍,以確定一下。可是他似乎意識到漏了口風,餘怒未消,只是瞪著我。旁邊那個打開筆記本,年紀也不大,三十出頭,示意同僚坐下,
開始審問。
寧波
2015年10月25日夜晚,被扣手銬曚眼戴上鴨舌帽,坐十多小時動車後,我被帶離車站,轉移到一架七人車,大概也坐後座。這之前在深圳關口,以至監視居住期間,多次被帶到另一個地點拍視頻,就是坐這種車子,夾在二人之間。經過約45分鐘車程,路有些顛簸,我被扶上一幢建築物二樓,進入房間。有人解開手銬眼罩除帽。我還沒看清楚環境,押解的人先要我去角落,那裡有塊六呎高半透明屏風,用作跨廁間隔,然後脫光衣服,大字蹲下接受檢查。
跟著換上橙色囚衣、水泥色綿布運動褲。
我犯了什麼事?蒙眼上動車之前,我的眼鏡被取走,猛然的燈光讓我只能瞇著眼,我再一次問。依然沒回答。
早上七點半被叫醒,梳洗完待到八點,然後吃早餐。那是碎成芝麻狀的粟米粥、一個饅頭和煎蛋酸菜等。當我預備吃時,站在屏風下的看守走近,生怕我有別的動作。我一邊吃,一邊仔細觀察四周。前晚我在深圳被鎖在鐵椅上,審問完無法睡;在動車上雖然被蒙眼,但我一
直強起精神,留意停站。我全程焦慮不安,迫切想知道押到哪裡去。昨晚我太累了,當他們指著一張床,示意我可以躺下,我倒頭便睡去。
一挨我吃完,看守立即把塑膠餐盒和膠匙取走,交給門口另一個看守;那個坐門口的,抱著雙臂始終盯著我。
我知道稍後有人問話,趁這段空檔,我嘗試理清思路,搞清楚狀況。不過一天時間,我就被人押到千哩之外。我拿起給我穿的塑膠拖鞋,看看鞋底,上面印著生產地:寧波。我確信是被關到這個地方,因為唯晚下動車的時候,我偷偷地抬頭從眼罩邊看,瞥見亮著的寧波站牌,
而前一個是雁蕩山。這裡是寧波嗎?我拿著拖鞋讓看守看,兩個人還年輕,看起來稚氣未消,還沒有被訓練成憤青。然而就像我多次追問,究竟犯了什麼事,同樣無回答。我回頭看,後面那個也光盯著我。
這時,有兩個人進來。
我站起來,隔著兩張並起來的枱子距離,他們先是站著,等後面的看守離開,讓前面那個取來椅子,才先後坐下。那個高個子審視我一會兒,回頭確定看守走了,才坐下,打開帶來的手提電腦,另一個打開筆記本。也是先問姓名、香港住址、工作、職位、書店為什麼頂讓給巨流等等,跟深圳審問的差不多。然後就問寄書的事,從什麼時開始寄,寄的是什麼書,寄了多少,通過何種方法寄,等等。我如實作答,他就用電腦記綠下來,一直臉無表情。那時我又試著問,我犯了什麼罪行?高個子打字,沒表示。我看另一個,他靠著椅背,用很奇怪的眼光看我,仿佛我大難臨頭,居然還不知道。然後那個高個子交我一張紙,要求簽字。上面列了兩個條款:一是答允自願放棄通知家人,另外就是自願放棄聘請律師。
這樣持續問話,從十一月每星期四五次,到年底變成二三次,他們問起書店的同事來。呂波、李波和張志平,你們是怎樣認識的?我一五一十回答,高個子又問我有沒有呂波的手機號。
三人中我跟呂波比較熟稔,我們不但先後在田園書屋工作過,我還跟呂波的媽媽在田園共過事。我離開田園不久,他的媽媽有一天在睡眠中遽然去逝,作為同事,我當然要去送行。可以說我跟呂波交誼比較深。我記得被沒收的銀包中,有一張名片上記下他的手機號。他這樣一問,我倒以為呂波沒事,仍然在香港,我反而有些擔心起他仍在東北的太太來。我當時確實很天真,只要我詐作不知,名片上的手機號並沒寫上他的名字,呂波會沒事的。
真的不知道?我搖頭。我後來才知道,他們故弄玄虛,呂波其實比我更早關押起來。他們不過試探我是否老實。高個子最後對我笑了笑,我一直不解其意。
看守我的年輕人,每天二人一組,分六組每次兩小時,全日輪流監視。由於天天見面,有兩三個還不怎樣,願意跟我談些話。其中一個後生是當地人,生得相貌堂堂。有一次趁我梳洗,
