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1月7日 星期四

《閑情偶寄》





《閑情偶寄》
中國最早的科學小品集
http://www.my285.com/gdwx/xqoj/index.htm

李漁


李漁是17世紀中國傑出的戲曲理論家和不可多得的科普作家。他的專著《閑情偶寄》包羅萬象,自居室至庭園,舉凡飲食烹調、養花種樹、醫療養生,無所不談,是中國歷史上最早的一部科學小品集。

李漁(1611—1679),字笠鴻,號湖上笠翁,人稱李笠翁,生於雉皋(今江蘇如皋)。在明代考取過秀才,入清后未曾應試做官,出身富有之家。清兵入浙后,家道衰落,遂移居杭州,又遷南京。從事著述,開芥子園書鋪,刻售圖書。

李漁畢生大部分精力花費在戲劇創作及戲曲理論研究方面,雜著《閑情偶寄》只是其中一小部分,但他本人頗看重這部書。

《閑情偶寄》包括詞曲、演習、聲容、居室、器玩、飲饌、種植、頤養8種,共有234個小題,論及戲劇創作和表演、妝飾打扮、園林建築、傢具古玩、飲食烹調、養花種樹、醫療養生等許多方面,內容相當豐富。其前人沒有如此詳細著述且專門結集發行。

如《閑情偶寄》卷五《飲饌部·蔬菜第一》就分別刊有筍、蕈、蒓、菜、瓜等14篇。在《菜》這一篇中,李漁一開頭就寫道:“世人制菜之法,可稱百怪千奇,自新鮮以至於腌糟醬臘,無一不曲盡奇能,務求至美,獨於起根發軔之事缺焉不講,予甚惑之。顯然,作者意在告訴民眾如何做好食菜衛生問題。雖然幾百年前還沒有農藥污染,但同樣也存在着其他的污染問題。

對於一些菜蔬的食法,李漁也有所觸及,做到既通俗易懂,又生動精彩。瓜茄瓠芋諸物,菜之結而為實者也……貧家購此同於糴粟。但食之各有其法,煮冬瓜絲瓜忌太生,煮王瓜甜瓜忌太熟;煮茄瓠利用醬醋而不宜於鹽;煮芋不可無物伴之,蓋芋之本身無味,借他物以成其味者也;山藥則孤行並用無所不宜,並油鹽醬醋不設,亦能自呈其美,乃蔬菜中之通。這段文字讀來便是今天的科學小品,清新優美,趣味盎然。

李漁早在300多年前就談及現代人熱衷的美容打扮。他在《閑情偶寄·聲容部》中分別介紹了肌膚、眉眼、首飾、衣衫等方面的知識和經驗。他在婦女衣衫一節中如此談論:“婦人之衣,不貴精而貴潔,不貴麗而貴雅,不貴與家相稱而貴與貌相宜………肌膚近膩者,衣服可精可粗;其近糙者,則不宜精而獨宜粗,精則愈形其糙矣。

李漁對中國傳統民居建築也很有研究,諸如房舍的向背、高下、界牆甚至窗欄的製作、制體宜堅、取景在借等都有生動詳細的介紹。

《閑情偶寄·頤養部》還教給人們祛病養生之法:病未至而防之,病將至而止之;病已至而退之。尤其在最後一章療病第六中,作者另闢蹊徑,把藥物分成本性酷好之葯其人急需之葯一生鍾愛之葯一生未見之葯平時契慕之葯素常樂為之葯生平病惡之葯。作者自嘲:“以上諸葯,創自笠翁,當呼為《笠翁本草》。

當代散文大師林語堂對此書的最後一章大為讚歎:此最後一章,尤富人生智慧,他告訴人的醫藥知識勝過醫科大學的一個學程。




清·李漁(笠翁)



詞曲部

結構第一
詞采第二
音律第三
賓白第四
科諢第五
演習部

選劇第一
變調第二
授曲第三
教白第四
脫套第五
聲容部

選姿第一
修容第二
治服第三
治服第三
習技第四
居室部

房舍第一
窗欄第二
牆壁第三
聯匾第四
山石第五
器玩部

制度第一
位置第二
飲饌部
蔬食第一
穀食第二
肉食第三
種植部

木本第一
藤本第二
草本第三
眾卉第四
竹木第五
頤養部

行樂第一
止憂第二
調飲啜第三
節色欲第四
卻病第五
療病第六

 


  聲色者,才人之寄旅;文章者,造物之工師。我思古人,如子胥吹蕭,正平撾鼓,叔夜彈琴,季長弄笛,王維為琵琶弟子,和凝稱曲子相公,以至京兆畫眉,幼輿折齒,子建傅粉,相如掛冠,子京之半臂忍寒,熙載之衲衣乞食,此皆絕世才人,落魄無聊,有所托而逃焉。猶之行百里者,車殆馬煩,寄宿旅舍已爾,其視宜春院裡畫鼓三千,梓澤園中金釵十二,雅俗之別,奚翅徑庭哉哉然是物也,雖自然之妙麗,借文章而始傳。前人如《琴》、《笛》、《洞簫》諸賦,固已分寸刂節度,窮極幼眇;乃至《巫山》陳蘭若之芳,《洛浦》寫瑤碧之飾,東家之子比其赤白,上宮之女狀其豔光,數行之內,若拂馨香,尺幅之中,如親巧笑,豈非筆精墨妙,為選聲之金管,練色之寶鏡乎?抑有進焉,江淹有雲:藍朱成彩,錯雜之變無窮;宮商為音,靡曼之態不極。蛾眉豈同貌而俱動於魄?芳草寧共氣而皆悅於魂?故相其體裁,既家妍而戶媚;考其程式,亦日異而月新。假使飛燕、太真生在今時,則必不奏《歸風》之歌,播《羽衣》之舞:文君、孫壽來於此地,則必不掃遠山之黛,施墮馬之妝。何也?數不見不鮮也。客有歌於郢中者,《陽春白雪》,和者不過數人,非曲高而和寡也,和者日多,則歌者日卑。《陽春白雪》何異於《巴人下裡》乎?西子捧心而顰,醜婦效之,見者卻走。其婦未必醜也,使西子交效顰,亦同嫫姆矣。由此觀之,聲色之道千變萬化。造物者有時而窮,物不可以終窮也,故受之以才。天地爐錘,鑄之不盡;吾心橐,動而愈出。三寸不律,能鑿混沌之竅;五色赫蹄,可煉女媧之石。則斯人者,誠宮閨之刀尺而帷簿之班、輸。天下文章,莫大乎是矣。讀笠翁先生之書,吾驚焉。所著《閒情偶寄》若干卷,用狡獪伎倆,作遊戲神通。入公子行以當場,現美人身而說法。洎乎平章土木,勾當煙花,哺啜之事亦複可觀,屐履之間皆得其任。雖才人三昧,筆補天工,而鏤空繪影,索隱釣奇,竊恐犯造物之忌矣。乃笠翁不徒托諸空言,遂已演為本事。家居長幹,山樓水閣,藥欄花砌,輒引人著勝地。薄游吳市,集名優數輩,度其梨園法曲,紅弦翠袖,燭影參,望者疑為神仙中人。若是乎笠翁之才,造物不惟不忌,而且惜其勞、美其報焉。人生百年,為樂苦不足也,笠翁何以得此於天哉!僕本恨人,幸適良宴,正如秦穆睹《鈞天》之樂,趙武聽孟姚之歌,非不醉心,仿佛夢中而已矣。
詞曲部

