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美國女孩鏡頭下記錄的中國留學生故事
假如你是當爹媽的,並不特別富有,掙錢也挺辛苦,但每年硬掏出二三十萬元,供孩子到美國念大學。突然有一天,你從網上看到一些照片,正是你家孩子在美國那邊,整日生活在中國人的小圈子裡、打打麻將之類的生活照,你會做何反應?你會情何以堪?
不久前,“網易”發了一組攝影報導,內容是正在美國俄亥俄大學讀本科的中國留學生的日常生活。
拍照片的是一個美國女孩,叫黛西·霍爾多夫,在俄亥俄大學念視覺傳播專業的研究生。黛西說,自己只是想拍出一個美國學生眼里中國留學生平日生活的樣子。
俄亥俄大學念視覺傳播專業的研究生黛西·霍爾多夫
“我想傳達出這樣一個感覺:他們從父母那裡感受到壓力,因為父母為了讓他們來留學花了大筆錢,也希望他們能順利畢業。他們被期待著,期待著將來回到中國,能有一個大好前途。但眼下,他們卻要被迫學習鼓勵追求自我的異國文化,並因此搞得支離破碎。”
黛西拍的照片在中國發表後,反響之劇,讓她難以理解。網易的原文跟帖有數千條,多達7萬的網友參與其中。而美國那邊,俄亥俄大學裡的華人學生社區更是炸了窩。曾跟黛西關係密切、甚至熱情地教她打麻將的中國朋友,其中有些人現在跟她鬧掰了、翻臉了。
“他們對我發火,衝著我大叫。因為他們的父母,看到照片後,非常生氣!”黛西感到鬱悶。
這些中國學生,不遠萬里地跑到一個美國小鎮上,究竟是為了什麼?
黛西從小生活在美國舊金山灣區,本科也是在當地讀的。舊金山是一個種族多元化的地方,人的面孔五顏六色。在她的印象裡,這裡的人30%是亞裔,而其中又以華人居多。
“每天,我推開家門走出去,都能看到一張張中國人的臉。”黛西說。
俄亥俄大學是在美國中北部的一個小鎮子上,此地以白人為主,街上很少能看到亞洲人。可是,令黛西驚訝的是,當她第一次走進俄亥俄大學時,校園裡竟然到處都能看到中國學生。
“怎麼回事,這所大學為什麼會有這麼多中國人?”她好奇地跟周圍人打聽。別人說,以前不這樣,中國學生很少,只是最近幾年突然多起來的。
6年間,俄亥俄大學的中國本科生數量差不多激增了35倍,2004年只有17人,而2010年則多達603名。現在,在俄大就讀的外國留學生中,81%來自中國。
黛西又進一步了解到,從2007年開始,俄大對中國學生進行擴招,並與中國的留學中介機構加強了合作。學校留學生錄取部的一位高級助理告訴她,自打與中國的中介機構聯手後,“這些機構協助學校做宣傳、搞錄取,幫助學生完成申請手續,中國學生增長了70%。”
對這些如雨後春筍般冒出來的中國同學,美國學生跟他們接觸甚少,了解不多。許多人對中國人的印象,主要來自那些校園裡十分搶眼的富人。前些時候,該校雜誌上發表的一篇文章,講的是一個有錢的中國留學生的故事,說他如何開著昂貴的跑車,天天泡酒吧,跟美國人打得火熱。後來因為他駕車出了事,不得不退學。
“這是不對的!”黛西認為,這個學生的事只是一個極端個案。“這篇很有煽動性的文章,讓美國人對中國學生有了一種偏見,或者說刻板印象。”
黛西讀大學時,曾修過3個學期的漢語。2008年至2010年,她到過中國,在上海、昆明、廣州住了一陣子。在她看來,大多數中國人並不是那麼有錢,也不是那種活法。她想知道,來俄大讀本科的中國學生,大多數人的日常生活狀態是什麼樣子。
“我來這所大學,是因為這裡有我很想讀的專業。我特別想知道,這些中國學生,不遠萬里地跑到一個美國小鎮上,究竟是為了什麼?他們多是在北京、上海、廣州這樣的大城市長大的孩子,能喜歡待在這麼小的地方嗎?來之前,他們知道這個地方、了解這所學校嗎?有過什麼期待嗎?”