他拿著綁住繩子的牙刷,蹲下來悄聲說,隔壁有個人很高大,好像是你的同事。這之前我請他幫我留意過,他當時輕輕點頭,沒敢多說,因為不足三百呎房間,佈置了三個監視器。我停下漱口,才開始明白,那個提審員離開時,對我笑了笑,原來呂波也關押了,他知道我說謊。後來也是這個後生,幫我一個大忙。你的女朋友是不是湖南人,很喜歡吃乾媽醬(辣椒醬)?她有沒有哭?我立刻問,她非常膽小,這次累她受苦了。他約略點頭。再幫我一個忙,我小聲求他,叫她不要哭,我就在她附近。然而他這次向我使眼色,有人在視頻看著呢,他幫不了這個忙。
短短三個多月,孤立無援,我不曉得是在這種了無終止的審問下,還是在沒有罪名的、遙遙無期的關押中,開始想到了自殺。每當我仔細察看,四面牆壁都用軟墊包住,試圖撞斷頸骨顯然不行。上吊呢,樓底有近二十呎高,根本沒法把褲子扭成繩子掛上去。而那幅伸手不及的偌大的玻璃窗,本來有道鐵欄柵,卻被鐵絲網封掉,徒手掰不開。至於那個裝得高高的花灑頭,呈弧形狀,掛不上任何東西。整個房間佈置,讓人越看越恐懼。因為很明顯,過去有人被單獨囚禁,長期隔絕,最後精神崩潰,曾經了斷過。這種種措拖,正是防止人自殺。我那時大概就處於這種狀態,萌生了死念。對於死本身,我自覺不太害怕,反正人不免一死,
我怕的是對死亡的恐懼。我忽然好像體會到,一個人尋死的內心感覺。
無法自殺,只好繼續承受失去自由的痛苦。然後又是不斷提審,直到2015年底,有一天,高個子打開電腦,讓我看上面的郵寄記錄。我暗吃一驚,但還是裝作鎮定,按他提出的問題, 逐一解答。
這個人住新疆,為什麼寄過幾包書又找廣東人轉寄?那是先前郵寄被當地海關沒收了。我教他如果廣東有朋友,先寄那裡再轉寄,大多收到。
為什麼要先寄廣東呢?
因為廣東易寄,可能是進出口迭繁,只是幾包小書,海關忙不過來,不太為意。
全國各省各市,怎樣寄書容易收到你都清楚?
我點頭。
你為什麼這樣清楚?
寄多了,自然有經驗。
上邊這些摘要,就是要注意的事項?
我更靠近看,沒有眼鏡,螢幕上的字比紙字更難看。那是某些省份平郵和快遞的郵寄方法。其中一項注明,如寄杭州,平郵掛號多數沒收,因為平郵書籍會轉到上海,幾乎所書籍到上海關口多數充公。如通過郵局快遞,會轉到溫州海關抽查。而溫州就像廣東一樣,進出口繁忙,快遞更易收到。
我再次點頭。看著螢幕,同時暗忖,讀者的訂書資料,他們是怎樣得到的?莫非是拿了我的鎖匙,派人到書店盜取
一 他們不是膽大妄為到跨境執法吧?
大約接觸多了,高個子曉得我寄書似乎沒別的企圖,而他也喜歡看書,有時當著副手,仍不嫌避忌。港臺有哪本書最值看?他問。《黃禍》吧,我不加思索,也是禁書。書說什麼?他有點興趣。我約略介紹,那是一本中國政治預言小說,寫得很有味道,也是目前中文世界預言小說中,寫得最好的一本。即是非看不可?他笑著問,旁邊副手陪笑。然後他就關了電腦,預備離開。可不可以幫我換些書,我問。他看看旁邊幾本書,那是之前借我的。他知道我悶得發慌,尤其一個人處於了無期限的審問、了無期限的囚禁中,沒有別的寄託,是會胡思亂想,甚至會發瘋的。
過幾天吧,他看看我,拿起電腦,轉身離開。
平心而論,提審我的高個子
一 他後來自稱姓史 一 對我不算嚴厲,不像在深圳拍恰罵的憤青。那時我仍搞不清楚,到底姓史的是不是寧波刑警,抑或是中央專案組。對於自己的身份, 他始終諱莫如深。過了幾天,姓史的又走來。我以為有書看,有些高興。然而他只帶著手提電腦,臉色有點陰沉,同他的副手一樣。像慣常等看守離開後,他打開電腦,副手拿出一份
檔要我看。
那是控告我《違法經營書籍銷售》的認罪書。抬頭是
【中華人民共和國】。下項列了些年月日。我抬起頭,副手要我簽名,就像被囚禁寧波當日,被要求籤放棄條款。我想,既然上次簽了,這次不能不簽。儘管我知道這也是違法辦案。
很好,姓史的見我簽了,臉色稍稍寬容。接著他就把電腦打開,讓我指認一些人。我俯身看螢幕,是讀者郵寄資料。有些是通過電郵下單,未見過,有些是到店購書代寄。這個是什麼人,你知道嗎?我看著游標上的名字,跟他說,都是些普通讀者,我不曉得他們的背景。然後又掠幾個,看我是否熟識。我一直搖頭,他知道我配合,我唯一說過的謊話,是呂波的手機號,這個他分明理解。
沒過幾天,要我寫悔過書,我本來沒犯罪,不知道怎樣寫。惟有這樣開頭:因為我犯了罪,