結構第一

  填詞一道,文人之末技也.然能抑而為此,猶覺愈於馳馬試劍,縱酒呼盧.孔子有言:不有博弈者乎?為之猶賢乎已。博弈雖戲具,猶賢於飽食終日,無所用心;填詞雖小道,不又賢於博弈乎?吾謂技無大小,貴在能精;才乏纖洪,利於善用。能精善用,雖寸長尺短,亦可成名.否則才誇八鬥,胸號五車,為文僅稱點鬼之談,著書惟洪覆瓿之用,雖多亦奚以為?填詞一道,非特文人工此者足以成名,即前代帝王,亦有以本朝詞曲擅長,遂能不泯其國事者。請曆言之。高則誠、王實甫諸人,元之名士也,舍填詞一無表見。使兩人不撰《琵琶》、《西廂》,則沿至今日,誰複知其姓字?是則誠、實甫之傳,《琵琶》、《西廂》傳之也。湯若士,明之才人也,詩文尺牘,盡有可觀,而其膾炙人口者,不在盡牘詩文,而在《還魂》一劇。使若士不草《還魂》,則當日之若士,已雖有而若無,況後代乎?是若士之傳,《還魂》傳之也。此人以填詞而得名者也。歷朝文字之盛,其名各有所歸,漢史唐詩宋文元曲,此世人口頭語也。《漢書》、《史記》,千古不磨,尚矣。唐則詩人濟濟,宋有文士蹌蹌,宜其鼎足文壇,為三代後之三代也。元有天下,非特政刑禮樂一無可宗,即語言文學之末,圖書翰墨之微,亦少概見。使非崇尚詞曲,得《琵琶》、《西廂》以及《元人百種》諸書傳於後代,則當日之元,亦與五代、金、遼同其泯滅,焉能附三朝驥尾,而掛學士文人之齒頰哉?此帝王國事,以填詞而得名者也。由是觀之,填詞非末技,乃與史傳詩文同源而異派者也。近日雅慕此道,刻欲追蹤元人、配饗若士者盡多,而究意作者寥寥,未聞絕唱。其故維何?止因詞曲一道,但有前書堪讀,並無成法可宗。暗室無燈,有眼皆同瞽目,無怪乎覓途不得,問津無人,半途而廢者居多,差毫釐而謬千里者,亦複不少也。嘗怪天地之間有一種文字,即有一種文字之法脈準繩,載之於書者,不異耳提而命,獨於填詞制曲之事,非但略而未詳,亦且置之不道。揣摩其故,殆有三焉:一則為此理甚難,非可言傳,止境意會。想入雲霄之際,作者神魂飛越,如在夢中,不至終篇,不能返魂收魄。談真則易,說夢為難,非不欲傳,不能傳也。若是,則誠異誠難,誠為不可道矣。吾謂此等至理,皆言最上一乘,非填詞之學節節皆如是也,豈可為精者難言,而粗者亦置弗道乎?一則為填詞之理變幻不常,言當如是,又有不當如是者。如填生旦之詞,貴於莊雅,制淨醜之曲,務帶詼諧,此理之常也。乃忽遇風流放佚之生旦,反覺莊雅為非,作迂腐不情之淨醜,轉以詼諧為忌。諸如此類者,悉難膠柱。恐以一定之陳言,誤泥古拘方之作者,是以甯為闕疑,不生蛇足。若是,則此種變幻之理,不獨詞曲為然,帖括持文皆若是也。豈有執死法為文,而能見賞於人,相傳於後者乎?一則為從來名士以詩賦見重者十之九,以詞曲相傳者猶不及什一,蓋千百人一見者也。凡有能此者,悉皆剖腹藏珠,務求自秘,謂此法無人授我,我豈獨肯傳人。使家家制曲,戶戶填詞,則無論《白雪》盈車,《陽春》遍世,淘金選玉者未必不使後來居上,而覺糠秕在前。且使周郎漸出,顧曲者多,攻出瑕疵,令前人無可藏拙,是自為後羿而教出無數逢蒙,環執干戈而害我也,不如仍仿前人,緘口不提之為是。吾揣摩不傳之故,雖三者並列,竊恐此意居多。以我論之:文章者,天下之公器,非我之所能私;是非者,千古之定評,豈人之所能倒?不若出我所有,公之於人,收天下後世之名賢,悉為同調。勝我者,我師之,仍不失為起予之高足;類我者,我友之,亦不愧為攻玉之他山。持此為心,遂不覺以生平底裡,和盤托出,並前人已傳之書,亦為取長棄短,別出瑕瑜,使人知所從違,而不為誦讀所誤。知我,罪我,憐我,殺我,悉聽世人,不復能顧其後矣。但恐我所言者,自以為是而未必果是;人所趨者,我以為非而未必盡非。但矢一字之公,可謝千秋之罰。噫,元人可作,當必貰予。
  填詞首重音律,而予獨先結構者,以音律有書可考,其理彰明較著。自《中原音韻》一出,則陰陽平仄畫有塍區,如舟行水中,車推岸上,稍知率由者,雖欲故犯而不能矣。《嘯餘》、《九宮》二譜一出,則葫蘆有樣,粉本昭然。前人呼制曲為填詞,填者,布也,猶棋枰之中畫有定格,見一格,布一子,止有黑白之分,從無出入之弊,彼用韻而我葉之,彼不用韻而我縱橫流蕩之。至於引商刻羽,戛玉敲金,雖曰神而明之,匪可言喻,亦由勉強而臻自然,蓋遵守成法之化境也。至於結構二字,則在引商刻羽之先,拈韻抽毫之始。如造物之賦形,當其精血初凝,胞胎未就,先為制定全形,使點血而具五官百骸之勢。倘先無成局,而由頂及踵,逐段滋生,則人之一身,當有無數斷續之痕,而血氣為之中阻矣。工師之建宅亦然。基址初平,間架未立,先籌何處建廳,何方開戶,棟需何木,梁用何材,必俟成局了然,始可揮斤運斧。倘造成一架而後再籌一架,則便於前者,不便於後,勢必改而就之,未成先毀,猶之築舍道旁,兼數宅之匠資,不足供一廳一堂之用矣。故作傳奇者,不宜卒急拈毫,袖手於前,始能疾書於後。有奇事,方有奇文,未有命題不佳,而能出其錦心,揚為繡口者也。嘗讀時髦所撰,惜其慘澹經營,用心良苦,而不得被管弦、副優孟者,非審音協律之難,而結構全部規模之未善也。
  詞采似屬可緩,而亦置音律之前者,以有才技之分也。文詞稍勝者,即號才人,音律極精者,終為藝士。師曠止能審樂,不能作樂;龜年但能度詞,不能制詞。使之作樂制詞者同堂,吾知必居未席矣。事有極細而亦不可不嚴者,此類是也。
  戒諷刺
  武人之刀,文士之筆,皆殺人之具也。刀能殺人,人盡知之;筆能殺人,人則未盡知也。然筆能殺人,猶有或知之者;至筆之殺人較刀之殺人,其快其凶更加百倍,則未有能知之而明言以戒世者。予請深言其故。何以知之?知之於刑人之際。殺之與剮,同是一死,而輕重別焉者。以殺止一刀,為時不久,頭落而事畢矣;剮必數十百刀,為時必經數刻,死而不死,痛而複痛,求為頭落事畢而不可得者,只在久與暫之分耳。然則筆之殺人,其為痛也,豈止數刻而已哉!竊怪傳奇一書,昔人以代木鐸,因愚夫愚婦識字知書者少,勸使為善,誡使勿惡,其道無由,故設此種文詞,借優人說法,與大眾齊聽。謂善由如此收場,不善者如此結果,使人知所趨避,是藥人壽世之方,救苦弭災之具出。後世刻薄之流,以此意倒行逆施,借此文報仇泄怨。心之所喜者,處以生旦之位,意之所怒者,變以淨醜之形,且舉千百年未聞之醜行,幻設而加於一人之身,使梨園習而傳之,幾為定案,雖有孝子慈孫,不能改也。噫,豈千古文章,止為殺人而設?一生誦讀,徒備行兇造孽之需乎?蒼頡造字而鬼夜哭,造物之心,未必非逆料至此也。凡作傳奇者,先要滌去此種肺腸,務存忠厚之心,勿為殘毒之事。以之報恩則可,以之報怨則不可;以之勸善懲惡則可,以之欺善作惡則不可。人謂《琵琶》一書,為譏王四而設。因其不孝於親,故加以入贅豪門,致親餓死之事。何以知之?因琵琶二字,有四字冒於其上,則其寓意可知也。噫,此非君子之言,齊東野人之語也。凡作偉世之文者,必先有可以傳世之心,而後鬼神效靈,予以生花之筆,撰為倒峽之詞,使人人讚美,百世流芳。傳非文字之傳,一念之正氣使傳也。《五經》、《四書》、《左》、《國》、《史》、《漢》諸書,與大地山河同其不朽,試問當年作者有一不肖之人、輕薄之子廁於其間乎?但觀《琵琶》得傳至今,則高則誠之為人,必有善行可予,是以天壽其名,使不與身俱沒,豈殘忍刻薄之徒哉!即使當日與王四有隙,故以不孝加之,然則彼與蔡邕未必有隙,何以有隙之人,止暗寓其姓,不明叱其名,而以未必有隙之人,反蒙李代桃僵之實乎?此顯而易見之事,從無一人辯之。創為是說者,其不學無術可知矣。予向梓傳奇,嘗埒誓詞於首,其略雲:加生旦以美名,原非市恩於有托;抹淨醜以花而,亦屬調笑於無心;凡以點綴詞場,使不岑寂而已。但慮七情以內,無境不生,六命之中,何所不有。幻設一事,即有一事之偶同;喬命一名,即有一名之巧合。焉知不以無基之樓閣,認為有樣之葫蘆?是用瀝血鳴神,剖心告世,倘有一毫所指,甘為三世之暗,即漏顯誅,難逋陰罰。此種血忱,業已沁入梨棗,印政寰中久矣。而好事之家,猶有不盡相諒者,每觀一劇,必問所指何人。噫,如其盡有所指,則誓詞之設,已經二十餘年,上帝有赫,實式臨之,胡不降之以罰?茲以身後之事,且置勿論,論其現在者:年將六十,即旦夕就木,不為夭矣。向憂伯道之憂,今且五其男,二其女,孕而未誕、誕而待孕者,尚不一其人,雖盡屬景升豚犬,然得此以慰桑榆,不憂窮民之無告矣。年雖邁而筋力未衰,涉水登山,少年場往往追予弗及;貌雖臒而精血未耗,尋花覓柳,兒女事猶然自覺情長。所患在貧,貧也,非病也;所少在貴,貴豈人人可幸致乎?是造物之憫予,亦雲至矣。非憫其才,非憫其德,憫其方寸之無他也。生平所著之書,雖無裨於人心世道,若止論等身,幾與曹交食粟之軀等其高下。使其間稍伏機心,略藏匕首,造物且誅子奪之不暇,肯容自作孽者老而不死,猶得徉狂自肆於筆墨之林哉?吾於發端之始,即以諷刺戒人,且若囂囂自鳴得意者,非敢故作夜郎,竊恐詞人不究立言初意,謬信琵琶王四之說,因謬成真。誰無恩怨?誰乏牢騷?悉以填詞洩憤,是此一書者,非闡明詞學之書,乃教人行險播惡之書也。上帝討無禮,予其首誅乎?現身說法,蓋為此耳。
  立主腦
  古人作文一篇,定有一篇之主腦。主腦非也,即作者立言之本意也。傳奇亦然。一本戲中,有無數人名,究竟俱屬陪賓,原其初心,止為一人而設。即此一人之身,自始至終,離合悲歡,中具無限情由,無究關目,究竟俱屬衍文,原其初心,又止為一事而設。此一人一事,即作傳奇之主腦也。然必此一人一事果然奇特,實在可傳而後傳之,則不愧傳奇之目,而其人其事與作者姓名皆千古矣。如一部《琵琶》,止為蔡伯喈一人,而蔡伯喈一人又止為重婚牛府一事,其餘技節皆從此一事而生。二親之遭凶,五娘之盡孝,拐兒之騙財匿書,張大公之疏財仗義,皆由於此。是重婚牛府四字,即作《琵琶記》之主腦也。一部《西廂》,止為張君瑞一人,而張君瑞一人,又止為白馬解圍一事,其餘枝節皆從此一事而生。夫子之許婚,張生之望配,紅娘之勇於作合,鶯鶯之敢於失身,與鄭恒之力爭原配而不得,皆由於此。是白馬解圍四字,即作《西廂記》之主腦也。餘劇皆然,不能悉指。後人作傳奇,但知為一人而作,不知為一事而作。盡此一人所行之事,逐節鋪陳,有如散金碎玉,以作零出則可,謂之全本,則為斷線之珠,無梁之屋。作者茫然無緒,觀者寂然無聲,又怪乎有識梨園,望之而卻走也。此語未經提破,故犯者孔多,而今而後,吾知鮮矣。
  脫窠臼
  人惟求舊,物惟求新。新也者,天下事物之美稱也。而文章一道,較之他物,尤加倍焉。戛戛乎陳言務去,求新之謂也。至於填詞一道,較之詩賦古文,又加倍焉。非特前人所作,於今為舊,即出我一人之手,今之視昨,亦有問焉。昨已見而今未見也,知未見之為新,即知已見之為舊矣。古人呼劇本為傳奇者,因其事甚奇特,未經人見而傳之,是以得名,可見非奇不傳。之別名也。若此等情節業已見之戲場,則千人共見,萬人共見,絕無奇矣,焉用傳之?是以填詞之家,務解傳奇二字。欲為此劇,先問古今院本中,曾有此等情節與否,如其未有,則急急傳之,否則枉費辛勤,徒作效顰之婦。東施之貌未必醜於西施,止為效顰於人,遂蒙千古之誚。使當日逆料至此,即勸之捧心,知不屑矣。吾謂填詞之難,莫難於洗滌窠臼,而填詞之陋,亦莫陋於盜襲窠臼。吾觀近日之新劇,非新劇也,皆老僧碎補之衲衣,醫士合成之湯藥。即眾劇之所有,彼割一段,此割一段,合而成之,即是一種傳奇。但有耳所未聞之姓名,從無目不經見之事實。語雲千金之裘,非一狐之腋,以此贊時人新劇,可謂定評。但不知前人所作,又從何處集來?豈《西廂》以前,別有跳牆之張珙?《琵琶》以上,另有剪髮之趙五娘乎?若是,則何以原本不傳,而傳其抄本也?窠臼不脫,難語填詞,凡我同心,急宜參酌。
  密針線
  編戲有如縫衣,其初則以完全者剪碎,其後又以剪碎者湊成。剪碎易,湊成難,湊成之工,全在針線緊密。一節偶疏,全篇之破綻出矣。每編一折,必須前顧數折,後顧數折。顧前者,欲其照映,顧後者,便於埋伏。照映埋伏,不止照映一人、埋伏一事,凡是此劇中有名之人、關涉之事,與前此後此所說之話,節節俱要想到,寧使想到而不用,勿使有用而忽之。吾觀今日之傳奇,事事皆遜元人,獨於埋伏照映處,勝彼一籌。非今人之太工,以元人所長全不在此也。若以針線論,元曲之最疏者,莫過於《琵琶》。無論大關節目背謬甚多,如子中狀元三載,而家人不知;身贅相府,享盡榮華,不能自遣一僕,而附家報於路人;趙五娘千里尋夫,隻身無伴,未審果能全節與否,其誰證之?諸如此類,皆背理妨倫之甚者。再取小節論之,如五娘之剪髮,乃作者自為之,當日必無其事。以有疏財仗義之張大公在,受人之托,必能終人之事,未有坐視不顧,而致其剪髮者也。然不剪髮,不足以見五娘之孝。以我作《琵琶》,《剪髮》一折亦必不能少,但須回護張大公,使之自留地步。吾讀《剪髮》之曲,並無一字照管大公,且若有心譏刺者。據五娘雲:前日婆婆沒了,虧大公周濟。如今公公又死,無錢資送,不好再去求他,只得剪髮云云。若是,則剪髮一事乃自願為之,非時勢迫之使然也,奈何曲中雲:非奴苦要孝名傳,只為上山擒虎易,開口告人難。此二語雖屬恒言,人人可道,獨不宜出五娘之口。彼自不肯告人,何以言其難也?觀此二語,不似懟怨大公之詞乎?然此猶屬背後私言,或可免於照顧。迨其哭倒在地,大公見之,許送錢米相資,以備衣衾棺槨,則感之頌之,當有不啻口出者矣,奈何曲中又雲:只恐奴身死也,兀自沒人埋,誰還你恩債?試問公死而埋者何人?姑死而埋者何人?對埋殮公姑之人而自言暴露,將置大公於何地乎?且大公之相資,尚義也,非圖利也,誰還恩債一語,不幾抹倒大公,將一版熱腸付之冷水乎?此等詞曲,幸而出自元人,若出我輩,則群口訕之,不識置身何地矣。予非敢於仇古,既為詞曲立言,必使人知取法,若扭於世俗之見,謂事事當法元人,吾恐未得其瑜,先有其瑕。人或非之,即舉元人藉口,烏知聖人千慮,必有一失;聖人之事,猶有不可盡法者,況其他乎?《琵琶》之可法者原多,請舉所長以蓋短。如《中秋賞月》一折,同一月也,出於牛氏之口者,言言歡悅;出於伯喈之口者,字字淒涼。一座兩情,兩情一事,此其針線之最密者。瑕不掩瑜,何妨並舉其略。然傳奇一事也,其中義理分為三項:曲也,白也,穿插聯絡之關目也。元人所長者止居其一,曲是也,白與關目皆其所短。吾於元人,但守其詞中繩墨而已矣。
  減頭緒
  頭緒繁多,傳奇之大病也。《荊》、《劉》、《拜》、《殺》(《荊釵記》、《劉知遠》、《拜月亭》、《殺狗記》)之得傳於後,止為一線到底,並無旁見側出之情。三尺童子觀演此劇,皆能了了於心,便便於口,以其始終無二事,貫串只一人也。後來作者不講根源,單籌枝節,謂多一人可謂一人之事。事多則關目亦多,令觀場者如入山陰道中,人人應接不暇。殊不知戲場腳色,止此數人,便換千百個姓名,也只此數人裝扮,止在上場之勤不勤,不在姓名之換不換。與其忽張忽李,令人莫識從來,何如只扮數人,使之頻上頻下,易其事而不易其人,使觀者各暢懷來,如逢故物之為愈乎?作傳奇者,能以頭緒忌繁四字,刻刻關心,則思路不分,文情專一,其為詞也,如孤桐勁竹,直上無枝,雖難保其必傳,然已有《荊》、《劉》、《拜》、《殺》之勢矣。
  戒荒唐
  昔人雲:畫鬼魅易,畫狗馬難。以鬼魅無形,畫之不似,難於稽考。狗馬為人所習見,一筆稍乖,是人得以指摘。可見事涉荒唐,即文人藏拙之具也。而近日傳奇,獨工於為此。噫,活人見鬼,其兆不祥,矧有吉事之家,動出魑魅魍魎為壽乎?移風易俗,當自此始。吾謂劇本非他,即三代以後之《韶》、《》也。殷俗尚鬼,猶不聞以怪誕不經之事被諸聲樂,奏於廟堂,矧辟謬崇真之盛世乎?王道本乎人情,凡作傳奇,只當求於耳目之前,不當索諸聞見之外。無論詞曲,古今文字皆然。凡說人情物理者,千古相傳;凡涉荒唐怪異者,當日即朽。《五經》、《四書》、《左》、《國》、《史》、《漢》,以及唐宋諸大家,何一不說人情?何一不關物理?及今家傳戶頌,有怪其平易而廢之者乎?《齊諧》,志怪之書也,當日僅存其名,後世未見其實。此非平易可久、怪誕不傳之明驗歟?人謂家常日用之事,已被前人做盡,究微極穩,纖芥無遺,非好奇也,求為平而不可得也。予曰:不然。世間奇事無多,常事為多,物理易盡,人情難盡。有一日之君臣父子,即有一日之忠孝節義。性之所發,愈出愈奇,盡有前人未作之事,留之以待後人,後人猛發之心,較之勝於先輩者。即就婦人女子言之,女德莫過於貞,婦愆無甚於妒。古來貞女守節之事,自剪髮、斷臂、刺面、毀身,以至刎頸而止矣。近日失貞之婦,竟有腸剖腹,自塗肝腦於貴人之庭以鳴不屈者;又有不持利器,談笑而終其身,若老衲高僧之坐化者。豈非五倫以內,自有變化不窮之事乎?古來妒婦制夫之條,自罰跪、戒眠、捧燈、戴水,以至撲臀而止矣。近日妒悍之流,竟有鎖門絕食,遷怒於人,使族黨避禍難前,坐視其死而莫之救者;又有鞭撲不加,囹圄不設,寬仁大度,若有刑措之風,而其夫攝於不怒之威,自遣其妾而歸化者。豈非閨閫以內,便有日異月新之事乎?此類繁多,不能枚舉。此言前人未見之事,後人見之,可備填詞制曲之用者也。即前人已見之事,盡有摹寫未盡之情,描畫不全之態。若能設身處地,伐隱攻微,彼泉下之人,自能效靈於我,授以生花之筆,假以蘊繡之腸,制為雜劇,使人但賞極新極豔之詞,而意忘其為極腐極陳之事者。此為最上一乘,予有志焉,而未之逮也。
  審虛實
  傳奇所用之事,或古或今,有虛有實,隨人拈取。古者,書籍所載,古人現成之事也;今者,耳目傳聞,當時僅見之事也;實者,就事敷陳,不假造作,有根有據之謂也;虛者,空中樓閣,隨意構成,無影無形之謂也。人謂古事實多,近事多虛。予曰:不然。傳奇無實,大半皆寓言耳。欲勸人為孝,則舉一孝子出名,但有一行可紀,則不必盡有其事。凡屬孝親所應有者,悉取而回之,亦猶紂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一居下流,天下之惡皆歸焉。其餘表忠表節,與種種勸人為善之劇,率同於此。若謂古事皆實,則《西廂》、《琵琶》推出曲中之祖,鶯鶯果嫁君瑞乎?蔡邕之餓莩其親,五娘之幹蠱其夫,見於何書?果有實據乎?孟子雲:盡信書,不如無書。蓋指《武成》而言也。經史且然,矧雜劇乎?凡閱傳奇而必考其事從何來、人居何地者,皆說夢之癡人,可以不答者也。然作者秉筆,又不宜盡作是觀。若紀目前之事,無所考究,則非特事蹟可以幻生,並其人之姓名亦可以憑空捏造,是謂虛則虛到底也。若用往事為題,以一古人出名,則滿場腳色皆用古人,捏一姓名不得;其人所行之事,又必本於載籍,班班可考,創一事實不得。非用古人姓字為難,使與滿場腳色同時共事之為難也;非查古人事實為難,使與本等情由貫串合一之為難也。予即謂傳奇無實,大半寓言,何以又雲姓名事實必須有本?要知古人填古事易,今人填古事難。古人填古事,猶之今人填今事,非其不慮不考,無可考也。傳至於今,則其人其事,觀者爛熟於胸中,欺之不得,罔之不能,所以必求可據,是謂實則實到底也。若用一二古人作主,因無陪客,幻設姓名以代之,則虛不似虛,實不成實,詞家之醜態也,切忌犯之。
詞采第二