紀實攝影是黛西的專業所長,她想給中國學生拍片,採訪報導他們在美國大學裡的真實生活,以糾正部分美國人的偏見。黛西從2011年春天開始,花了兩個多月的時間集中拍攝。拍攝結束後,她跟這些中國留學生保持著聯繫,夏天在中國旅行時,還跟其中一個學生的家人見面吃飯。
在校園裡,每遇見一個中國學生,黛西都會主動上前打招呼,告訴人家,自己是個記者,也在這所學校讀書,打算拍有關中國留學生的專題照片,作品會刊登在學校攝影項目的網站上,“希望能跟你聊聊”。
有一天,黛西去學校的暗房洗照片,碰見一對中國學生。女的正忙著衝照片,男的站在一旁等待。她湊過去,跟男生搭訕,問人家叫啥名字,又說起自己拍片的事。“我希望採訪你,你樂意嗎?”不知道是因為害羞,還是壓根兒就沒聽懂她講的英語,在昏暗的燈光下,那個男生只是拘束地站著,過了好久才給出回复。
這麼著,黛西在暗房裡結交上了泡泡和她的男友安迪。泡泡是學校中國同學聯誼會的召集人,負責組織聚會,像新年聯歡會啥的。熟悉後,黛西發現安迪在中國人的圈子裡,完全是一個自信、聰明和善於交際的人。這對戀人在校內的中國學生社團裡都很活躍。
“那個時候,差不多每隔一天,我就會去找泡泡和安迪。大概一周4天,我都泡在中國人堆儿裡。只要他們讓我跟著一起去的地方,我都會去。泡泡和安迪是我最熟悉、最要好的中國朋友了,他們帶我進入了中國學生的圈子。”
他們就像生活在中國和美國這兩個世界的夾縫間。
“美國,最早在我心中的形象,是像紐約和洛杉磯那樣的大城市,而當我來到俄亥俄,發現完全不一樣。”泡泡這樣告訴黛西。
還有不少人跟她說,來了以後才知道,俄亥俄大學跟俄亥俄州立大學是兩回事兒。俄亥俄州立大學,位於州府所在地,在全美排名50位左右,是所名校;而俄亥俄大學,不僅排在百名以外,還是在這麼小的一個鎮子上。
至於來美國前有啥期待,黛西採訪到的大部分中國學生回答是:沒什麼期待,也不知道該有啥期待。但他們卻清楚地知道自己不期待什麼,那就是不希望在美國的校園裡,遇見這麼多中國同學。雖說人在美國,但自己跟老鄉待的時間,比跟美國人待的時間還長;說的漢語,比說的英語還多;明明是在美國上大學,但一塊上課的幾乎全是中國人。
只有一個女孩,告訴黛西自己有過熱切的期待。女孩的英文名叫克萊拉,來自中國西北部,為獲得申請和簽證的幫助,她家付了2.5萬元人民幣的中介費。黛西見著克萊拉時,她剛到俄大不足一個月。那天,她正和幾個女孩子一起在看迪斯尼電影。
克萊拉曾期盼自己能有一位美國室友,但不知道什麼原因,她的美國室友一直沒有出現。宿舍裡,只住著克萊拉一個人,每天下課回來,她都要面對一張空空的床板。
中國學生向黛西抱怨,說被有些“沒良心的”中介忽悠了。
有些中介的人告訴他們說,到美國後,只需要讀3個月的語言,就可以上專業課了。但到了俄大後,因為英語水平低,尤其是聽力和口語太差,幾乎所有的中國學生,都需要讀英語強化班(OPIE),它相當於正式開始專業學習前的預備課程。
學校根據學生首次托福考試的成績,將他們分為7個等級,分別安排到對應等級的語言班上課。“這意味著,在真正開始大學學習前,他們不得不先在這個語言班裡下點功夫。可能是一年,也可能是兩年、三年,才能通過這個強化班的重重關卡,不少英語'困難戶'就此誕生。”黛西介紹說。