現向中國政府誠心悔過….。好不易東拉西址,填滿一張A4紙。隔天副手來取,大約交給姓史的過目。我以為敷衍過去,走到窗下,又去望天。從這一邊,可以看見對面大樓。有時我藉故解手,走上跨廁臺階,跪腳察看外面。我數過大樓有二十面大窗,五層高,很可能跟這幢一樣。右邊還有幾幢。如果沒有霧,可以望見幾個山頭。後來我被安排拍視頻,移到走道另一間房,看到背面的大樓旁邊也是小山。估算我關押的地方,三面環山,早晚有霧,該是個地盆。加上那段時期,我被蒙眼坐車出去拍視頻,都是從右後邊來回,等於只有一個出入口,因而更加肯定。後來香港新聞報導,說關押我們的是寧波慈溪看守所,從照片上看,
似乎搞錯了,至少那地方不像地盆。再加上我曾偷看過大門口,只有一個電動大閘,完全沒有標示的。
一天姓史的進來,把悔過書放枱上,疊住幾張A4紙。他要求我重寫。我覺得很困惑,不知 怎樣寫才能使他滿意。隔著兩張柏,他又打量起我來;每次提審,我有時答覆得可疑,就會用這種神情看我。他身材高大,如果稍為健碩,可能比呂波更魁梧。每次面對他,我不得不抬著頭。他的樣貌極容易辨認,尤其是鼻子,跟香港的陶傑有點似。顴骨不算大,因而顯得臉頰有點瘦。一頭短髮下,眼睛很善觀察人。我無法捉摸他的要求,到底他想我怎樣懺梅呢?強迫一個無罪的人寫悔過書,等於叫一個清白的人虛構案情同樣可笑。我跟他對看。後來也許理解我,也許想把事情早早辦妥,他收回視線,想了想,最終坐下來,拿過紙,寫下五六個要點,算是教我寫,表示明天要交。
一到二月間,我簽了認罪書和悔過書。當時以為案件差不多,所有程式都辦完,只等上法院判刑。姓史的交我一件案例,好讓我參考。2011年有個東北人,亦是犯了《違法經營書籍銷 售》罪,金額三十多萬元,最後獲刑五年。他跟我說,如果中國政府追究我從2014年頂讓後的刑責,由於郵寄書款不大,只有十幾萬,很可能判刑兩年。我當時已經認命,知道上法院是走過場,大陸所謂法院只負責判刑,因為所有疑犯提審完,已定為罪犯,請律師不過是求情。沒料到事情原來不簡單。
往後他拿了些書問我,第一次約八九本,全是巨流出版物。你為什麼向人推薦這本書?在過道另一間房,當天預備拍視頻。那是〈習近平內部講話〉。我跟他解釋,因為這本比較可靠。
為什麼?那這些都不可靠嗎?他拿起其它書。我說這本書主要轉載習近平提出怎樣以意識形態管治,七不講內容有關普世價值、三權分立等,史先生你沒看過嗎?我隨便問,覺得有些奇怪,這書在大陸不易看到,一個喜歡看書的人,往往比一般人好奇,何況是禁書。姓史的看著我,沒說話。他大抵認為這類政治八卦書,全都做假,即大陸所說不“靠譜”,不值
一瞧。我見他沒表示,於是接著話,七不講的內容其實兩年前網上瘋傳過,北京有個前女記者叫高瑜,當時轉發給明鏡雜誌刊登,後來作為罪證,被控告涉嫌洩露國家機密罪,被北京法院判刑六年。這就證明是裡面說的是真的?他這時問,還是不相信。當然不能簡單證明是真的,但中國官方卻從未否認
一 這時我看見後面的攝影師向我打手勢,要坐好,他預備拍了。
那時候已拍過些視頻,前幾次所謂的認罪,都是根據他們給我的劇本照本宣科。姓史的兼作導演。最奇特的有一次,當我被轉移到另一個地方,車程大概半小時,在停車場下車,因為要上落樓梯,他們可能嫌麻煩,過早地幫我解開眼罩,讓我可以自己行。就在落到底層時,經過通道,一個女警迎面走過,肩上的警徽是寧波公安局。當我像上次那樣,走進同一間房,
坐上犯人椅,預備拍攝的時候,那女警換了便服,也進來坐在牆邊。方小姐嗎?姓史的坐在狀似法庭的審問座,女警點頭,他打開案標頭檔,約略核對一下,就又說,方女士坐著就好對方點頭。他的副手打開背後的攝影機,然後二人並排而坐。隨後一問一答,就按照事先排練好,依次進行。
錄影完後,我有些好奇,問姓史的,剛才那位女士坐著做什麼?他一邊忙著收拾攝影器材,
一邊說,那是證人。我不禁托異,剛才那個分明是女警,跟我的案件毫不相涉,而所謂的證 人,就這樣隨便找?他們一直違法辦案不說,居然兒戲到這個地步,真叫人難以置信。