  曲與詩餘,同是一種文字。古今刻本中,詩餘能佳而曲不能盡佳音,詩餘可選而曲不可選也。詩餘最短,每篇不過數十字,作者雖多,入選者不多,棄短取長,是以但見其美。曲文最長,每折必須數曲,每部必須數十折,非八鬥長才,不能始終如一。微疵偶見者有之,瑕瑜並陳者有之,尚有踴躍於前,懈弛於後,不得已而為狗尾貂續者亦有之。演者觀者既存此曲,只得取其所長,恕其所短,首尾並錄。無一部而刪去數折,止存數折,一出而抹去數曲,止存數曲之理。此戲曲不能盡佳,有為數折可取而挈帶全篇,一曲可取而挈帶全折,使瓦缶與金石齊鳴者,職是故也。予謂既工此道,當如畫士之傳真,閨女之刺繡,一筆稍差,便慮神情不似,一針偶缺,即防花鳥變形。使全部傳奇之曲,得似詩餘選本如《花間》、《草堂》諸集,首首有可珍之句,句句有可寶之字,則不愧填詞之名,無論必傳,即傳之千萬年,亦非僥倖而得者矣。吾於古曲之中,取其全本不懈、多瑜鮮瑕者,惟《西廂》能之。《琵琶》則如漢高用兵,勝敗不一,其得一勝而王者,命也,非戰之力也。《荊》、《劉》、《拜》、《殺》之傳,則全賴音律。文章一道,置之不論可矣。
  貴顯淺
  曲文之詞采,與詩文之詞采非但不同,且要判然相反。何也?詩文之詞采,貴典雅而賤粗俗,宜蘊藉而忌分明。詞曲不然,話則本之街談巷議,事則取其直說明言。凡讀傳奇而有令人費解,或初閱不見其佳,深思而後得其意之所在者,便非絕妙好詞,不問而知為今曲,非元典也。元人非不讀書,而所制之曲,絕無一毫書本氣,以其有書而不用,非當用而無書也,後人之曲則滿紙皆書矣。元人非不深心,而所填之詞,皆覺過於淺近,以其深而出之以淺,非借淺以文其不深也,後人之詞則心口皆深矣。無論其他,即湯若士《還魂》一劇,世以配饗元人,宜也。問其精華所在,則以《驚夢》、《尋夢》二折對。予謂二折雖佳,猶是今曲,非元曲也。《驚夢》首句雲:嫋晴絲,吹來閒庭院,搖漾春如線。以遊絲一樓,逗起情絲,發端一語,即費如許深心,可謂慘澹經營矣。然聽歌《牡丹亭》者,百人之中有一二人解出此意否?若謂制曲初心並不在此,不過因所見以起興,則瞥見遊絲,不妨直說,何須曲而又曲,由晴絲而說及春,由春與晴絲而悟其如線也?若雲作此原有深心,則恐索解人不易得矣。索解人既不易得,又何必奏之歌筵,俾雅人俗子同聞而共見乎?其餘停半晌,整花鈿,沒揣菱花,偷人半面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遍青山,啼紅了杜鵑等語,字字俱費經營,字字皆欠明爽。此等妙語,止可作文字觀,不得作傳奇觀。至如末幅似蟲兒般蠢動,把風情扇,與恨不得肉兒般團成片也,逗的個日下胭脂雨上鮮,《尋夢》曲雲:明放著白日青天,猛教人抓不到夢魂前是這答兒壓黃金釧匾,此等曲,則去元人不遠矣。而予最賞心者,不專在《驚夢》、《尋夢》二折,謂其心花筆蕊,散見於前後各折之中。《珍崇》曲雲:看你春歸何處歸,春睡何曾睡,氣絲兒,怎度的長天日。”“夢去知他實實誰,病來隻送得個虛虛的你。做行雲,先渴倒在巫陽會。”“又不得困人天氣,中酒心期,╁╁的常如醉。”“承尊覷,何時何日,來看這女顏回?《憶女》曲雲:地老天昏,沒處把老娘安頓。”“你怎撇得下萬里無兒白髮親。”“賞春香還是你舊羅裙。《玩真》曲雲:如愁欲語,只少口氣兒呵。”“叫的你噴嚏似天花唾。動淩波,盈盈欲下,不見影兒那。此等曲,則純乎元人,置之《百種》前後,幾不能辨,以其意深詞淺,全無一毫書本氣也。若論填詞家宜用之書,則無論經傳子史以及詩賦古文,無一不當熟讀,即道家佛氏、九流百工之書,下至孩童所習《千字文》、《百家姓》,無一不在所用之中。至於形之筆端,落於紙上,則宜洗濯殆盡。亦偶有用著成語之處,點出舊事之時,妙在信手拈來,無心巧合,竟似古人尋我,並非我覓古人。此等造詣,非可言傳,只宜多購元曲,寢食其中,自能為其所化。而元曲之最佳者,不單在《西廂》、《琵琶》二劇,而在《元人百種》之中。《百種》亦不能盡佳,十有一二可列高、王之上,其不致家弦戶誦,出與二劇爭雄者,以其是雜劇而非全本,多北曲而少南音,又止可被諸管弦,不便奏之場上。今時所重,皆在彼而不在此,即欲不為紈扇之捐,其可得乎?
  重機趣
  機趣二字,填詞家必不可少。機者,傳奇之精神,趣者,傳奇之風致。少此二物,則如泥人土馬,有生形而無生氣。因作者逐句湊成,遂使觀場者逐段記憶,稍不留心,則看到第二曲,不記頭一曲是何等情形,看到第二折,不知第三折要作何勾當。是心口徒勞,耳目俱澀,何必以此自苦,而複苦百千萬億之人哉?故填詞之中,勿使有斷續痕,勿使有道學氣。所謂無斷續痕者,非止一出接一出,一人頂一人,務使承上接下,血脈相連,即於情事截然絕不相關之處,亦有連環細筍伏於其中,看到後來方知其妙,如藕於未切之時,先長暗絲以待,絲於絡成之後,才知作繭之精,此言機之不可少也。所謂無道學氣者,非但風流跌宕之曲、花前月下之情,當以板腐為戒,即談忠孝節義與說悲苦哀怨之情,亦當抑聖為狂,寓哭於笑,如王陽明之講道學,則得詞中三昧矣。陽明登壇講學,反復辨說良知二字,一愚人訊之曰:請問良知這件東西,還是白的?還是黑的?陽明曰:也不白,也不黑,只是一點帶赤的,便是良知了。照此法填詞,則離合悲歡,嘻笑怒駡,無一語一字不帶機趣而行矣。予又謂填詞種子,要在性中帶來,性中無此,做殺不佳。人問:性之有無,何從辯識?予曰:不難,觀其說話行文,即知之矣。說話不迂腐,十句之中,定有一二句超脫,行文不板實,一篇之內,但有一二段空靈,此即可以填詞之人也。不則另尋別計,不當以有用精神,費之無益之地。噫,性中帶來一語,事事皆然,不獨填詞一節。凡作詩文書畫、飲酒鬥棋與百工技藝之事,無一不具夙根,無一不本天授。強而後能者,畢竟是半路出家,止可冒齋飯吃,不能成佛作祖也。
  戒浮泛
  詞貴顯淺之說,前已道之詳矣。然一味顯淺而不知分別,則將日流粗俗,求為文人之筆而不可得矣。元曲多犯此病,乃矯艱深隱晦之弊而過焉者也。極粗極俗之語,未嘗不入填詞,但宜從腳色起見。如在花面口中,則惟恐不粗不俗,一涉生旦之曲,便宜斟酌其詞。無論生為衣冠仕宦,旦為小姐夫人,出言吐詞當有雋雅舂容之度。即使生為僕從,旦作梅香,亦須擇言而發,不與淨醜同聲。以生旦有生旦之體,淨醜有淨醜之腔故也。元人不察,多混用之。觀《幽閨記》之陀滿興福,乃小生腳色,初屈後伸之人也。其《避兵》曲雲:遙觀巡捕卒,都是棒和槍。此花面口吻,非小生曲也。均是常談俗語,有當用於此者,有當用於彼者。又有極粗極俗之語,止更一二字,或增減一二字,便成絕新絕雅之文者。神而明之,只在一熟。當存其說,以俟其人。
  填詞義理無窮,說何人,肖何人,議某事,切某事,文章頭緒之最繁者,莫填詞若矣。予謂總其大綱,則不出情景二字。景書所睹,情發欲言,情自中生,景由外得,二者難易之分,判如天壤。以情乃一人之情,說張三要象張三,難通融於李四。景乃眾人之景,寫春夏盡是春夏,止分別於秋冬。善填詞者,當為所難,勿趨其易。批點傳奇者,每遇遊山玩水、賞月觀花等曲,見其止書所見,不及中情者,有十分佳處,只好算得五分,以風雲月露之詞,工者盡多,不從此劇始也。善詠物者,妙在即景生情。如前所雲《琵琶.賞月》四曲,同一月也,牛氏有牛氏之月,伯喈有伯喈之月。所言者月,所寓者心。牛氏所說之月,可移一句於伯喈?伯喈所說之月,可挪一字於牛氏乎?夫妻二人之語,猶不可挪移混用,況他人乎?人謂此等妙曲,工者有幾,強人以所不能,是塞填詞之路也。予曰:不然。作文之事,貴於專一。專則生巧,散乃入愚;專則易於奏工,散者難於責效。百工居肆,欲其專也;眾楚群啉,喻其散也。舍情言景,不過圖其省力,殊不知眼前景物繁多,當從何處說起。詠花既愁遺鳥,賦月又想兼風。若使逐件鋪張,則慮事多曲少;欲以數言包括,又防事短情長。輾轉推敲,已費心思幾許,何如只就本人生髮,自有欲為之事,自有待說之情,念不旁分,妙理自出。如發科發甲之人,窗下作文,每日止能一篇二篇,場中遂至七篇。窗下之一篇二篇未必盡好,而場中之七篇,反能盡發所長,而奪千人之幟者,以其念不旁分,舍本題之外,並無別題可做,只得走此一條路也。吾欲填詞家舍景言情,非責人以難,正欲其舍難就易開。
  忌填塞
  填塞之病有三:多引古事,迭用人名,直書成句。其所以致病之由亦有三:借典核以明博雅,假脂粉以見風姿,取現成以免思索。而總此三病與致病之由之故,則在一語。一語維何?曰:從未經人道破。一經道破,則俗語雲說破不值半文錢,再犯此病者鮮矣。古來填詞之家,未嘗不引古事,未嘗不用人名,未嘗不書現成之句,而所引所用與所書者,則有別焉;其事不取幽深,其人不搜隱僻,其句則采街談巷議。即有時偶涉詩書,亦系耳根聽熟之語,舌端調慣之文,雖出詩書,實與街談巷議無別者。總而言之,傳奇不比文章,文章做與讀書人看,故不怪其深,戲文做與讀書人與不讀書人同看,又與不讀書之婦人小兒同看,故貴淺不貴深。使文章之設,亦為與讀書人、不讀書人及婦人小兒同看,則古來聖賢所作之經傳,亦只淺而不深,如今世之為小說矣。人曰:文人之傳奇與著書無別,假此以見其才也,淺則才於何見?予曰:能於淺處見才,方是文章高手。施耐庵之《水滸》,王實甫之《西廂》,世人盡作戲文小說看,金聖歎特標其名曰五才子書六才子書者,其意何居?蓋憤天下之小視其道,不知為古今來絕大文章,故作此等驚人語以標其目。噫,知言哉!
音律第三