雖然學的是英語培訓之類的基礎課,但交的卻是等價於大學本科的學費,每學期6.5萬元人民幣。而且強化班的課程並不能為他們贏得學分,在這裡一年讀下來,一個學分都換不到。
“一方面是中介提供了誤導性的信息,另一方面,學校在錄取上降低了標準。”黛西這麼分析道。
英語強化班佔用了許多教室。比如,在籃球館的地下室,一扇玻璃門上用膠帶粘了一張紙,上面用大字印著“OPIE”。
“彎曲幽暗的走廊,串起了一排教室,教授們在這些教室裡對學生進行期中測評。一間又一間教室裡,學生們一個個垂頭喪氣地坐在那裡,和教授爭論著,竭力讓自己獲得通過這一級語言班以進入下一級的資格。然後,他們再穿過這洞穴般的走廊,走回到位於校園另一側的宿舍。”黛西描述道。
黛西發現,在一個班裡,坐著12人,清一色的中國學生。教師特意要求他們隔開坐,以防止上課時說英語以外的語言。教室牆上有臟兮兮的黑板、地圖以及五顏六色的語法提示。在學生的作業本上,其中有一題問:“美國年輕人,去酒吧的一個主要目的是什麼?”下邊用工整的筆跡答道:“找到一個女孩,墜入愛河。”
在這種英語班上課的學生,每天在圖書館、宿舍和課堂之間三點一線地周旋著。“他們花大把時間完成無數個小時的在線聽力練習,編排那些情節瑣碎、且跟自己的現實生活毫無瓜葛的短劇,來闡釋美國文化。其中一個短劇,講的是老公買了玫瑰花,討好怒氣沖衝的老婆;另一個,是講一家人如何歡度暑假。”
因為中國學生喜歡待在一起,加上語言障礙,他們真正接觸美國生活的渠道,可謂少之又少。雖然人在美國,卻仍是在通過教材,了解著美國文化。
“他們在強化班上課,就像生活在中國和美國這兩個世界的夾縫間。”黛西試著總結說。
泡泡還好,她的口語不錯,通過語言考試後已正式開始學習專業。儘管身邊有了很多美國同學,但她依然覺得交流困難,“有些美式笑話,我根本聽不懂,就只能跟著笑。”
俄亥俄大學的校園很漂亮,是標準的美國大學校園。中國學生初來乍到時,都挺興奮的。但是,當他們在英語強化班待上一年半載後,普遍有種挫敗感。
“我想在真正的大學課堂裡學習,過上更地道的美式校園生活。但我只是看著美國學生走過、路過,在食堂一起吃飯,我無法體驗到那種生活。”克萊拉說。
“天天學著一模一樣的東西,看不到希望和盡頭。”一個在英語強化班待了一年半、5次托福考試均告失敗的男生說。
黛西感覺,他們好像被這門課給卡住了。
他們聚在一起,抽中國煙,說漢語,聊英語課、聊作業、聊家鄉。
在採訪英語強化班負責人時,黛西第一次聽說了“中國城”。
“他告訴我,中國學生最集中的一個地方,是'中國城',他們同住在那一幢樓裡。當時我嚇了一跳,完全不能相信,因為我覺得這事太奇怪了。你知道,當我到國外讀書的時候,我可不想跟一幫美國人住在一起。這樣做,對很多事情都沒好處。比如,你就沒辦法接觸語言,我的報導裡有一句引語,就是說'這不是學習語言最理想的狀態'。”
她決定一個人,去“中國城”親眼看一看。
“中國城”的正式名稱叫做斯科特樓,它實際上是俄大的一棟留學生宿舍樓,因為住的中國學生太多,被人稱為“中國城”。雖然現在中國學生已被分散到了其他宿舍樓,但去年的時候,這里共住了215名學生,其中180個是中國人。
“中國城”的入口是一座紅磚砌成的拱廊,上頭掛著燈籠。順著這些燈籠走下去,就到了一座露天的院子。院子裡有片草坪,還種著櫻桃樹,中央由4只木製長凳圍成了一個圈。