後來發生的事,卻不禁讓我擔心。為了申請保釋,後來拍了一個視頻,連同那篇悔過書一併交給北京,我當時正等消息,不想姓史的一天說,上面不滿意。那怎麼辦?我憂心仲仲,如果不批准,我可能過年要入獄。沒幾天聽到另一個消息,北京會派人來,說是觀察我。我當下覺得不妙。一下午,兩個人進來,我正在跨廁旁邊洗衣,只好忽忽出來,返回坐位。等他們坐下,我正預備坐,其中一個突然拍枱,表示不許坐。我吃了一驚,只好立著。另一個開口說,你知道我們是什麼人嗎?我搖搖頭,驚惶未定。接著另一個又拍枱,我們是北京專案組的,你出這種書,詆毀我們國家領導人,你這種人十惡不赦,我們可以把你專政十年二十年,甚至專政到死,香港是無人知道的,甚至像蟲子一樣把你掐死。這種突然其來的謾駡,
我被鬧懵了,不知如何是好。我只好眼光光地任由他們輪番咒駡。這樣謾駡了不知多久,我 一直立著,後來兩個看守走進來,我才發現他們離開了;很明顯,保釋無望。
再拍過吧,悔過書亦要重寫,姓史的後來說。重新拍了,悔過書又重寫,再交上去。那時候快過年,姓史的知道我擔憂到夜不成眠,大概想幫我,釋出了善意。我搞不清是因為意氣相投,還是別的原因,我明白他提審我,是按上級命令,而他有點同情我,想我得到保釋。甚至後來跟我表示,可以為我寫求情信,做擔保人,只要我日後必須配合。那時我只好相信,因為我確實別無選擇。
很奇怪,幾天後姓史的走來說,上面批准了。現在我們是綑綁一起了,倘若保釋後,你棄保潛逃,我會被你害死的。我放下心來,松了一口氣。對於史先生的幫助,我當然衷心感激,並且答應他,以後必定跟他配合。但現在回想起來,事情有點蹊蹺,以我對史先生的觀察,
我仍然相信他,只是作為一枚棋子,做成他跟我綑綁起來的事情,看來是有人故意安排的。
我這樣說並非毫無根據,為什麼北京突然派人對我謾駡一通?眼看保釋無期,有人知道史先生會仗義出手,那個人很可能是他的上司。他瞭解史先生,而史先生作為既是刑警也是個讀書人,讀書人有頭巾氣也就同時有同情心,甚至比一般人更富同情心,如果史先生跟我綑綁一起,對我棄保潛逃的風險就少一分,因為我不能對幫助我的人不顧而去。比較其餘三人就更加明顯。他們都有親人在大陸,而我只有一個女朋友。我當時這樣看姓史的。除此以外,
根據我後來看到的事實,整件事情還更有可怕的嚴密部署。
農曆年初,下了一場早雪。看著窗外時而綿密、飄飛的雪,讓人心情稍為開朗。史先生過年前,交我一份批准保釋通知書,不久可以出去了,但附帶條件是,不許離開中國。我當然高興,可以外面四處走,比終日囚禁好得多。下午醫生量血壓,我問寧波是不是每年都下雪,
他搖頭,幫我紮手臂。我說從未見過,可惜又不能觸摸。我又說原來這麼好看,確實比下雨好看多。有什麼好看的,醫生微笑看著壓力計,一邊按橡皮球。我說雨只會直線下,而雪花會飛舞,如果凝視片刻,還會有種奇幻感。他大約覺得我少見多怪、童心未泯,朝外面看了看。這時雪下得更大,一片白濛濛。接著他解下紮帶,手臂的壓力消失了。女人你模過吧,
還未摸過雪?他笑著說,把器材收好,然後離去。
傍晚史先生過來,副手捧住些書。看封面顏色,我曉得是巨流出版物。桂先生對灰黑色似乎情有獨鍾,多數將封面設計成這種色,因而很易辨認。兩人坐下來,副手把書交給我。這些編者,你認識嗎?史先生問。我看看名字,不認識。另外這些呢?我接過來看,搖頭,不曉得,更不曉得他想知道些什麼。我以為事情告一段落了,既然可以保釋,還有什麼好調查的呢?他盯著我,有些疑心。我只好再說,事實上過去提審時,我已經表示過,我只是賣書的,出版是桂先生經手,撰稿人我不熟識。這些人當中,哪一個比較出名?這時副手問。我想了想,覺得把書排列起來,更容易解釋。我說這些編者都不同,因為全是杜撰的,巨流這些出版物,多數是拼湊,不好當真。我抽出《中央軍之變》和《中共高官色情報告》,這個李明編了前一本,不知銷情如何,為了保證銷量,後一本改為張三,很可能出自同一人。那內容呢,你看過吧?史先生又問。我根本不會看,我說,你明知不可靠,肯花時間看嗎?