  作文之最樂者,莫如填詞,其最苦者,亦莫如填詞。填詞之樂,詳後《賓白》之第二幅,上天入地,作佛成仙,無一不隨意到,較之南面百城,洵有過焉者矣。至說其苦,亦有千態萬狀,擬之悲傷疾痛、桎梏幽囚諸逆境,殆有甚焉者。請詳言之。他種文字,隨人長短,聽我張弛,總無限定之資格。今置散體弗論,而論其分股、限字與調與葉律者。分股則帖括時文是已。先破後承,始開終結,內分八股,股股相對,繩墨不為不嚴矣;然其股法、句法,長短由人,未嘗限之以數,雖嚴而不謂之嚴也。限字則四六排偶之文是已。語有一定之字,字有一定之聲,對必同心,意難合掌,矩度不為不肅矣;然止限以數,未定以位,止限以聲,未拘以格,上四下六可,上六下四亦未嘗不可,仄平平仄可,平仄仄平亦未嘗不可,雖肅而實未嘗肅也。調聲葉調,又兼分股限字之文,則詩中之近體是已。起句五言,是句句五言,起句七言,則句句七言,起句用某韻,則以下俱用某韻,起句第二字用平聲,則下句第二字定用仄聲,第三、第四又複顛倒用之,前人立法亦雲苛且密矣。然起句五言,句句五言,起句七言,句句七言,便有成法可守,想入五言一路,則七言之句不來矣;起句用某韻,以下俱用某韻,起句第二字用平聲,下句第二字定用仄聲,則拈得平聲之韻,上去入三聲之韻,皆可置之不問矣;守定平仄、仄平二語,再無變更,自一乎以至千百首皆出一轍,保無朝更夕改之令阻人適從矣,是其苛猶未甚,密猶未至也。至於填詞一道,則句之長短,字之多寡,聲之平上去入,韻之清濁陰陽,皆有一定不移之格。長者短一線不能,少者增一字不得,又複忽長忽短,時少時多,令人把握不定。當平者平,用一仄字不得;當陰者陰,換一陽字不能。調得平仄成文,又慮陰陽反復;分得陰陽清楚,又與聲韻乖張。令人攪斷肺腸,煩苦欲絕。此等苛法,盡勾磨人。作者處此,但能佈置得宜,安頓極妥,便是千幸成幸之事,尚能計其詞品之低昂,文情之工拙乎?予繈褓識字,總角成篇,於詩書六藝之文,雖未精窮其義,然皆淺涉一過。總諸體百家而論之,覺文字之難,未有過於填詞者,予童而習之,於今老矣,尚未窺見一斑。只以管窺蛙見之識,謬語同心;虛赤幟於詞壇,以待將來。作者能於此種艱難文字顯出奇能,字字在聲音律法之中,言言無資格拘攣之苦,如蓮花生在火上,仙叟弈於桔中,始為盤根錯節之才,八而玲瓏之筆,壽名千古,衾影何慚!而千古上下之題品文藝者,看到傳奇一種,當易心換眼,別置典刑。要知此種文字作之可憐,出之不易,其楮墨筆硯非同己物,有如假自他人,耳目心思效用不能,到處為人掣肘,非若詩賦古文,容其得意疾書,不受神牽鬼制者。七分佳處,便可許作十分,若到十分,即可敵他種文字之二十分矣。予非左袒詞家,實欲主持公道,如其不信,但請作者同拈一題,先作文一篇或詩一首,再作填詞一曲,試其孰難孰易,誰拙推工,即知予言之不謬矣。然難易自知,工拙必須人辨。
  詞曲中音律之壞,壞於《南西廂》。凡有作者,當以之為戒,不當取之為法。非止音律,文藝亦然。請詳言之。填詞隊雜劇不論,止論全本,其文字之佳,音律之妙,未有過於《北西廂》者。自南本一出,遂變極佳者為極不佳,極妙者為極不妙。推其初意,亦有可原,不過因北本為詞曲之豪,人人贊羨,但可被之管弦,不便奏諸場上,但宜於弋陽、四平等俗優,不便強施於昆調,以系北曲而非南曲也。茲請先言其故。北曲一折,止隸一人,雖有數人在場,其曲止出一口,從無互歌迭詠之事。弋陽、四平等腔,字多音少,一泄而盡,又有一人啟口,數人接腔者,名為一人,實出眾口,故深《北西廂》甚易。昆調悠長,一字可抵數字,每唱一曲,又必一人始之,一人終之,無可助一臂者,以長江大河之全曲,而專責一人,即有銅喉鐵齒,其能勝此重任乎?此北本雖佳,吳音不能奏也。作《南西廂》者,意在補此缺陷,遂割裂其詞,增添其白,易北為南,撰成此劇,亦可謂善用古人,喜傳佳事者矣。然自予論之,此人之於作者,可謂功之首而罪之魁矣。所謂功之首者,非得此春,則俗優競演,雅調無聞,作者苦心,雖傳實沒。所謂罪之魁者,千金狐腋,剪作鴻毛,一片精金,點成頑鐵。若是者何?以其有用古之心而無其具也。今之觀深此劇者,但知關目動人,詞曲悅耳,亦曾細嘗其味,深繹其詞乎?使讀書作古之人,取《西廂》南本一閱,句櫛字比,未有不廢卷掩鼻,而怪穢氣熏人者也。若曰:詞曲情文不浹,以其就北本增刪,割彼湊此,自難帖合,雖有才力無所施也。然則賓白之文,皆由己作,並未依傍原本,何以有才不用,有力不施,而為俗口鄙惡之談,以穢聽者之耳乎?且曲文之中,盡有不就原本增刪,或自填一折以補原本之缺略,自撰一曲參作諸曲之過文者,此則束縛無人,操縱由我,何以有才不用,有力不施,亦作勉強支吾之句,以混觀者之目乎?使王實甫複生,看演此劇,非狂叫怒駡,索改本而付之祝融,即痛哭流涕,對原本而悲其不幸矣。嘻!續《西廂》者之才,去作《西廂》者,止爭一間,觀者群加非議,謂《驚夢》以後諸曲,有如狗尾續貂。以彼之才,較之作《南西廂》者,豈特奴婢之於郎主,直帝王之視乞丐!乃今之觀者,彼施責備,而此獨包容,已不可解;且令家屍戶祝,居然配饗《琵琶》,非特實甫呼冤,且使則誠號屈矣!予生平最惡弋陽、四平等劇,見則趨而避之,但聞其搬演《西廂》,則樂觀恐後。何也?以其腔調雖惡,而曲文未改,仍是完全不破之《西廂》,非改頭換面、折手跛足之《西廂》也。南本則聾瞽、喑啞、馱背、折腰諸惡狀,無一不備於身矣。非但責其文詞,未究音律。從來詞曲之旨,首嚴宮調,次及聲音,次及字格。九宮十三調,南曲之門戶也。小出可以不拘,其成套大麯,則分門別戶,各有依歸,非但彼此不可通融,次第亦難紊亂。此劇只因改北成南,遂變盡詞場格局:或因前曲與前曲字句相同,後曲與後曲體段不合,遂向別宮別調隨取一曲以聯絡之,此宮調之不能盡合也;或彼曲與此曲牌名巧湊,其中但有一二句字數不符,如其可增可減,即增減就之,否則任其多寡,以解補湊不來之厄,此字格之不能盡符也;至於平仄陰陽與逐句所葉之韻,較此二者其難十倍,誅將不勝誅,此聲音之不能盡葉也。詞家所重在此三者,而三者之弊,未嘗缺一,能使天下相傳,久而不廢,豈非咄咄怪事乎?更可異者,近日詞人因其熟於梨園之口,習於觀者之目,謂此曲第一當行,可以取法,用作曲譜;所填之詞,凡有不合成律者,他人執而訊之,則曰:我用《南西廂》某折作對子,如何得錯!噫,玷《西廂》名目者此人,壞詞場矩度者此人,誤天下後世之蒼生者,亦此人也。此等情弊,予不急為拈出,則《南西廂》之流毒,當至何年何代而已乎!
  向在都門,魏貞庵相國取崔鄭合葬墓誌銘示予,命予作《北西廂》翻本,以正從前之謬。予謝不敏,謂天下已傳之書,無論是非可否,悉宜聽之,不當奮其死力與較短長。較之而非,舉世起而非我;即較之而是,舉世亦起而非我。何也?貴遠賤近,慕古薄今,天下之通情也。誰肯以千古不朽之名人,抑之使出時流下?彼文足以傳世,業有明征;我力足以降人,尚無實據。以無據敵有征,其敗可立見也。時龔芝麓先生亦在座,與貞庵相國均以予言為然。向有一人欲改《北西廂》,又有一人欲續《水滸傳》,同商幹予。予曰:《西廂》非不可改,《水滸》非不可續,然無奈二書已傳,萬口交贊,其高踞詞壇之座位,業如泰山之隱,磐石之固,欲遽叱之使起而讓席於予,此萬不可得之數也。無論所改之《西廂》,所續之《水滸》,未必可繼後塵,即使高出前人數倍,吾知舉世之人不約而同,皆以續貂蛇足四字,為新作之定評矣。二人唯唯而去。此予由衷之言,向以誡人,而今不以之繩己,動數前人之過者,其意何居?曰:存其是也。放鄭聲音,非仇鄭聲,存雅樂也;辟異端者,非分異端,存正道也;予之力斥《南西廂》,非分《南西廂》,欲存《北西廂》之本來面目也。若謂前人盡不可議,前書盡不可毀,則楊朱、墨翟亦是前人,鄭聲未必無底本,有之亦是前書,何以古聖賢放之辟之,不遺餘力哉?予又謂《北西廂》不可改,《南西廂》則不可不翻。何也?世人喜觀此劇,非故嗜痂,因此劇之外別無善本,欲睹崔引舊事,舍此無由。地乏朱砂,赤土為佳,《南西廂》之得以浪傳,職是故也。使得一人焉,起而痛反其失,別出新裁,創為南本,師實甫之意,而不必更襲其詞,祖漢卿之心,而不獨僅續其後,若與《北西廂》角勝爭雄,則可謂難之又難,若止與《南西廂》賭長較短,則猶恐屑而不屑。予雖乏才,請當斯任,救饑有暇,當即拈毫。
  《南西廂》翻本既不可無,予又因此及彼,而有志於《北琵琶》一劇。蔡中郎夫婦之傳,既以《琵琶》得名,則琵琶二字乃一篇之主,而當年作者何以僅標其名,不見拈弄真實?使趙五娘描容之後,果然身背琵琶,往別張大公,彈出北曲哀聲一大套,使觀者聽者涕泗橫流,豈非《琵琶記》中一大暢事?而當年見不及此者,豈元人各有所長,工南詞者不善制北曲耶?使王實甫作《琵琶》,吾知與千載後之李笠翁必有同心矣。予雖乏才,亦不敢不當斯任。向填一折付優人,補則誠原本之不逮,茲已附入四卷之末,尚思擴為全本,以備詞人採擇,如其可用,譜為弦索新聲,若是,則《南西廂》、《北琵琶》二書可以並行。雖不敢望追蹤前哲,並轡時賢,但能保與自手所填諸曲(如已經行世之前後八種,及已填未刻之內外八種)合而較之,必有淺深疏密之分矣。然著此二書,必須杜門累月,竊恐饑為驅人,勢不由我。安得雨珠雨粟之天,為數十口家人籌生計乎?傷哉!貧也。
  恪守詞韻
  一出用一韻到底,半字不容出入,此為定格。舊曲韻雜出入無常者,因其法制未備,原無成格可守,不足怪也。既有《中原音韻》一書,則猶畛域畫定,寸步不容越矣。常見文人制曲,一折之中,定有一二出韻之字,非曰明知故犯,以偶得好句不在韻中,而又不肯割愛,故勉強入之,以快一時之目者也。杭有才人沈孚中者,所制《綰春園》、《息宰河》二劇,不施浮采,純用白描,大是元人後勁。予初閱時,不忍釋卷,及考其聲韻,則一無定軌,不惟偶犯數學,竟以寒山、桓歡二韻,合為一處用之,又有以支思、劉微、魚模三韻並用者,甚至以真文、庚青、侵尋三韻,不論開口閉口,同作一韻用者。長於用才而短於擇術,致使佳調不傳,殊可痛惜!夫作詩填詞同一理也。未有沈休文詩韻以前,大同小異之韻,或可葉入詩中。既有此書,即三百篇之風人複作,亦當俯就範圍。李白詩仙,杜甫詩聖,其才豈出沈約下,未聞以才思縱橫而躍出韻外,況其了乎?設有一詩於此,言言中的,字字驚人,而以一東二冬並葉,或三江七陽互施,吾知司選政者,必加擯黜,豈有以才高句美而破格收之者乎?詞家繩墨,只在《譜》、《韻》二書,合譜合韻,方可言才,不則八鬥難克升合,五車不敵片紙,雖多雖富,亦奚以為?
  凜遵曲譜
  曲譜者,填詞之粉本,猶婦人刺繡之花樣也,描一朵,刺一朵,畫一葉,繡一葉,拙者不可稍減,巧者亦不能略增。然花樣無定式,盡可日異月新,曲譜則愈舊愈佳,稍稍趨新,則以毫釐之差而成千里之謬。情事新奇百出,文章變化無窮,總不出譜內刊成之定格。是束縛文人而使有才不得自展者,曲譜是也;私厚詞人而使有才得以獨展者,亦曲譜是也。使曲無定譜,亦可日異月新,則凡屬淹通文藝者,皆可填詞,何元人、我輩之足重哉?依樣畫葫蘆一語,竟似為填詞而發。妙在依樣之中,別出好歹,稍有一線之出入,則葫蘆體樣不圓,非近於方,則類乎扁矣。葫蘆豈易畫者哉!明朝三百年,善畫葫蘆者,止有湯臨川一人,而猶有病其聲韻偶乖,字句多寡之不合者。甚矣,畫葫蘆之難,而一定之成樣不可擅改也。
  曲譜無新,曲牌名有新。蓋詞人好奇嗜巧,而又不得展其伎倆,無可奈何,故以二曲三曲合為一曲,熔鑄成名,如《金索掛梧桐》、《傾杯賞芙蓉》、《倚馬待風雲》之類是也。此皆老於詞學、文人善歌者能之,不則上調不接下調,徒受歌者揶揄。然音調雖協,亦須文理貫通,始可串離使合。如《金絡索》、《梧桐樹》是兩曲,串為一曲,而名曰《金索掛梧桐》,以金索掛樹,是情理所有之事也。《傾杯序》、《玉芙蓉》是兩曲,串為一曲,而名曰《傾杯賞芙蓉》,傾杯酒而賞芙蓉,雖系捏成,猶口頭語也。《駐馬聽》、《一江風》、《駐雲飛》是三曲,串為一曲,而名曰《倚馬待風雲》,倚馬而待風雲之會,此語即入詩文中,亦自成句。凡此皆系有倫有脊之言,雖巧而不厭其巧。竟有只顧串合,不詢文義之通塞,事理之有無,生扭數字作曲名者,殊失顧名思義之體,反不若前人不列名目,只以字加之。如本曲《江兒水》而串入二別曲,則曰《二犯江兒水》;本曲《集賢賓》而串入三別曲,則曰《三犯集賢賓》。又有以攤破二字概之者,如本曲《簇禦林》、本曲《地錦花》而串入別曲,則曰《攤破簇禦林》、《攤破地錦花》之類,何等渾然,何等藏拙。更有以十數曲串為一曲而標以總名,如《六犯清音》、《七賢過關》、《九回腸》、《十二峰》之類,更覺渾雅。予謂串舊作新,終是填詞末著。只求文字好,音律正,即牌名舊殺,終覺新奇可喜。如以級新極美之名,而填以庸腐乖張之曲,誰其好之?善惡在實,不在名也。
  魚模當分
  詞曲韻書,止靠《中原音韻》一種,此系北韻,非南韻也。十年之前,武林陳次升先生欲補此缺陷,作《南詞音韻》一書,工垂成而複綴,殊為可惜。予謂南韻深渺,卒難成書。填詞之家即將《中原音韻》一書,就平上去三音之中,抽出入聲字,另為一聲,私置案頭,亦可暫備南詞之用。然此猶可緩。更有急於此者,則魚模一韻,斷宜分別為二。魚之與模,相去甚遠,不知周德清當日何故比而同之,豈仿沈休文詩韻之例,以元、繁、孫三韻,合為十三元之一韻,必欲於純中示雜,以存大音希聲之一線耶?無論一曲數音,聽到歇腳處,覺其散漫無歸,即我非置之案頭,自作文字讀,亦覺字句聱牙,聲韻逆耳。倘有詞學專家,欲其文字與聲音媲美者,當令魚自魚而模自模,兩不相混,斯為極妥。即不能全出皆分,或每曲各為一韻,如前曲用魚,則用魚韻到底,後曲用模,則用模韻到底,猶之一詩一韻,後不同前,亦簡使可行之法也。自愚見推之,作詩用韻,亦當仿此。另鈔元字一韻,區別為三,拈得十三元者,首句用元,則用元韻到底,凡涉繁、孫二韻者勿用,拈得繁、孫者亦然。出韻則犯詩家之忌,未有以用韻太嚴而反來指謫者也。
  廉監宜避
  侵尋、監咸、廉纖三韻,同屬閉口之音,而侵尋一韻,較之監咸、廉纖,獨覺稍異。每至收音處,侵尋閉口,而其音猶帶清亮,至監咸、廉纖二韻,則微有不同。此二韻者,以作急板小曲則可,若填悠揚大套之詞,則宜避之。《西廂》不念《法華經》,不理《梁王懺》一折用之者,以出惠明口中,聲口恰相合耳。此二韻宜避者,不止單為聲音,以其一韻之中,可用者不過數位,餘皆險僻艱生,備而不用者也。若惠明曲中之扌昝字、字、“字、《字、字、字、風彡字,惟惠明可用,亦惟才大如天之王實甫能用,以第二人作《西廂》,即不敢用此險韻矣。初學填詞者不知,每於一折開手處,誤用此韻,致累全篇無好句;又有作不終篇,棄去此韻而另作者,失計妨時。故用韻不可不擇。
  拗句難好
  音律之難,不難於鏗鏘順口之文,而難於倔強聱牙之句。鏗鏘順口者,如此字聲韻不合,隨取一字換之,縱橫順逆,皆可成文,何難一時數曲。至於倔強聱牙之句,即不拘音律,任意揮寫,尚難見才,況有清濁陰陽,及明用韻,暗用韻,又斷斷不宜用韻之成格,死死限在其中乎?詞名之最易填者,如《皂羅袍》、《醉扶歸》、《解三酲》、《步步嬌》、《園林好》、《江兒水》等曲。韻腳雖多,字句雖有長短,然讀者順口,作者自能隨筆,即有一二句宜作拗體,亦如詩內之古風,無才者處此,亦能勉力見才。至如《小桃紅》、《下山虎》等曲,則有最難下筆之句矣。《幽閨記.小桃紅》之中段雲:輕輕將袖兒掀,露春纖,盞兒拈,低嬌面也。每句只三字,末字葉韻,而每句之第二字,又斷該用平,不可犯仄。此等處,似難而尚未盡難。其《下山虎》雲:大人家體面,委實多般,有眼何曾見!懶能向前,弄盞傳杯,恁般靦腆。這裡新人忒殺虔,待推怎地展?主婚人,不見憐,配合夫妻,事事非偶然。好惡姻緣總在天。只須懶能向前待推怎地展事非偶然之三句,便能攪斷詞腸。懶能向前事非偶然二句,每句四字,兩平兩仄,末字葉韻。待推怎地展一句五字,末字葉韻,五字之中,平居其一,仄居其四。此等拗句,如何措手?南曲中此類極多,其難有十倍於此者,若逐個牌名援引,則不勝其繁,而觀者厭矣;不引一二處定其難易,人又未必盡曉;茲只隨拈舊詩一句,顛倒聲韻以喻之。如雲淡風輕近午天,此等句法,自然容易見好,若變為風輕雲淡近午天,則雖有好句,不奪目矣。況風輕雲淡近午天七字之中,未必言言合律,或是陰陽相左,或是平仄尚乖,必須再易數位,始能合拍。或改為風輕雲淡午近天,或又改為風輕午近雲淡天,此等句法,揆之音律則或諧矣,若以文理繩之,尚得名為詞曲乎?海內觀者,肯曰此句為音律所限,自難求工,姑為體貼人情之善念而恕之乎?曰:不能也。既曰不能,則作者將刪去此句而不作乎?抑自創一格而暢我所欲言乎?曰:亦不能也。然則攻此道者,亦甚難矣!變難成易,其道何居?曰:有一方便法門,詞人或有行之者,未必盡有知之者。行之者偶然合拍,如路逢故人,出之不意,非我知其在路而往投之也。凡作倔強聱牙之句,不合自造新言,只當引用成語。成語在人口頭,即稍更數位,略變聲音,念來亦覺順口。新造之句,一字聱牙,非止念不順口,且令人不解其意。今亦隨拈一二句試之。如柴米油鹽醬醋茶,口頭語也,試變為油鹽柴米醬醋茶,或再變為醬醋油鹽柴米茶,未有不明其義,不辨其聲者。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情卻有情,口頭語也,試將上句變為日出東邊西邊雨,下句變為道是有情卻無情,亦未有不明其義,不辨其聲音。若使新造之言而作此等拗句,則幾與海外方言無別,必經重譯而後知之矣。即取前引《幽閨》之二句,定其工拙。懶能向前事非偶然二句,皆拗體也。懶能向前一句,系作者新構,此句便覺生澀,讀不順口。事非偶然一句,系家常俗語,此句便覺自然,讀之溜亮,豈非用成語易工,作新句難好之驗乎?予作傳奇數十種,所謂三折肱為良醫,此折肱語也。因覓知音,盡傾肝膈。孔子雲:益者三友:友直,友諒,友多聞。多聞,吾不敢居,謹自呼為直諒。
  合韻易重
  句末一字之當葉者,名為韻腳。一曲之中,有幾韻腳,前後各別,不可犯重。此理誰不知之?誰其犯之?所不盡知而易犯者,惟有合前數句。茲請先言合前之故。同一牌名而為數曲者,止於首只列名其後,在南曲則曰前腔,在北曲則曰麼篇,猶詩題之有其二、其三、其四也。末後數語,在前後各別者,有前後相同,不復另作,名為合前者。此雖詞人躲懶法,然付之優人,實有二便;初學之時,少讀數句新詞,省費幾番記憶,一便也;登場之際,前曲各人分唱,合前之曲必通場合唱,既省精神,又不寂寞,二便也。然合前之韻腳最易犯重。何也?大凡作首曲,則知查韻,用過之字不肯複用,迨做到第二、三曲,則止圖省力,但做前詞,不顧後語,置合前數句於度外,謂前曲已有,不必費心,而烏知此數句之韻腳在前曲則語語各別,湊入此曲,焉知不有偶合者乎?故作前腔之曲,而有合前之句者,必將末後數句之韻腳緊記在心,不可複用;作完之後,又必再查,始能不犯此病。此就韻腳而言也。韻腳犯重,猶是小病,更有大於此者,則在詞意與人不相合。何也?合前之曲既使同唱,則此數句之詞意必有同情。如生旦淨醜四人在場,生旦之意如是,淨醜之意亦如是,即可謂之同時,即可使之同唱;若生旦如是,淨醜未盡如是,則兩情不一,已無同唱之理;況有生旦如是,淨醜必不如是,則豈有相反之曲而同唱者乎?此等關竅,若不經人道破,則填詞之家既顧陰陽平仄,又調角徵宮商,心緒萬端,豈能複籌及此?予作是編,其於詞學之精微,則萬不得一,如此等粗淺之論,則可謂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者矣。後來作者,當錫予一字,命曰詞奴,以其為千古詞人,嘗效紀綱奔走之力也。
  慎用上聲
  平上去入四聲,惟上聲一音最別。用之詞曲,較他音獨低,用之賓白,又較他音獨高。填詞者每用此聲,最宜斟酌。此聲利於幽靜之詞,不利於發揚之曲;即幽靜之詞,亦宜偶用、間用,切忌一句之中連用二三四字。蓋曲到上聲字,不求低而自低,不低則此字唱不出口。如十數學高而忽有一字之低,亦覺抑揚有致;若重複數字皆低,則不特無音,且無曲矣。至於發揚之曲,每到吃緊關頭,即當用陰字,而易以陽字尚不發調,況為上聲之極細者乎?予嘗謂物有雌雄,字亦有雌雄。平去入三聲以及陰字,乃字與聲之雄飛者也;上聲與陽字,乃字與聲之雌伏者也。此理不明,難於制曲。初學填詞者,每犯抑揚倒置之病,其故何居?正為上聲之字入曲低,而入白反高耳。詞人之能度曲者,世間頗少。其握管撚髭之際,大約口呐吟哦,皆同說話,每逢此字,即作高聲;且上聲之字出口最高,入耳極清,因其高而且清,清而且亮,自然得意疾書。孰知唱曲之道與此相反,念來高者,唱出反氏,此文妙曲利於案頭,而不利於場上之通病也。非笠翁為千古癡人,不分一毫人我,不留一點渣滓者,孰肯盡出家私底蘊,以博慷慨好義之虛名乎?
  少填入韻
  入聲韻腳,宜於北而不宜於南。以韻腳一字之音,較他字更須明亮,北曲止有三聲,有平上去而無入,用入聲字作韻腳,與用他聲無異也。南曲四聲俱備,遇入聲之字,定宜唱作入聲,稍類三音,即同北調矣,以北音唱南曲可乎?予每以入韻作南詞,隨口念來,皆似北調,是以知之。若填北曲,則莫妙於此,一用入聲,即是天然北調。然入聲韻腳,最易見才,而又最難藏拙。工於入韻,即是詞壇祭酒。以入韻之字,雅馴自然者少,粗俗倔強者多。填詞老手,用慣此等字樣,始能點鐵成金。淺乎此者,運用不來,熔鑄不出,非失之太生,則失之太鄙。但以《西廂》、《琵琶》二劇較其短長。作《西廂》者,工於北調,用入韻是其所長。如《鬧會》曲中二月春雷響殿角早成就了幽期密約內性兒聰明,冠世才學。扭捏著身子,百般做作。”“字,字,字,字,何等雅馴!何等自然!《琵琶》工於南曲,用入韻是其所短。如《描容》曲中兩處堪悲,萬愁怎摸?愁是何物,而可摸乎?入聲韻腳宜北不宜南之論,蓋為初學者設,久於經道而得三昧者,則左之右之,無不宜之矣。
  別解務頭
  填詞者必講務頭,然務頭二字,千古難明。《嘯餘譜》中載《務頭》一卷,前後臚列,豈止萬言,究竟務頭二字,未經說明,不知何物。止於卷尾開列諸舊曲,以為體樣,言某曲中第幾句是務頭,其間陰陽不可混用,去上、上去等字,不可混施。若跡此求之,則除卻此句之外,其平仄陰陽,皆可混用混施而不論矣。又雲某句是務頭,可施俊語於其上。若是,則一曲之中,止該用一俊語,其餘字句皆可潦草塗鴉,而不必計其工拙矣。予謂立言之人,與當權秉軸者無異。政令之出,關乎從違,斷斷可從,而後使民從之,稍背於此者,即在當違之列。鑿鑿能信,始可發令,措詞又須言之極明,論之極暢,使人一目了然。今單提某句為務頭,謂陰陽平仄,斷宜加嚴,俊語可施於上。此言未嘗不是,其如舉一廢百,當從者寡,當違者眾,是我欲加嚴,而天下之法律反從此而寬矣。況又囁嚅其詞,吞多吐少,何所取義而稱為務頭,絕無一字之詮釋。然則葫蘆提三字,何以服天下?吾恐狐疑者讀之,愈重其狐疑,明瞭者觀之,頓喪其明瞭,非立言之善策也。予謂務頭二字,既然不得其解,只當以不解解之。曲中有務頭,猶棋中有眼,有此則活,無此則死。進不可戰,退不可守者,無眼之棋,死棋也;看不動情,唱不發調者,無務頭之曲,死曲也。一曲有一曲之務頭,一句有一句之務頭。字不聱牙,音不泛調,一曲中得此一句,即使全曲皆靈,一句中得此一二字,即使全句皆健者,務頭也。由此推之,則不特曲有務頭,詩詞歌賦以及舉子業,無一不有務頭矣。人亦照譜按格,發舒性靈,求為一代之傳書而已矣,豈得為謎語欺人者所惑,而阻塞詞源,使不得順流而下乎?
賓白第四