環繞著院子的這棟宿舍樓,十分雅緻,一共有4層。一層是教室,上面3層是學生宿舍。夜晚,一排排白色的窗框裡,射出溫暖的金色燈光,整棟建築,像一個鏤空的立方體。走廊裡,可以看到一扇扇門上,用漢字做的裝飾。
黛西一個人在樓道裡晃,碰上了宿舍管理員。在交談中,她得知,當天晚上,這裡要舉辦專為中國留學生準備的迪斯尼主題派對。
為了豐富中國學生的社交生活,不讓他們長時間待在宿舍裡,中國學生學者聯誼會精心組織了很多活動,有迪士尼卡通主題電影晚會,也有在當地年輕人裡很流行的化妝舞會。
在一次化妝舞會開始前,宿舍管理員打扮成白雪公主的樣子,挨個敲宿舍門,邀請中國學生參加派對舞會。
舞會上,黑白金三色的氣球,被用膠帶粘在牆上,以遮住原本嚴肅單調的建築風格。“女士們穿著修長的露肩禮服,綴滿水鑽的細高跟鞋,在臟兮兮的灰色地毯上蹣跚挪步。男士們則穿著不合體的西裝,從褲腿可以看出明顯大一號。安迪戴了個灰色領結,正和泡泡吵架。克萊拉沒來,宅在屋子裡。”黛西回憶她當時看到的場景。
舞會辦得似乎並不很成功。“紅黃相間的燈光,映照著面具下害羞的臉。多數中國學生,只是待在圓形舞廳邊上的陰影裡,三五成群,打趣閒聊,只是隨著音樂的律動,微微彎一下膝蓋。各種甜膩的亞洲風格流行曲,循環播放了一夜。”
黛西的許多照片,都是在“中國城”裡拍攝的。她還在英文報導裡,繪聲繪色地描述了在“中國城”看到的一個個場景。
每到日暮時分,“中國城”樓頂上就會點亮射燈,剎那間,這個散落著煙頭的院子,沐浴在藍色的光線之中。
一些人站在院子中央的小廣場上,聚在一起抽煙。他們說的都是漢語,在聊英語課、聊作業、聊家鄉。黛西湊過去跟他們說漢語。“他們對我很感興趣,覺得我很有意思,覺得一個試圖說漢語的美國人很好玩。”
比爾和6個朋友一起坐在長凳上,抽著中國煙,講著各種葷素段子。他們都抱怨在這兒生活的無聊。比爾已經來了5個月,幾乎沒有美國朋友,只和中國人交往。課餘,他要么在聚會廳裡玩遊戲,要么在體育中心打籃球。他的英語口語很差,看到自己上強化班的漫漫長路,心情黯淡。當時,他在考慮夏天回中國,突擊準備托福考試。
克萊拉合上筆記本電腦,走出她的宿舍。室內,那張屬於美國室友的床,依舊空著。她沿著走廊,走過一扇扇緊閉的門,到了聚會廳。她和兩個新來的同學用中文聊天,看過了迪士尼動畫片《大力士》,在迪士尼主題的塗色本上,用蠟筆劃了一會兒畫後,克萊拉便又回到空蕩蕩的房間。
另一間屋裡,一群中國學生正在用電飯鍋煮麵條。麵條裡只放了蔥和醬油,然後他們用筷子吃。因為宿舍內禁止做飯,所以他們用塑料袋罩住煙霧探測器,以防觸發警報被抓。
黛西在報導中評價道:“這裡幾乎處處彌散著徹頭徹尾、堅不可摧的中國'特色'。”
這種“特色”可不止是食物。凌晨兩點,在“中國城”3層的學生休息室,4個18歲的學生正在打麻將。摸牌出牌之間,這些年輕的中國女孩互相逗趣、閒談。
“我胡了!”一個叼著香煙的女孩喊道。隨後,她推倒面前的14張牌,向大家展示。4人開始洗牌,“嘩嘩”聲代表著新一輪牌局的開始。
“刪除麻將照片,快點刪除麻將照片!”
英文圖文報導完成後,黛西將這些作品發到學校網站,刊登在一個叫做“我們的夢想是不同的”的攝影項目裡。她特意給照片裡拍到的中國學生髮了信息,並告知了英文報導鏈接。可黛西沒得到什麼反饋和回應,“只有其中很少的人,見面被我問起的時候跟我說:嘿,照片不錯,看著挺酷的!”