我當時還不清楚,他們到底想查探什麼,後來看新聞分析,有說因為桂先生預備出習近平情史,有人想阻止;有說某書洩露了軍方機密,想問出消息來源,於是把我們扣查。這些我不想推測,我眼見的是,大陸政府通過暴力手段,把香港一間小書店摧毀了。
真是度日如年,等過一星期又一星期,仍然沒有放人消息。一天下大雪,吃過早餐,醫生走進來,帶來一塊雪,我喜出望外,頓覺人情溫暖。第一次觸模,原來又冷又硬又粗糙,跟女人肌膚差太遠。是車道旁撿來的,醫生說。守門過來看,本來不准帶硬物,由於醫生有特權,不好干涉,只得退回去。醫生叫我坐下來,幫我按脈,大概正常,沒說什麼,接著就離去。
我把雪放到淋浴地,返回座位,稍稍掀開膠墊,取出幾條線,又數起日子來。那是我被囚禁寧波第三日,從囚衣拆下的線。上面的橙色小結,共124個,即是四個多月。
下午史先生過來,說是要拍半身照,同來的不是副手,卻是個深圳舊相識。當我站起來,他拿著相機,另一隻手推我去牆壁,叫我站好,舉起相機就拍。每拍一次,閃燈就亮起來,而對著閃光,我就貶眼。他立即檢視映射,大約不行,因為每閃一下,我就眨眼,照片裡的我,
全是閉著眼睛。史先生見他不行,接過相機,稍為調校,把閃光燈關掉,接連拍幾張,再查看,點點頭,表示拍好了。我返回座位,史先生走到門口,回頭跟我說,過幾天可以出去了,
但要先留在韶關。我看著史先生消失後,才知道原來他亦是中央專案組。
香港
到了深圳北,打的落羅湖,剛好11點,當時可以過關,但陳處長說先吃飯,我不太為意。他們對深圳不熟悉,於是在僑社大院下車,掠了間小巷食肆。我吃得不多,走出門外抽煙,那
時候透過玻璃門,警見陳處長迭迭看表,我意識到他們已約好,有人在關口,過關後會派人監視我。那時我仍一心一意,不當一回事,依照他們按排辦事;下午跟姐姐吃飯,傍晚找李波取電腦,明早返深圳。起程之前,姓史的跟我說,大約九到十二月,桂民海會判刑,我們可以放回香港,只要保持沉默,事情就告一段落。
過了羅湖橋,當我被入境處職員截住,帶進小房間,受警方查問。同他們三人一樣,我按先前的晚咐:我來銷案。我現在很安全。我不需要幫助。
在便利店買了份蘋果,等待片刻,沒見姓史的和陳處長。拖著預備裝電腦的行李篋,走去另
一間,依然沒見。過關前我們約好,如在第一間沒見,就在第二間,但到底是見面接觸還是裝作不認識?姓史的語焉不詳。我後來才明白他們擔心,怕被人拍照證明過境執法,會惹起軒然大波的。往後我見了傳媒,公開了事件,在灣仔警署落口供,翻看當時入境視頻,我是 11點25分過羅湖橋,他們是11點55分出現,12時15分30秒現身入境出口。我以為他們已入境,就坐地鐵去白英奇賓館落腳。我曉得沿途有人監視,好幾次回頭,但似乎沒見。我後來索性不理,看見又怎樣?我無法證明,反正回去再待幾個月,人人都可以回香港,像過去那樣平靜生活。
然而當我在白英奇1207房,打開手機看新聞,已經有報導我入境,並且像他們三人接受警方問話後,不知去向。這引起我的好奇,雖說我早知事情鬧大,成了國際新聞,但我仍不清來龍去脈,不瞭解它的嚴重性。我急著辦的是見我的親人、我的老師。但賓館的電話不能用,
手機也是。因為我問過管房,房間的電話有記錄,會出現帳單上,當我回去憑單報銷、或是證明我住的地方,確實是按他們要求,否則是會嚴懲的,而且我懷疑那部小米有追蹤。我不能冒這個險。我去油麻地鐵想打電話,但不見。問職員,原來電訊公司取消了,現在人人有手機,哪個用?我到街外到處找,窩打老道有兩個街亭,但電話都壞了。附近有家小書店,是同行,認識快三十年,我知道他會借我。跟姐姐約了時間吃飯,再給老師電話,接電話是他的女兒。問情況,沒事,身體還好。我稍為放下心來。我本打算飯後立即探望,但時間不
夠,去屯門來回至少三個小時。