  自來作傳奇者,止重填詞,視賓白為末著,常有白雪陽春其調,而巴人下裡其言者,予竊怪之。原其所以輕此之故,殆有說焉。元以填詞擅長,名人所作,北曲多而南曲少。北曲之介白者,每折不過數言,即抹去賓白而止閱填詞,亦皆一氣呵成,無有斷續,似並此數言亦可略而不備者。由是觀之,則初時止有填詞,其介白之文,未必不系後來添設。在元人,則以當時所重不在於此,是以輕之。後來之人,又謂元人尚在不重,我輩工此何為?遂不覺日輕一日,而竟置此道於不講也。予則不然。嘗謂曲之有白,就文字論之,則猶經文之於傳注;就物理論之,則如棟樑之於榱桷;就人身論之,則如肢體之於血脈,非但不可相輕,且覺稍有不稱,即因此賤彼,竟作無用觀者。故知賓白一道,當與曲文等視,有最得意之曲文,即當有最得意之賓白,但使筆酣墨飽,其勢自能相生。常有因得一句好白,而引起無限曲情,又有因填一首好詞,而生出無窮話柄者。是文與文自相觸發,我止樂觀厥成,無所容其思議。此系作文恒情,不得幽渺其說,而作化境觀也。
  聲務鏗鏘
  賓白之學,首務鏗鏘。一句聱牙,俾聽者耳中生棘;數言清亮,使觀者倦處生神。世人但以音韻二字用之曲中,不知賓白之文,更宜調聲協律。世人但知四六之句平間仄,仄間平,非可混施迭用,不知散體之文亦複如是。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平二語,乃千古作文這通訣,無一語一字可廢聲音者也。如上句末一字用平,則下句末一字定宜用仄,連用二平,則聲帶喑啞,不能聳聽。下句末一字用仄,則接此一句之上句,其末一字定宜用平,連用二仄,則音類咆哮,不能悅耳。此言通篇之大較,非逐句逐字皆然也。能以作四六平仄之法,用於賓白之中,則字字鏗鏘,人人樂聽,有金聲擲地之評矣。
  聲務鏗鏘之法,不出平仄、仄平二語是也。然有時連用數平,或連用數仄,明知聲欠鏗鏘,而限於情事,欲改平為仄,改仄為平,而決無平聲仄聲之字可代者。此則千古詞人未窮其秘,予以探驪覓珠之苦,入萬丈深潭者,既久而後得之,以告同心。雖示無私,然未免可惜。字有四聲,平上去入是也。平居其一,仄居其三,是上去入三聲皆麗於仄。而不知上之為聲,雖與去入無異,而實可介於平仄之間,以其別有一種聲音,較之於平則略高,比之去入則又略低。古人造字審音,使居平仄之介,明明是一過文,由平至仄,從此始也。譬如四方聲音,到處各別,吳有吳音,越有越語,相去不啻天淵,而一至接壤之處,則吳越之音相伴,吳人聽之覺其同,越人聽之亦不覺其異。晉、楚、燕、秦以至黔、蜀,在在皆然,此即聲音之過文,猶上聲介於平去入之間也。作賓白者,欲求聲韻鏗鏘,而限於情事,求一可代之字而不得者,即當用此法以濟其窮。如兩句三句皆平,或兩句三句皆仄,求一可代之字而不得,即用一上聲之字介乎其間,以之代平可,以之代去入亦可。如兩句三句皆平,間一上聲之字,則其聲是仄,不必言矣。即兩句三句皆去聲入聲,而間一上聲之字,則其字明明是仄而卻似平,令人聽之不知其為連用數仄者。此理可解而不可解,此法可傳而實不當傳,一傳之後,則遍地金聲,求一瓦缶之鳴而不可得矣。
  語求肖似
  文字之最豪宕,最風雅,作之最健人脾胃者,莫過填詞一種。若無此種,幾於悶殺才人,困死豪傑。予生憂患之中,處落魄之境,自幼至長,自長至老,總無一刻舒眉,惟於制曲填詞之頃,非但郁藉以舒,慍為之解,且嘗僭作兩間最樂之人,覺富貴榮華,其受用不過如此,未有真境之為所欲為,能出幻境縱橫之上者。我欲做官,則頃刻之間便臻榮貴;我欲致仕,則轉盼之際又入山林;我欲作人間才子,即為杜甫、李白之後身;我欲娶絕代佳人,即作王嬙、西施之元配;我欲成仙作佛,則西天蓬島即在硯池筆架之前;我欲盡孝輸忠,則君治親年,可躋堯、舜、彭之上。非若他種文字,欲作寓言,必須遠引曲譬,蘊藉包含,十分牢騷,還須留住六七分,八鬥才學,止可使出二三升,稍欠和平,略施縱送,即謂失風人之旨,犯佻達之嫌,求為家弦戶誦者難矣。填詞一家,則惟恐其蓄而不言,言之不盡。是則是矣,須知暢所欲言亦非易事。言者,心之聲也,欲代此一人立言,先宜代此一人立心,若非夢往神遊,何謂設身處地?無論立心端正者,我當設身處地,代生端正之想;即遇立心邪辟者,我亦當舍經從權,暫為邪辟之思。務使心曲隱微,隨口唾出,說一人,肖一人,勿使雷同,弗使浮泛,若《水滸傳》之敘事,吳道子之寫生,斯稱此道中之絕技。果能若此,即欲不傳,其可得乎?
  詞別繁減
  傳奇中賓白之繁,實自予始。海內知我者與罪我者半。知我者曰:從來賓白作說話觀,隨口出之即是,笠翁賓白當文章做,字字俱費推敲。從來賓白只要紙上分明,不顧口中順逆,常有觀刻本極其透徹,奏之場上便覺糊塗者,豈一人之耳目,有聰明聾聵之分乎?因作者只顧揮毫,並未設身處地,既以口代優人,複以耳當聽者,心口相維,詢其好說不好說,中聽不中聽,此其所以判然之故也。笠翁手則握筆,口卻登場,全以身代梨園,複以神魂四繞,考其關目,試其聲音,好則直書,否則擱筆,此其所以觀聽鹹宜也。罪我者曰:填詞既曰填詞,即當以詞為主;賓白既名賓白,明言白乃其賓,奈何反主作客,而犯樹大於根之弊乎?笠翁曰:始作俑者,實實為予,責之誠是也。但其敢於若是,與其不得不若是者,則均有說焉。請先白其不得不若是者。前人賓白之少,非有一定當少之成格。蓋彼只以填詞自任,留餘地以待優人,謂引商刻羽我為政,飾聽美觀彼為政,我以約略數言,示之以意,彼自能增益成文。如今世之演《琵琶》、《西廂》、《荊》、《劉》、《拜》、《殺》等曲,曲則仍之,其間賓白、科諢等事,有幾處合於原本,以寥寥數言塞責者乎?且作新與演舊有別。《琵琶》、《西廂》、《荊》、《劉》、《拜》、《殺》等曲,家弦戶誦已久,童叟男婦皆能備悉情由,即使一句賓白不道,止唱曲文,觀者亦能默會,是其賓白繁減可不問也。至於新演一劇,其間情事,觀者茫然;詞曲一道,止能傳聲,不能傳情,欲觀者悉其顛末,洞其幽微,單靠賓白一著。予非不圖省力,亦留餘地以待優人。但優人之中,智愚不等,能保其增益成文者悉如作者之意,毫無贅疣蛇足於其間乎?與其留餘地以待增,不若留餘地以待減,減之不當,猶存作者深心之半,猶病不服藥之得中醫也。此予不得不若是之故也。至其敢於若是者,則謂千古文章,總無定格,有創始之人,即有守成不變之人,有守成不變之人,即有大仍其意,小變其形,自成一家而不顧天下非笑之人。古來文字之正變為奇,奇翻為正者,不知凡幾,吾不具論,止以多寡增益之數論之。《左傳》、《國語》,紀事之書也,每一事不剮,每一語不過數字,初時未病其少;迨班固之作《漢書》,司馬遷之為《史記》,亦紀事之書也,遂益數行為數十百行,數字為數十百字,豈有病其過多,而廢《史記》、《漢書》於不讀者乎?此言少之可變為多也。詩之為道,當日但有古風,古風之體,多則數十百句,少亦十數句,初時亦未病其多;迨近體一出,則約數十百句為八句,絕句一出,又斂八句為四句,豈有病其漸少,而選詩之家止載古風,刪近體絕句於不錄者乎?此言多之可變為少也。總之,文字短長,視其人之筆性。筆性遒勁者,不能強之使長;筆性縱肆者,不能縮之使短。文患不能長,又患其可以不長而必欲使之長。如其能長而又使人不可刪逸,則雖為賓白中之古風史漢,亦何患哉?予則烏能當此,但為糠秕之導,以俟後來居上之人。
  予之賓白,雖有微長,然初作之時,竿頭未進,常有當儉不儉,因留餘幅以俟剪裁,遂不覺流為散漫者。自今觀之,皆吳下阿蒙手筆也。如其天假以年,得於所傳十種之外,別有新詞,則能保為犬夜雞晨,鳴乎其所當鳴,默乎其所不得不默者矣。
  字分南北
  北曲有北音之字,南曲有南音之字,如南音自呼為,呼人為,北音呼人為,自呼為之類是也。世人但知曲內宜分,烏知白隨曲轉,不應兩截。此一折之曲為南,則此一折之白悉用南音之字;此一折之曲為北,則此一折之白悉用北音之字。時人傳奇多有混用者,即能間施於淨醜,不知加嚴於生旦;此能分用於男子,不知區別於婦人。以北字近於粗豪,易入剛勁之口,南音悉多嬌媚,便施窈窕之人。殊不知聲音駁雜,俗語呼為兩頭蠻,說話且然,況登場演劇乎?此論為全套南曲、全套北曲者言之,南北相間,如《新水令》、《步步嬌》之類,則在所不拘。
  文貴潔淨
  白不厭多之說,前論極詳,而此複言潔淨。潔淨者,簡省之別名也。潔則忌多,減始能淨,二說不無相悖乎?曰:不然。多而不覺其多者,多即是潔;少而尚病其多者,少亦近蕪。予所謂多,謂不可刪逸之多,非唱沙作米、強鳧變鶴之多也。作賓白者,意則期多,字惟求少,愛雖難割,嗜亦宜專。每作一段,即自刪一段,萬不可刪者始存,稍有可削者即去。此言逐出初填之際,全稿未脫之先,所謂慎之於始也。然我輩作文,常有人以為非,而自認作是者;又有初信為是,而後悔其非者。文章出自己手,無一非佳,詩賦論其初成,無語不妙,迨易日經時之後,取而觀之,則妍媸好醜之間,非特人能辨別,我亦自解雌黃矣。此論雖說填詞,實各種詩文之通病,古今才士之恒情也。凡作傳奇,當於開筆之初,以至脫稿之後,隔日一刪,逾月一改,始能淘沙得金,無瑕瑜互見之失矣。此說予能言之不能行之者,則人與我中分其咎。予終歲饑驅,杜門日少,每有所作,率多草草成編,章名急就,非不欲刪,非不欲改,無可刪可改之時也。每成一劇,才落毫端,即為坊人攫去,下半猶未脫稿,上半業已災梨,非止災梨,彼伶工之捷足者,又複災其肺腸,災其唇舌,遂使一成不改,終為痼疾難醫。予非不務潔淨,天實使之,謂之何哉!
  意取尖新
  纖巧二字,行文之大忌也,處處皆然,而獨不戒於傳奇一種。傳奇之為道也,愈纖愈密,愈巧愈精。詞人忌在老實,老實二字,即纖巧之仇家敵國也。然纖巧二字,為文人鄙賤已久,言之似不中聽,易以尖新二字,則似變瑕成瑜。其實尖新即是纖巧,猶之暮四朝三,未嘗稍異。同一話也,以尖新出之,則令人眉揚目展,有如聞所未聞;以老實出之,則令人意懶心灰,有如聽所不必聽。白有尖新之文,文有尖新之句,句有尖新之字,則列之案頭,不觀則已,觀則欲罷不能;奏之場上,不聽則已,聽則求歸不得。尤物足以移人,尖新二字,即文中之尤物也。
  少用方言
  填詞中方言之多,莫過於《西廂》一種,其餘今詞古曲,在在有之。非止詞曲,即《四書》之中,《孟子》一書亦有方言,天下不知而予獨知之,予讀《孟子》五十餘年不知,而今知之,請先畢其說。兒時讀自反而縮,雖褐寬博,吾不惴焉,觀朱注雲:褐,賤者之服;寬博,寬大之衣。心甚惑之。因生南方,南方衣褐者寡,間有服者,強半富貴之家,名雖褐而實則絨也。因訊蒙師,謂褐乃貴人之衣,胡雲賤者之服?既雲賤矣,則當從約,短一尺,省一尺購辦之次,少一寸,免一寸縫紉之力,胡不窄小其制而反寬大其形,是何以故?師默然不答,再詢,則顧左右而言他。具此狐疑,數十年未解。及近游秦塞,見其土著之民,人人衣褐,無論絲羅罕覯,即見一二衣布者,亦類空谷足音。因地寒不毛,止以牧養自活,織牛羊之毛以為衣,又皆粗而不密,其形似毯,誠哉其為賤者之服,非若南方貴人之衣也!又見其寬則倍身,長複掃地。即而訊之,則曰:此衣之外,不復有他,衫裳襦褲,總以一物代之,日則披之當服,夜則擁以為衾,非寬不能周遭其身,非長不能盡履其足。《魯論》必有寢衣,長一身有半,即是類也。予始幡然大悟曰:太史公著書,必遊名山大川,其斯之謂歟!蓋古來聖賢多生西北,所見皆然,故方言隨口而出。朱文公南人也,彼烏知之?故但釋字義,不求甚解,使千古疑團,至今未破,非予遠遊絕塞,親覯其人,烏知斯言之不謬哉?由是觀之,《四書》之文猶不可盡法,況《西廂》之為詞曲乎?凡作傳奇,不宜頻用方言,令人不解。近日填詞家,見花面登場,悉作姑蘇口吻,遂以此為成律,每作淨醜之白,即用方言,不知此等聲音,止能通於吳越,過此以往,則聽者茫然。傳奇天下之書,豈僅為吳越而設?至於他處方言,雖雲入曲者少,亦視填詞者所生之地。如湯若士生於江右,即當規避江右之方言,粲花主人吳石渠生於陽羨,即當規避陽羨之方言。蓋生此一方,未免為一方所囿。有明是方言,而我不知其為方言,及入他境,對人言之而人不解,始知其為方言者。諸如此類,易地皆然。欲作傳奇,不可不存桑弧蓬矢之志。
  時防漏孔
  一部傳奇之賓白,自始自終,奚啻千言萬語。多言多失,保無前是後非,有呼不應,自相矛盾之病乎?如《玉簪記》之陳妙常,道姑也,非尼僧也,其白雲姑娘在禪堂打坐,其曲雲從今孽債染緇衣禪堂緇衣皆尼僧字面,而用入道家,有是理乎?諸如此類者,不能枚舉。總之,文字短少者易為檢點,長大者難於照顧。吾於古今文字中,取其最長最大,而尋不出纖毫滲漏者,惟《水滸傳》一書。設以他人為此,幾同笊籬貯水,珠箔遮風,出者多而進者少,豈止三十六漏孔而已哉!
科諢第五