今年春天,網易的編輯跟黛西聯繫,說想發她拍的圖片。黛西給他們傳了40幅。後來上網的照片,是由編輯選定的。黛西還在期待中國編輯通知她中文報導發布的時間,卻一直沒等來。報導在中國已經發表了,她還不知道。
第一個告訴她這個消息的是打來電話的泡泡。那時候是晚上九十點鐘,黛西在自己房間裡,正準備泡一杯熱茶。“她第一句話就問我:黛西,你是不是把你的照片,發給了一個中國的網站?我回答她,對啊!然後,她在電話里拉著長音,緩慢地說:好——吧——”
泡泡打電話的主要目的是警告。她告訴黛西,現有有些中國學生很不開心,他們想要找你,跟你聊一聊。黛西說,好啊,你可以把我的電話給他們,我很願意跟任何一個想找我的人,聊一聊這件事。
放下電話後,黛西開始上網搜索這篇報導。緊接著,她接到了一個又一個的電話,一直到第二天凌晨4點鐘。“那天晚上,我差不多接了50多個電話。有些是同一個人,翻來覆去地打給我。他們顯得很煩躁,很氣憤。雖然第二天我還要上課,人已經累趴下了,但我還是想跟他們解釋清楚,我覺得需要有一個溝通的過程。”
有個男生給黛西打來電話,上來就問:你家在哪裡?地址是在哪裡?我現在要去你住的地方找你!黛西回答說:不,今天太晚了,如果你想見我,我明天可以去找你。
講了半天,男生還是很氣憤,他對黛西叫道:“你等著,我會去告你,讓你坐牢!”
“我感覺,他們把這件事看得過於嚴重,誇張了,說了很多偏激的話。他們說這件事毀壞了俄亥俄大學的聲譽,他們的文憑,現在一文不值了,以後會找不到工作。”黛西說。
整件事情中,最讓她感到難受的部分是關於安迪。
安迪也打來了電話,他也很不高興,因為他的爸媽看了照片後非常生氣。黛西跟安迪見面時,他正好接到父母的電話。“電話的主要內容是,要求安迪找我,要我把報導撤下來。”
幾乎每一個給黛西打電話的人,都要求她把照片撤下來,把整套新聞圖片都撤下來,但是黛西拒絕了。“我跟每一個人解釋原因,告訴他們,我覺得這件事情非常重要,我很想發表這個報導。”
直到現在,黛西依舊困惑:為什麼有那麼多人,跟她提及打麻將那幅照片?大家對這張照片,為什麼那麼反感?“每個人都在說,麻將照片,麻將照片,麻將照片。每個人都跟我吵:刪除麻將照片,快點刪除麻將照片!”
在照片裡打麻將的女孩,也給黛西打來電話。第一天打了6次,第二天又打了4回。“她說我根本沒有權利使用這張照片,這是她的照片。她叫我把照片從網上全部撤下來。我直接跟她說:沒門!”