飯後去北角取電腦,站在地鐵車廂內,幾個學生談話,展露笑容;有些人低頭看手機;一個孕婦上車,有人讓座;一個快遞員放下袋子,跨在一旁將包裹分類。人人都無拘無束,不像我被人跟蹤、被人操控。我到底怎樣啦?人在香港,依然失去自由。他們欺人太甚了,我被單獨囚禁五個月,又被限制在韶關,我多留一天探望老師都不允許,我要求打電話給女朋友都不可以。我完全不知道她的狀況,我還預備跟她一起生活呢。我用姐姐的電話打給她,原來號碼被註銷了。他們一直欺瞞我。他們要我跟別人隔絕開來。他們的確欺人太甚了。他們憑什麼跟蹤我、憑什麼讓我失去自由?更不要說他們的辦案方式十足黑幫。我開始感到氣憤。
我不是香港人了。而日後更可怕的是,姓史的在韶關跟我說,將來回港後,仍在書店工作,他還會跟我聯絡,向他報告這裡的情況,通過文字或照相,他們要瞭解香港,特別是來買政論書的人,以後要做他的耳目。天啊,我今後不止失去自由,我甚至會變成出賣別人的人;我今天屈服,我將來只會做幫兇,令更多人屈服;我今天出賣靈魂,我日後也會迫別人出賣良知;我今天變成他們一夥人,日後只會令更多人入夥。
怎麼辦?
挽著大而笨重的電腦迫地鐵,不能轉身。但我高興,身邊都是香港人。自由自在的香港人。
儘管我喪失不少自由,我將來依然被操控、甚至被監視。但我還是很高興,畢竟我身處香港, 我喜歡被自由自在的香港人擠推,因為他們都有尊嚴。人有自由就會有尊嚴。我知道我的自由和尊嚴,正被那些人一片片剝落,但我感覺到,這些有自由有尊嚴的香港人,會伸出援手,
當他們知道我的自由和尊嚴,正被人逐片剝落。他們是會制止的。然後,他們會幫我尋找我失去的自由和尊嚴,最後歸還我,讓我跟他們一樣,做個香港人。
我檢視用膠袋和報紙包著的電腦,發覺李波拿錯了。或者說,是別人拿錯給李波。我那台電腦沒這麼笨重,我大概心事重重,沿途沒覺察到。如果我詐作不知,把這台沒有讀者的訂書資料拿回去,他們會追究的。我上次說謊,被姓史的知道了。但倘若我把電腦換回來,給他們帶去,我就成了出賣人的人。詐作不知不成,換回電腦帶回去又不行,我不知如何是好。
事緩則圓。我想如果拖延一下,只要深夜才通知他們,今天來不及換,就可以多留一天,讓我有時間決定。
於是我發短信,說現在去吃晚飯。(這之前我發過短信,說已經拿了電腦)。姓史的回訊,說可以,後來又發了一句話,表示第一次來香港,沒覺怎樣興奮。我回訊跟他打趣:老兄又不是來出巡,是來出差的。我當時已起疑心,姓史的並非將我當朋友,他幫我求情的目的,不
過做成綑綁的錯覺;如果我棄保潛逃,就會害死他,好讓我加重負擔。我到底不能出賣朋友。 但如果是真正朋友,是不會要求朋友出賣人的。
我太愛香港了,我吃了碗面就去逛廟街,我好多年沒去過廟街,我困守書店足足二十年,我喜歡看那些小攤販,儘管有些會騙遊客,我喜歡看那些算命先生裝模作樣,替迷惘的人指點
迷津,雖然不太可靠,我甚至去騎樓底看那些企街,我喜歡看路邊的小食肆,尤其是食肆擺通街,喜歡看幾千個食客的吃相,我喜歡到處香港人,我喜歡香港人的質素,我喜歡看香港人在路邊幫助人,我喜歡看香港人沖紅燈,我愛香港人效率快。
我舉起手機,喜歡就拍,我不擔心被跟蹤,我知道此刻毋須顧忌,我今晚還是個香港人。
淩晨姓史的接到電話,有些慌張。究竟書店有幾部電腦?我說三部。有資料的是哪部?我用開那部。你用開的放哪裡?放枱頭。書店有兩張怡,是哪個枱頭?就是收銀的枱頭。書店兩張枱都可以收銀,是左邊還是右邊?右邊。即是去洗手間那個?不,是牆邊那個。你又說是右邊?我是站在收銀後說,你是從門口望,左右當然不同。清楚了,等短信吧。
後來接到訊息,多留一天,明天下午換。
我忘記第一次取電腦,是不是李波開門。應該是吧?但記憶中又不像,我跟李波談話,他太太後來才出現。我搜索記憶,想起第二次去取電腦,李太一直在場。是了,第一次是李波開門,李太后來才出現,當李波說到被人帶上去,李太從玻璃房走出來,插話說,她發覺他失蹤了,那一夜她很恐慌。然後第二次談話,她一直在場。有些奇怪的是,第一次談話時間比較長,足足個半鐘,好像談得不多,往往說到書店的時候,我們就沉默。第二次時間更短,