  插科打諢,填詞之末技也,然欲雅俗同歡,智愚共賞,則當全在此處留神。文字佳,情節佳,而科諢不佳,非特俗人怕看,即雅人韻士,亦有瞌睡之時。作傳奇者,全要善驅睡魔,睡魔一至,則後乎此者雖有《鈞天》之樂,《霓裳羽衣》之舞,皆付之不見不聞,如對泥人作揖,土佛談經矣。予嘗以此告優人,謂戲文好處,全在下半本。只消三兩個瞌睡,便隔斷一部神情,瞌睡醒時,上文下文已不接續,即使抖起精神再看,只好斷章取義,作零出觀。若是,則科諢非科諢,乃看戲之人參湯也。養精益神,使人不倦,全在於此,可作小道觀乎?
  戒淫褻
  觀文中花面插科,動及淫邪之事,有房中道不出口之話,公然道之戲場者。無論雅人塞耳,正士低頭,惟恐惡聲之汙聽,且防男女同觀,共聞褻語,未必不開窺竊之門,鄭聲宜放,正為此也。不知科諢之設,止為發笑,人間戲語盡多,何必專談欲事?即談欲事,亦有善戲謔兮,不為虐兮之法,何必以口代筆,畫出一幅春意圖,始為善談欲事者哉?人問:善談欲事,當用何法,請言一二以概之。予曰:如說口頭俗語,人盡知之者,則說半句,留半句,或說一句,留一句,令人自思。則欲事不掛齒頰,而與說出相同,此一法也。如講最褻之話慮人觸耳者,則借他事喻之,言雖在此,意實在彼,人盡瞭解,則欲事未入耳中,實與聽見無異,此又一法也。得此二法,則無處不可類推矣。
  忌俗惡
  科諢之妙,在於近俗,而所忌者,又在於太俗。不俗則類腐儒之談,太俗即非文人之筆。吾於近劇中,取其俗而不俗者,《還魂》而外,則有《粲花五種》,皆文人最妙之筆也。《粲花五種》之長,不僅在此,才鋒筆藻,可繼《還魂》,其稍遜一籌者,則在氣與力之間耳。《還魂》氣長,《粲花》稍促;《還魂》力足,《粲花》略虧。雖然,湯若士之《四夢》,求其氣長力足者,惟《遠魂》一種,其餘三劇則與《粲花》並肩。使粲花主人及今猶在,奮其全力,另制一種新詞,則詞壇赤幟,豈僅為若士一人所攫哉?所恨予生也晚,不及與二老同時。他日追及泉台,定有一番傾倒,必不作妒而欲殺之伏,向閻羅天子掉舌,排擠後來人也。
  重關係
  科諢二字,不止為花面而設,通場腳色皆不可少。生旦有生旦之科諢,外末有外末之科諢,淨醜之科諢則其分內事也。然為淨醜之科諢易,為生旦外末之科諢難。雅中帶俗,又於俗中見雅;活處寓板,即於板處證活。此等雖難,猶是詞客優為之事。所難者,要有關係。關係維何?曰:於嘻笑灰諧之處,包含絕大文章;使忠孝節義之心,得此愈顯。如老萊子之舞斑衣,簡雍之說淫具,東方朔之笑彭祖面長,此皆古人中之善於插科打諢者也。作傳奇者,苟能取法於此,是科諢非科諢,乃引人入道之方便法門耳。
  貴自然
  科諢雖不可少,然非有意為之。如必欲於某折之中,插入某科諢一段,或預設某科諢一段,插入某折之中,則是覓妓追歡,尋人賣笑,其為笑也不真,其為樂也亦甚苦矣。妙在水到渠成,天機自露。我本無心說笑話,誰知笑話逼人來,斯為科諢之妙境耳。如前所雲簡雍說淫具,東方朔笑彭祖.即取二事論之。蜀先主時,天旱禁酒,有吏向一人家索出釀酒之具,論者欲置之法。雍與先主遊,見男女各行道上,雍謂先生曰:彼欲行淫,請縛之。先主曰:何以知其行淫?雍曰:各有其具,與欲釀未釀者同,是以知之。先主大笑,而釋蓄釀具者。漢武帝時,有善相者,謂人中長一寸,壽當百歲。東方朔大笑,有司奏以不敬。帝責之,朔曰:臣非笑陛下,乃笑彭祖耳。人中一寸則百歲,彭祖歲八百,其人中不幾八寸乎?人中八寸,則面幾長一丈矣,是以笑之。此二事,可謂絕妙之詼諧,戲場有此,豈非絕妙之科諢?然當時必親見男女同行,因而說及淫具;必親聽人口一寸壽當百歲之說,始及彭祖面長,是以可笑,是以能悟人主。如其未見未聞,突然引此為喻,則怒之不暇,笑從何來?笑既不得,悟從何來?此即貴自然、不貴勉強之明證明。吾看深《南西廂》,見法聰口中所說科諢,迂奇誕妄,不知何入生來,真令人欲逃欲嘔,而觀者聽者絕無厭倦之色,豈文章一道,俗則爭取,雅則共棄乎?
格局第六