黛西發現,在圖片版權觀念上,他們之間是有差異的。“在這裡,如果我給某人拍了照片,這張照片是屬於我的,屬於攝影師的。但是,在他們的概念裡,似乎照片應該屬於被拍的人。”
於是,很多人又把電話打給泡泡,因為知道她跟黛西的關係最好。“我覺得泡泡承擔了很大的壓力,大家都要她來說服我刪除照片,最後我就同意了。”
事後,黛西卻感到後悔。
“我覺得這是一個錯誤,我不應該刪除這張照片。因為,此後每個人,都希望我把他們的照片刪除,我不應該妥協才對。而且在一組照片中,刪除一張也不會改變主題,但當時我妥協了。”
他們在漸漸改變,變得獨立起來,想依靠自己而活、為自己而活。
現在,讓黛西鬱悶的是,她從沒料到,這件事成為這樣的局面。本來她以為,報導在中國發表後,還會像上次英文報導發表一樣,那些中國學生會對她說:不錯不錯,照片挺好看的。但事實上,大部分人表現得很沮喪。
最初幾天,黛西接的電話最多,她的手機通訊錄裡,新加了好多中國留學生的號碼。“後來,電話一天比一天少,他們似乎慢慢冷靜下來了。”
那個麻將女孩打過多次電話後,漸漸也不打了。“我覺得已經跟她把事情講清楚了,最後她對我說:謝謝你跟我交流。”
她在跟中國學生通話時,試圖解釋的是:我為什麼覺得這件事情非常有意義,這件事可能帶來的好處是什麼。“但我當時的感覺是,當一個人很生氣的時候,他就是想要發洩,想把一些話說出來。所以,很多時候,我只能靜靜地聽他們說。”
讓中國學生不滿的是,他們覺得編輯選用的照片,多是“負面”的。可在黛西看來,像看視頻電影,跟朋友聚在一起做飯,一塊玩玩遊戲之類的事情,算不上是負面的。“如果我上了視頻網站,我的父母就不會不高興啊。”她還說,雖然自己很投入地學習中國文化,還在中國生活過,但中國人的好多想法,仍讓她琢磨不透,難以理解。
“可能是文化差異吧。”她這麼歸結道。
在她眼裡,這些中國學生,已經算是很愛學習的了。“俄亥俄大學的學生,愛玩是出了名的,以開狂野派對著稱。學生的交際場所,主要是在酒吧。跟那些天天泡吧的美國學生比,這裡的中國學生好很多。他們很少出門,很少喝酒,聚會時,無非打打小牌、玩玩遊戲、煮煮麵條而已。可他們的父母,還會那么生氣。”
“他們打麻將,也不是沒日沒夜地玩,只是在周末才打,而且也不賭錢。”黛西像是在替這些中國學生辯白:他們才十八九歲,突然間,被拋到完全陌生的異國他鄉,人很難適應,會令他們“文化休克”,會倍感孤獨。他們想家,想念家裡好吃的東西。他們中的大部分人在國內並不打麻將,但是現在他們需要這些“中國的東西”,他們聚在一起,玩中國遊戲,上中國網站,做家鄉飯吃,會令他們心裡好受一些。
“一些中國學生,在這裡每天就是學習,沒有其他想法。但我們不同,我們有很多未來的計劃。”黛西說,從小父母就鼓勵她做一個獨立的人,自己做事,自己承擔。
18歲上大學時,她最大的期待是自己的大學生活能與眾不同,希望自己盡快長大,更加獨立。19歲時,她獨自坐上長途大巴,遊遍美國南部。大三時,她去了智利的聖地亞哥,學拉美政治和西班牙語。後來去中國,行前她一個中國人都不認識。
剛上大學時,黛西也不知道自己喜歡什麼、將來要做什麼。她先是讀社會學,又選修了哲學、英語、政治等許多門課“做實驗”,看看自己到底對什麼有興趣。直到上了大三,才發現自己熱愛新聞,喜歡與人聊天,想知道別人的故事。於是,她決定從事新聞攝影。
在昆明,黛西住在郊外一個小區裡,周圍都是中國人。她每天騎著自行車四處溜達,給街上遇到的人拍照。去大理和中甸旅行時,她感覺自己像是被時光穿梭機送到了另一個時代。在廣州,她待了6個月,在黑人社區生活、拍片。她有兩部作品,在今年的美國大學生攝影年賽中獲獎。
“4年大學,我最大的收穫,就是找到了自己的熱情所在。”她說。
對那些正在俄大上本科的中國同學,黛西更多的是寄予同情。
“到了美國,他們或多或少都會改變。一方面,他們受到中國那裡、家庭那裡來的壓力和期待,被迫接受家長所做的種種安排;另一方面,他們人到了這裡,處在美國大學自由開放的環境下,可以做任何想做的事。他們在漸漸改變,有了想做自己的願望,變得獨立起來,想依靠自己而活、為自己而活。”
黛西表示,不滿意網易編輯為她的報導所起的標題:“失落的留學夢”。
“那不是我要表達的主題。我的英文報導的題目叫做'not here or there'(既不在這裡,也不在那裡)。我想表達的,是一種被困在兩種不同文化之間的感覺。”
“我為他們拍照片時,關係曾是那麼親近。但是現在,我覺得要給他們一些時間,讓這場風暴慢慢過去。”黛西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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