只有一個鐘,但談話內容卻更多。我們約略談過呂波和張志平。呂波目前在香港,幫他埋尾;張志平來過一次,返回東莞,沒有再回來。我們三人當中,張志平年紀最輕,我知道他當時嚇壞了,曾經哭泣。我在寧波聽到時,非常難過。於是又沉默。李波說書店被人收購了,
昨晚看手機,我都知道。然後李波說那些書,已經送過深圳,全部銷毀了。這個我沒留意到, 報導好像沒有提。李波又談到跟人上去的事,李太又插話,那一晚他跟了幾個人,她後來發覺他失蹤了,當她打開抽屜,看見他的回鄉證(當晚我再看手機報導,她略過不提鎖匙不見,
最後找人打開),心更慌。我看著李太的表情,猶有餘悸。李波後來又表示,事情很快過去 的,只要按他們的意思做,大家會沒事的。
我當時心不在焉,沒記住李波原話,究竟是被帶上去、跟人上去、抑或被脅迫上去。似乎不太重要,因為意思差不多,都是在不情願下上深圳的(他的不願意,只要翻看他11月的端傳媒訪談,那是很清楚的,他明白表示不會返大陸)。我有時看那個手拉篋,我一進門就立刻換掉,把我的電腦放進去,我怕忘記。那部電腦現在成為負擔。我不曉得該如何做。我記掛住這事,忘記問李波,裡面的讀者資料軟體是誰交給他們的?我當時還沒注意到,他是12月 30日被失蹤,我後來根據傳媒報導,11月12日書店已易手,頂讓與姓陳的。當時我還在寧波單獨囚禁,約莫是11月底,姓史的打開讀者資料給我看。這樣對照來看,當時書店已轉手, 把軟體交上去的,該是那個姓陳的。後來我見傳媒,有記者問那份軟體是誰交的,我說應該是李波,我根據的是姓史的說話,後來有人指責李波出賣讀者。我現在查證起來,實在太輕率了,我沒有查證就按照姓史的說法,表示是李波。我被姓史的誤導,讓李波蒙受不白之冤。
我想那怕我是在被誤導的情況下,也要向李波道歉。儘管我當時來不及、也確實沒有時間查證。
我心煩意亂,面對李波和李太,只想到把資料交上去的,是第一個出賣讀者的人;而明天,
我就是第二個。
我儘量表現輕鬆,姐姐叫我多吃些。晚上太子酒樓座無虛席,門外有人等位。人聲喧嘩。鄰桌特別高興,有人起身敬酒,受敬的不好怠慢,立即回禮。聽得出是同學聚舊,說些中學時的趣聞。背後有小孩玩手機遊戲,不知是賽車還是過山車,聽著似引擎又像鐵軌磨擦聲。姐姐問我這次回韶關是不是還住酒店,我點頭,說過來時,沒有退房,有些衣服書籍仍留那裡。
然後姐夫打開手機讓我看,有時是些聖經章節,或者格言。我不知道姐姐一家何時入了教,
這幾年時常跟我講耶穌。要信教呀,人信教就會向善。姐姐語重心長。我當然認同。但人不 信教也會向善,我笑了笑。姐姐搖頭,幫我挾𩠌。我看姐夫的手機,螢幕一張小相,一隻精緻藍茶杯,杯沿擱朵白菊花。上面說:態度對了,幸福就來了。
送姐姐上巴士,隨後轉入砵蘭街,經過朗豪坊。那天是閑日,如果是假日,晚上八點多,該是人頭湧湧。向油麻地方向行,有時轉進上海街,又走砵蘭街,我想儘量多看,不捨得離開香港。
隨著人流向右走,上扶手電梯到地面,如果恰好車到,45分鐘可以過羅湖橋。我忽然想抽口煙。把行李篋推向前,摸索銀包。四處是人流。出了閘口,不知往哪方向走。我記得左邊是又一城,穿過通道後,才發覺走錯路,盡頭兩邊只有樓梯。往右面看,幾個人坐梯級口,
大概正小休,不想返轉頭,於是搬起行李往上走。
抽了第一口,覺得時間不太夠,接著第二口。我看看表,12點45分。最好把手機關掉。右邊是又一城大門口,人來人往。左邊稍遠,有幾個地鐵閘口,旁邊有些小賣店。有人過來抽煙。
垃圾桶上的煙灰兜,積滿煙蒂頭。我再看表。那人抽幾口,拋下半截煙,轉身就走。羅湖橋那邊,有人正等。如果我遲到,史先生不會斥責我,這我知道。陳處長大概也不說話,但會記住。