  傳奇格局,有一定而不可移者,有可仍可改,聽人自為政者。開場用末,沖場用生;開場數語,包括通篇,沖場一出,蘊釀全部,此一定不可移者。開手宜靜不宜喧,終場忌冷不忌熱,生旦合為夫婦,外與老旦非充父母即作翁姑,此常格也。然遇情事變更,勢難仍舊,不得不通融兌換而用之,諸如此類,皆其可仍可改,聽人為政者也。近日傳奇,一味趨新,無論可變者變,即斷斷當仍者,亦如改竄,以示新奇。予謂文字之新奇,在中藏,不在外貌,在精液,不在渣滓,猶之詩賦古文以及時藝,其中人才輩也,一人勝似一人,一作奇於一伯,然止別其詞華,未聞異其資格。有以古風之局而為近律者乎?有以時藝之體而作古文者乎?繩墨不改,斧斤自若,而工師之奇巧出焉。行文之道,亦若是焉。
  家門
  開場數語,謂之家門。雖雲為字不多,然非結構已完、胸有成竹者,不能措手。即使規模已定,猶慮做到其間,勢有阻撓,不得順流而下,未免小有更張,是以此折最難下筆。如機鋒銳利,一往而前,所謂信手拈業,頭頭是道,則從此折做起,不則姑缺首篇,以俟終場補入。猶塑佛者不即開光,畫龍者點睛有待,非故遲之,欲俟全像告成,其身向左則目宜左視,其身向右則目宜右觀,俯仰低徊,皆從身轉,非可預為計也。此是詞家討便宜法,開手即以告人,使後來作者未經捉筆,先省一番無益之勞,知笠翁為此道功臣,凡其所言,皆真切可行之事,非大言欺世者比也。
  未說家門,先有一上場小曲,如《西江月》、《蝶戀花》之類,總無成格,聽人拈取。此曲向來不切本,止是勸人對酒忘憂、逢場作戲諸套語。予謂詞曲中開場一折,即古文之冒頭,時文之破題,務使開門見山,不當借帽覆頂。即將本傳中立言大意,包括成文,與後所說家門一詞相為表裡。前是暗說,後是明說,暗說似破題,明說似承題,如此立格,始為有根有據之文。場中閱卷,看至第二三行而始覺其好者,即是可取可棄之文;開卷之初,能將試官眼睛一把拿信,不放轉移,始為必售之技。吾願才人舉筆,盡作是觀,不止填詞而已也。
  元詞開場,止有冒頭數語,謂之正名,又曰楔子,多則四句,少則二句,似為簡捷。然不登場則已,既用副末上場,腳才點地,遂爾抽身,亦覺張惶失次。增出家門一段,甚為有理。然家門之前,另有一詞,今之梨園皆略去前詞,只就家門說起,止圖省力,埋沒作者一段深心。大凡說話作文,同是一理,入手之初,不宜太遠,亦正不宜太近。文章所忌者,開口罵題,便說幾句閑文,才歸正傳,亦未嘗不可,胡遽惜字如金,而作此鹵莽滅裂之狀也?作者萬勿因其不讀而作省文。至於末後四句,非止全該,又宜別俗。元人楔子,太近老實,不足法也。
  沖場
  開場第二折,謂之沖場。沖場者,人未上而我先上也。必用一悠長引子。引子唱完,繼以詩詞及四六排語,謂之定場白,言其未說之先,人不知所演何劇,耳目搖搖,得此數語,方知下落,始未定而今方定也。此折之一折一詞,較之前折家門一曲,猶難措手。務以寥寥數言,道盡本人一腔心事,又且蘊釀全部精神,猶家門之括盡無遺也。同屬包括之詞,則分難易於其間者,以家門可以明說,而沖場引子及定場詩詞全用暗射,無一字可以明言故也。非特一本戲文之節目全於此處理根,而作此一本戲文之好歹,亦即於此時定價。何也?開手筆機飛舞,墨勢淋漓,有自由自得之妙,則把握在手,破竹之勢已成,不憂此後不成完璧。如此時此際文情艱澀,勉強支吾,則朝氣昏昏,到晚終無晴色,不知不作之為愈也。然則開手銳利者寧有幾人?不幾阻抑後輩,而塞填詞之路乎?曰:不然。有養機使動之法在:如入手艱澀,姑置勿填,以避煩苦之勢;自尋樂境,養動生機,俟襟懷略展之後,仍複拈毫,有興即填,否則又置,如是者數四,未有不忽撞天機者。若因好句不來,遂以俚詞塞責,則走入荒蕪一路,求辟草昧而致文明,不可得矣。
  出腳色
  本傳中有名腳色,不宜出之太遲。如生為一家,旦為一家,生之父母隨生而出,旦之父母隨旦而出,以其一部之主,餘皆客也。雖不定在一出二出,然不得出四五折之後。太遲則先有他腳色上場,觀者反認為主,及見後來人,勢必反認為客矣。即淨醜腳色之關乎全部者,亦不宜出之太遲。善觀場者,止於前數出所記,記其人姓名;十出以後,皆是枝外生枝,節中長節,如遇行路之人,非止不問姓字,並形體面目皆可不必認矣。
  小收煞
  上半部之末出,暫攝情形,略收鑼鼓,名為小收煞。宜緊忌寬,宜熱忌熱,宜作鄭五歇後,令人揣摩下文,不知此事如何結果。如做把戲者,暗藏一物於盆盎衣袖之中,做定而令人射覆,此正做定之際,眾人射覆之時也。戲法無真假,戲文無工拙,只是使人想不到、猜不著,便是好戲法、好戲文。猜破而後出之,則觀者索然,作者赧然,不如藏拙之為妙矣。
  大收煞
  全本收場,名為大收煞。此折之難,在無包括之痕,而有團圓之趣。如一部之內,要緊腳色共有五人,其先東西南北各自分開,至此必須會合。此理誰不知之?但其會合之故,須要自然而然,水到渠成,非由車戽。最忌無因而至,突如其來,與勉強生情,拉成一處,令觀者識其有心如此,與恕其無可奈何者,皆非此道中絕技,因有包括之痕也。骨肉團聚,不過歡笑一場,以此收鑼罷鼓,有何趣味?水窮山盡之處,偏宜突起波瀾,或先驚而後喜,或始疑而終信,或喜極信極而反致驚疑,務使一折之中,七情俱備,始為到底不懈之筆,愈遠愈大之才,所謂有團圓之趣者也。予訓兒輩嘗雲:場中作文,有倒騙主司入彀之法:開卷之初,當以奇句奪目,使之一見而驚,不敢棄去,此一法也;終篇之際,當以媚語攝魂,使之執卷留連,若難遽別,此一法也。收場一出,即勾魂攝魄之具,使人看過數日,而猶覺聲音在耳、情形在目者,全虧此出撒嬌,作臨去秋波那一轉也。
  填詞餘論
  讀金聖歎所評《西廂記》,能令千古才人心死。夫人作文傳世,欲天下後代知之也,且欲天下後代稱許而讚歎之也。殆其文成矣,其書傳矣,天下後代既群然知之,複群然稱許而讚歎之矣,作者之苦心,不幾大慰乎哉?予曰:未甚慰也。譽人而不得其實,其去毀也幾希。但雲千古傳奇當推《西廂》第一,而不明言其所以為第一之故,是西施之美,不特有目者贊之,肓人亦能贊之矣。自有《西廂》以迄於今,四百餘載,推《西廂》為填詞第一者,不知幾千萬人,而能曆指其所以為第一之故者,獨出一金聖歎。是作《西廂》者之心,四百餘年未死,而今死矣。不特作《西廂》者心死,凡千古上下操觚立言者之心,無不死矣。人患不為王實甫耳,焉知數百年後,不復有金聖歎其人哉!
  聖歎之評《西廂》,可謂晰毛辨發,窮幽極微,無複有遺議於其間矣。然以予論文,聖歎所評,乃文人把玩之《西廂》,非優人搬弄之《西廂》也。文字之三昧,聖歎已得之;優人搬弄之三昧,聖歎猶有待焉。如其至今不死,自撰新詞幾部,由淺及深,自生而熟,則又當自火其書,而別出一番詮解。甚矣,此道之難言也。
  聖歎之評《西廂》,其長在密,其短在拘,拘即密之已甚者也。無一句一字不逆溯其源,而求命意之所在,是則密矣,然亦知作者於此,有出於有心,有不必盡出於有心者乎?心之所至,筆亦至焉,是人之所能為也;若夫筆之所至,心亦至焉,則人不能盡主之矣。且有心不欲然,而筆使之然,若有鬼物主持其間者,此等文字,尚可謂之有意乎哉?文章一道,實實通神,非欺人語。千古奇文,非人為之,神為之、鬼為之也,人則鬼神所附者耳。
演習部

選劇第一

  填詞之設,專為登場;登場之道,蓋亦難言之矣。詞曲佳而搬演不得其人,歌童好而教率不得其法,皆是暴殄天物,此等罪過,與裂繒毀璧等也。方今貴戚通侯,惡談雜技,單重聲音,可謂雅人深致,崇尚得宜者矣。所可惜者:演劇之人美,而所演之劇難稱盡美;崇雅之念真,而所崇之雅未必果真。尤可怪者:最有識見之客,亦作矮人觀場,人言此本最佳,而輒隨聲附和,見單即點,不問情理之有無,以致牛鬼蛇神塞滿氍毹之上。極長詞賦之人,偏與文章為難,明知此劇最好,但恐偶違時好,呼名即避,不顧才士之屈伸,遂使錦篇繡帙,沉埋瓿甕之間。湯若士之《牡丹亭》、《邯鄲夢》得以盛傳於世,吳石渠之《綠牡丹》、《畫中人》得以偶登於場者,皆才人僥倖之事,非文至必傳之常理也。若據時優本念,則願秦皇複出,盡火文人已刻之書,止存優伶所撰諸抄本,以備家弦戶誦而後已。傷哉,文字聲音之厄,遂至此乎!吾謂《春秋》之法,責備賢者,當今瓦缶雷鳴,金石絕響,非歌者投胎之誤,優師指路之迷,皆顧曲周郎之過也。使要津之上,得一二主持風雅之人,凡見此等無情之劇,或棄而不點,或演不終篇而斥之使罷,上有憎者,下必有甚焉者矣。觀者求精,則演者不敢浪習,黃絹色絲之曲,外孫齏臼之詞,不求而自至矣。吾論演習之工而首重選劇者,誠恐劇本不佳,則主人之心血,歌者之精神,皆施於無用之地。使觀者口雖讚歎,心實諮嗟,何如擇術務精,使人心口皆羨之為得也。
  別古今
  選劇授歌童,當自古本始。古本既熟,然後間以新詞,切勿先今而後古。何也?優師教曲,每加工於舊,而草草於新。以舊本人人皆習,稍有謬誤,即形出短長;新本偶爾一見,即有破綻,觀者聽者未必盡曉,其拙盡有可藏。且古本相傳至今,曆過幾許名師,傳有衣缽,未當而必歸於當,已精而益求其精,猶時文中大學之道學而時習之諸篇,名作如林,非敢草草動筆者也。新劇則如巧搭新題,偶有微長,則動主司之目矣。故開手學戲,必宗古本。而古本又必從《琵琶》、《荊釵》、《幽閨》、《尋親》等曲唱起,蓋腔板之正,未有正於此者。此曲善唱,則以後所唱之曲,腔板皆不謬矣。舊曲既熟,必須間以新詞。切勿聽拘士腐儒之言,謂新劇不如舊劇,一概棄而不習。蓋演古戲,如唱清曲,只可悅知音數人之耳,不能娛滿座賓朋之目。聽古樂而思臥,聽新樂而忘倦。古樂不必《簫》、《韶》、《琵琶》、《幽閨》等曲,即今之古樂也。但選舊劇易,選新劇難。教歌習舞之家,主人必多冗事,且恐未必知音,勢必委諸門客,詢之優師。門客豈盡周郎,大半以優師之耳目為耳目。而優師之中,淹通文墨者少,每見才人所作,輒思避之,以鑿枘不相入也。故延優師者,必擇文理稍通之人,使閱新詞,方能定其美惡。又必藉文人墨客參酌其間,兩議僉同,方可授之使習。此為主人多冗,不諳音樂者而言。若系風雅主盟,詞壇領袖,則獨斷有餘,何必知而故詢。噫,欲使梨園風氣丕變維新,必得一二縉紳長者主持公道,俾詞之佳音必傳,劇之陋者必黜,則千古才人心死,現在名流,有不心沉香刻木而祀之者乎?
  劑冷熱
  今人之所尚,時優之所習,皆在熱鬧二字;冷靜之詞,文雅之曲,皆其深惡而痛絕者也。然戲文太冷,詞曲太雅,原足令人生倦,此作者自取厭棄,非人有心置之也。然盡有外貌似冷而中藏極熱,文章極雅而情事近俗者,何難稍加潤色,播入管弦?乃不問短長,一概以冷落棄之,則難服才人之心矣。予謂傳奇無冷熱,只怕不合人情。如其離合悲歡,皆為人情所必至,能使人哭,能使人笑,能使人怒髮衝冠,能使人驚魂欲絕,即使鼓板不動,場上寂然,而觀者叫絕之聲,反能震天動地。是以人口代鼓樂,讚歎為戰爭,較之滿場殺伐,鉦鼓雷鳴而人心不動,反欲掩耳避喧者為何如?豈非冷中之熱,勝於熱中之冷;俗中之雅,遜於雅中之俗乎哉?
變調第二