陳處長說你不太合作,李太說。
怎樣不合作?沒有回答。
昨天跟李波談話,才知道陳處長是他的提審人。我搞不清楚他們何時見過面,聽李太的語氣,
當時也在場。我在韶關時,見過處長兩三次,然後他同姓史的押解我到深圳,分開過關。李波三月份已回香港,不太可能最近見過他,但李太不會突然無緣無故舊事重提,而且只有一
句話。莫非他們剛剛見過面?我想起手拉篋的電腦,我拖延時間這件事,可能讓他覺察了,他很可能昨天親自去書店取,並且大模斯樣,因為書店已易手,再不是李波的。他們很可能早上才交收,談過話。李太不好直說,於是暗中提醒我。
站在和照的陽光下,我打了個冷顫。這次回去死得了。
然後我又想起通宵看手機新聞。那六千個示威遊行、為我們叫呐喊的不認識的香港人,讓我非常感動。還有那些立法會議員,多數沒交往。他們走出來,純粹是伸張正義,不值大陸所為。
那些人太蠶張了,目無法紀,超越了香港人底線。那些勇敢走出來的人,實際上彰顯了人類的良知:人權不容侵犯,我們要維護香港人的自由和尊嚴,我們不會向強權屈服,我們絕不向強權低頭。
他們是榜樣。他們是香港人的榜樣。我覺得應該要站出來,公開整件事,不但讓香港人知道,也讓全世界知道,大陸政府違反承諾,正在破壞一國兩制。
然而不行。我的女朋友在大陸,像呂波和張志平一樣,被保釋候審,倘若我見傳媒,公開事件,他們很可能加重刑罰。還有李波呢。他們惱羞成怒,很可能也將李波檢控,甚至加上莫須有罪名。姚文田就是這樣。我熟識他,一個和氣的文化人,僅僅出了幾本他們不高興的書,就栽髒嫁禍,判了重刑。不能這樣。我不能不顧他們。我這樣做好像是太自私了。我不能不顧及他們。李波說得有些道理,事情很快過去的,只要按他們的意思做,大家會沒事的。我只需保持沉默,回去韶關待幾個月,就像姓史說的,等到九至十二月,桂民海判刑後,我們放回香港,事情就結束了。
但不能這樣呀,這不僅僅是書店的事,也不僅僅是我們幾個人的事。我拖著行李篋,走到閘口,開始跟自己說。我要抽一口煙。抽半口就夠了。我不再看表。我知道足足遲了半個鐘。
有人可能白等。我下不了決定。我返回剛才的地點。一個拖行李的人在抽煙。我不能這樣做。
我不知道這樣做是對錯。我下不了決定。然後我記起一首詩,那首舒巷城的詩。我年輕時讀過,那首屈膝的書枱。我還記得在《海洋文藝》讀到的。我翻書不比別人少,我這樣做豈不白翻了?我拋下半截煙,改變行程。
補充
後來有些傳媒問我,想瞭解細節,他們幾乎什麼都問到了,但疏忽了一件事。
為什麼那些人頂讓了書店,又讓它空置?銅鑼灣書店月租4萬,我知道簽了兩年約,兩年共 96萬,加上找人代辦費,應該超過100萬。人人都知道那些人很有錢,但總不會白花吧?我引用前文:“姓史的在韶關跟我說,將來回港後,仍在書店工作,他還會跟我聯絡,向他報告這裡的情況,通過文字或照相,他們要瞭解香港,特別是來買政論書的人,以後要做他的耳目。”明白嗎?那些人賣下書店的目的,顯然易見,就是作為一個監視點,將來監視香港人夠可怕吧?這種嚴密部署。我想未算可怕,倘使大多數香港人,面對大陸強權侵犯,我們仍然不聲不響,默默承受,甚至事不關己,冷眼旁觀,恐怕更嚴重的事還會發生;他們既然可以用暴力摧毀一家書店,也就可以用暴力摧毀我們每一個家庭。
多餘的話
寫完最後一段,快深夜了。走到窗前,避風塘倒映的路燈,浮游不定。右邊的民居,萬家燈火。不遠的天橋上,兩列地鐵透著燈光交錯駛過。下面疏落的汽車,沿彎形的高速公路,像田徑奔跑的運動員,繞出優美的弧形。
《老人與海》一句話:人不是生來被打敗的。
寫於安全屋2016年7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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