  變調者,變古調為新調也。此事甚難,非其人不行,存此說以俟作者。才人所撰詩賦古文,與佳人所制錦繡花樣,無不隨時更變。變則新,不變則腐;變則活,不變則板。至於傳奇一道,尤是新人耳目之事,與玩花賞月同一致也。使今日看此花,明日複看此花,昨夜對此月,今夜複對此月,則不特我厭其舊,而花與月亦自愧其不新矣。故桃陳則李代,月滿即哉生。花月無知,亦能自變其調,矧詞曲出生人之口,獨不能稍變其音,而百歲登場,乃為三萬六千日雷同合掌之事乎?吾每觀舊劇,一則以喜,一則以懼。喜則喜其音節不乖,耳中免生芒刺;懼則懼其情事太熟,眼角如懸贅疣。學書學畫者,貴在仿佛大都,而細微曲折之間,正不妨增減出入,若止為依樣葫蘆,則是以紙印紙,雖雲一線不差,少天然生動之趣矣。因創二法,以告世之執郢斤者。
  縮長為短
  觀場之事,宜晦不宜明。其說有二:優孟衣冠,原非實事,妙在隱隱躍躍之間。若於日間搬弄,則太覺分明,演者難施幻巧,十分音容,止作得五分觀聽,以耳目聲音散而不聚故也。且人無論富貴貧賤,日間盡有當行之事,閱之未免妨工。抵暮登場,則主客心安,無妨時失事之慮,古人秉燭夜遊,正為此也。然戲之好者必長,又不宜草草完事,勢必闡揚志趣,摹擬神情,非達旦不能告闋。然求其可以達旦之人,十中不得一二,非迫於來朝之有事,即限於此際之欲眠,往往半部即行,使佳話截然而止。予嘗謂好戲若逢貴客,必受腰斬之刑。雖屬謔言,然實事也。與其長而不終,無寧短而有尾,故作傳奇付優人,必先示以可長可短之法:取其情節可省之數折,另作暗號記之,遇清閒無事之人,則增入全演,否則拔而去之。此法是人皆知,在梨園亦樂於為此。但不知減省之中,又有增益之法,使所省數折,雖去若存,而無斷文截角之患者,則在秉筆之人略加之意而已。法於所刪之下折,另增數語,點出中間一段情節,如雲昨日某人來說某話,我如何答應之類是也;或於所刪之前一折,預為吸起,如雲我明日當差某人去幹某事之類是也。如此,則數語可當一折,觀者雖未及看,實與看過無異,此一法也。予又謂多冗之客,並此最約者亦難終場,是刪與不刪等耳。嘗見貴介命題,止索雜單,不用全本,皆為可行即行,不受戲文牽制計也。予謂全本太長,零出太短,酌乎二者之間,當仿《元人百種》之意,而稍稍擴充之,另編十折一本,或十二折一本之新劇,以備應付忙人之用。或即將古書舊戲,用長房妙手,縮而成之。但能沙汰得宜,一可當百,則寸金丈鐵,貴賤攸分,識者重其簡貴,未必不棄長取短,另開一種風氣,亦未可知也。此等傳奇,可以一席兩本,如佳客並坐,勢不低昂,皆當在命題之列者,則一後一先,皆可為政,是一舉兩得之法也。有暇即當屬草,請以下里巴人,為白雪陽春之倡。
  變舊成新
  演新劇如看時文,妙在聞所未聞,見所未見;演舊劇如看古董,妙在身生後世,眼對前朝。然而古董之可愛者,以其體質愈陳愈古,色相愈變愈奇。如銅器玉器之在當年,不過一刮磨光瑩之物耳,迨其歷年既久,刮磨者渾全無跡,光瑩者斑駁成文,是以人人相寶,非寶其本質如常,寶其能新而善變也。使其不異當年,猶然是一刮磨光瑩之物,則與今時旋造者無別,何事什佰其價而購之哉?舊劇之可珍,亦若是也。今之梨園,購得一新本,則因其新而愈新之,飾怪妝奇,不遺餘力;演到舊劇,則千人一轍,萬人一轍,不求稍異。觀者如聽蒙童背書,但賞其熟,求一換耳換目之字而不得,則是古董便為古董,卻未嘗易色生斑,依然是一刮磨光瑩之物,我何不取旋造者觀之,猶覺耳目一新,何必定為村學究,聽蒙童背書之為樂哉?然則生斑易色,其理甚難,當用何法以處此?曰:有道焉。仍其體質,變其丰姿,如同一美人,而稍更衣飾,便足令人改觀,不俟變形易貌,而始知別一神情也。體質維何?曲文與大段關目是已.丰姿維何?科諢與細微說白是已。曲文與大段關目不可改者,古人既費一片心血,自合常留天地之間,我與何仇,而必欲使之埋沒?且時人是古非今,改之徒來訕笑,仍其大體,既慰作者之心,且杜時人之口。科諢與細微說白不可不變者,凡人作事,貴於見景生情,世道遷移,人心非舊,當日有當日之情態,今日有今日之情態,傳奇妙在入情,即使作者至今未死,亦當與世遷移,自囀其舌,必不為膠柱鼓瑟之談,以拂聽者之耳。況古人脫稿之初,便覺其新,一經傳播,演過數番,即覺聽熟之言難於複聽,即在當年,亦未必不自厭其繁,而思陳言之務去也。我能易以新詞,透入世情三昧,雖觀舊劇,如閱新篇,豈非作者功臣?使得為雞皮三少之女,前魚不泣之男,地下有靈,方頌德歌功之不暇,而忍心矯制責之哉?但須點鐵成金,勿令畫虎類狗。又須擇其可增者增,當改者改,萬勿故作知音,強為解事,令觀者當場噴飯,而群罪作俑之人,則湖上笠翁不任咎也。此言潤澤枯槁,變易陳腐之事。予嘗痛改《南西廂》,如《遊殿》、《問齋》、《逾牆》、《驚夢》等科諢,及《玉簪.偷詞》、《幽閨.旅婚》諸賓白,付伶工搬演,以試舊新,業經詞人謬賞,不以點竄為非矣。尚有拾遺補缺之法,未語同人,茲請並終其說。舊本傳奇,每多缺略不全之事,刺謬難解之情。非前人故為破綻,留話柄以貽後人,若唐詩所謂欲得周郎顧,時時誤拂弦,乃一時照管不到,致生漏孔,所謂至人千慮,必有一失。此等空隙,全靠後人泥補,不得聽其缺陷,而使千古無全文也。女媧氏煉石補天,天尚可補,況其他乎?但恐不得五色石耳。姑舉二事以概之。趙五娘於歸兩月,即別蔡邕,是一桃夭新婦。算至公姑已死,別墓尋夫之日,不及數年,是猶然一冶容誨淫之少婦也。身背琵琶,獨行千里,即能自保無他,能免當時物議乎?張大公重諾輕財,資其困乏,仁人也,義士也。試問衣食名節,二者孰重?衣食不繼則周之,名節所關則聽之,義士仁人,曾若是乎?此等缺陷,就詞人論之,幾與天傾西北,地陷東南無異矣,可少補天塞地之人乎?若欲於本傳之傳,劈空添出一人,送趙五娘入京,與之隨身作伴,妥則妥矣,猶覺傷筋動骨,太涉更張。不想本傳內現有一人,盡可用之而不用,竟似張大公止圖卸肩,不顧趙五娘之去後者。其人為難?著送錢米助喪之小二是也。《剪髮》白雲:你先回去,我少頃就著小二送來。則是大公非無僕從之人,何以吝而不使?予為略增數語,補此缺略,附刻於後,以政同心。此一事也。《明珠記》之《煎茶》,所用為傳消遞息之人者,塞鴻是也。塞鴻一男子,何以得事嬪妃?使宮禁之內,可用男子煎茶,又得密談私語,則此事可為,何事不可為乎?此等破綻,婦人小兒皆能指出,而作者絕不經心,觀者亦聽其疏漏;然明眼人遇之,未嘗不啞然一笑,而作無是公盾者也。若欲於本家之外,鑿空構一婦人,與無雙小姐從不謀面,而送進驛內煎茶,使之先通姓名,後說情事,便則便矣,猶覺生枝長節,難免贅瘤。不知眼前現有一婦,理合使之而不使,非特王仙客至愚,亦覺彼婦太忍。彼婦為誰?無雙自幼跟隨之婢,仙客觀在作妾之人,名為采蘋是也。無論仙客覓人將意,計當出此,即就采蘋論之,豈有主人一別數年,無由把臂,今在咫尺,不圖一見,普天之下有若是之忍人乎?予亦為正此迷謬,止換賓白,不易填詞,與《琵琶》改本並列於後,以政同心。又一事也。其餘改本尚多,以篇帙浩繁,不能盡附。總之,凡予所改者,皆出萬不得已,眼看不過,耳聽不過,故為鏟削不平,以歸至當,非勉強出頭,與前人為難者比也。凡屬高明,自能諒其心曲。
  插科打諢之語,若欲變舊為新,其難易較此奚止百倍。無論劇劇可增,出出可改,即欲隔日一新,逾月一換,亦誠易事。可惜當世貴人,家蓄名優數輩,不得一詼諧弄筆之人,為種詞林萱草,使之刻刻忘憂。若天假笠翁以年,授以黃金一鬥,使得自買歌童,自編詞曲,口授而身導之,則戲場關目,日日更新,氈上詼諧,時時變相。此種技藝,非特自能誇之,天下人亦共信之。然謀生不給,遑問其他?只好作貧女縫衣,為他人助嬌,看他人出閣而已矣。
  《琵琶記·尋夫》改本
  〔胡搗練〕〔旦上〕辭別去,到荒丘,只愁出路煞生受。畫取真容聊藉手,逢人將此勉哀求。
  鬼神之道,雖則難明;感應之理,未嘗不信。奴家昨日,在山上築墳,偶然力乏,假寐片時。忽然夢見當山土地,帶領著無數陰兵,前來助力。又親口囑付,著奴家改換衣裝,往京尋取夫婿。乃至醒來,那墳台果然築就。可見真有神明,不是空空一夢。只得依了夢中之言,改換做道姑打扮。又編下一套淒涼北調,到途路之間,逢人彈唱,抄化些資糧饣胡口,也是一條生計。只是一件:我自做媳婦以來,終日與公姑廝守,如今雖死,還有墳塋可拜;一旦撇他而去,真個是舉目淒然。喜得奴家略曉丹青,只得借紙筆傳神,權當個丁蘭刻木,背在肩上行走,只當還與二親相傍一般。遇著小祥忌日,也好展開祭奠,不枉做媳婦的一點孝心。有理!有理!顏料紙張,俱已備下,只是憑空摹擬,恐怕不肖神情,且待我想像起來。
  〔三仙橋〕一從他每死後,要相逢,不能勾。除非夢裡,暫時略聚首。如今該下筆了。〔欲畫又止介〕苦要描,描不就。暗想象,教我未描先淚流。〔畫介〕描不出他苦心頭,描不出他饑症候。〔又想介〕描不出他望孩兒的睜睜兩眸。〔又畫介〕只畫得他發颼颼,和那衣衫敝垢。畫完了,待我細看一看。〔看介〕呀!象倒極象,只是畫得太苦了些,全沒些歡容笑口。呀!公婆,公婆,非是媳婦故意如此。休休,若畫做好容顏,須不是趙五娘的姑舅。
  待我懸掛起來,燒些紙錢,奠些酒飯,然後帶出門去便了。〔掛介〕噯!我那公公婆婆呵!媳婦只為往京尋取丈夫,撇你不下,故此圖畫儀容,以便隨身供養。你須是有靈有事,時刻在暗裡扶持。待媳婦早見你的孩兒,痛哭一場,說完了心事,然後趕到陰司,與你二人做伴便了。啊呀,我那公婆呵!〔哭介〕
  〔前腔〕非是奴尋夫遠遊,只怕我公婆絕後。奴見夫便回,此行安敢久。路途中,奴怎走?望公婆,相保佑!拜完了,如今收拾起身。論起理來,該先別墳塋,然後去別張大公才是。只為要托他照管墳塋,須是先別了他,然後同至墳前,把公婆的骸骨,交付與他便了。〔鎖門行介〕只怕奴去後,冷清清,有誰來祭掃?縱使遇春秋,一陌紙錢怎有?休休,你生是受凍餒的公婆,死做個絕祭祀的姑舅!
  來此已是,大公在家麼?〔醜上〕收拾草鞋行遠路,安排包裹送嬌娘。呀!五娘子來了。老員外有請!〔末上〕衰柳寒蟬不可聞,金風敗葉正紛紛;長安古道休回首,西出陽關無故人。呀!五娘子,我正要過來送你,你卻來了。〔旦〕因有遠行,特來拜別。大公請端從,受奴家幾拜。〔末〕來到就是了,不勞拜罷。〔旦拜,末同拜介〕〔旦〕高厚恩難報,臨岐淚滿巾。〔末〕從今無別事,拭目待歸人。〔末起,旦不起介〕〔末〕五娘子請起。呀!五娘子,你為何跪在地下不肯起來?〔旦〕奴家有兩件大事奉求,要大公親口許下,方敢起來。〔末〕孝婦所求,一定是綱常倫理之事,老夫一力擔當,快些請起!〔旦起介〕〔末〕叫小二看椅子過來,與五娘子坐了講話。〔旦〕告坐了。〔末〕五娘子,你方才說的,是那兩件事?〔旦〕第一件,是怕奴家去後,公婆的墳塋沒人照管,求大公不時看顧。每逢令節,代燒一陌紙錢。〔末〕這是我分內之事,自然照管,何須你囑付。第二件呢?〔旦〕第二件,因奴家是個少年女子,遠出尋夫,沒人作伴,路上怕有嫌疑,求公公大發婆心,把小二借與奴家作伴,到京之日,即便遣人送還。這一件事,關係奴家的名節,斷求慨允。〔末〕五娘子,這件事情,比照管墳塋還大,莫說待你拜求,方才肯許,不是個仗義之人;就是聽你講到此處,方才思念起來,把小二送你,也就不成個張廣才了。我昨日思想,不但你隻身行走,路上嫌疑;就是到了京中,與你丈夫相見,他問你在途路之中如何宿歇,你把甚麼言語答應他?萬一男子漢的心腸多疑少信,將你埋葬公婆的大事且不提起,反把形跡二字與你講論起來,如何了得!這也還是小事。他三載不歸,未必不在京中別有所娶。我想那房家小,看見前妻走到,還要無中生有,別尋說話,離間你的夫妻,何況是遠遠尋夫,沒人作伴?若把幾句惡言加你,豈不是有口難分?還有一說:你丈夫臨行之日,把家中事情拜託於我,我若容你獨自尋夫,有礙他終身名節,日後把甚麼顏面見他?就是死到九泉,也難與你公婆相會。這個主意,我先定下多時了,已曾分付小二,著他伴你同行,不勞分付,放心前去便了。〔旦起拜介〕這等多謝公公!奴家告別了。〔末〕且慢些,再請坐下。我且問你:你既要尋夫,那路上的盤費,已曾備下了麼?〔旦〕並不曾有。〔末〕既然沒有,如何去得?〔旦指背上琵琶介〕這就是奴家的盤費。不瞞公公說,已曾編下一套淒涼北調,譜入絲弦,一路彈唱而行,討些錢米度日。〔醜〕這等說來,竟是叫化了。這樣主意,我做不慣。不要總承,快尋別個去罷!〔末〕我自有主意,不消多嘴!五娘子,你前日剪髮葬親,往街坊貨賣,倒不曾問得你聲了幾貫錢財,可勾用麼?〔旦〕並無人買,全虧大公周濟。〔末〕卻又來!頭髮可以作髭,尚且賣不出錢財,何況是空空彈唱?萬一沒人與錢,你還是去的好?轉來的好?流落在他鄉,不來不去的好?那些長途資斧,我也曾與備下,不勞費心。也罷,你既費精神,編成一套詞曲,不可不使老朽聞之。你就唱來,待我與你發個利市。〔旦〕這等待奴家獻醜。若有不到之處,求大公改正一二。〔末〕你且唱來。〔旦理弦彈唱,末不住掩淚,醜不住哭介〕
  〔北越調鬥鵪鶉〕靜理冰弦,凝神息喘,待訴衷腸,將眉略展。怕的是聽者悉聽,聞聲去遠。雖不比杞梁妻,善哭天,也去那哭倒長城的孟薑不遠。
  〔紫花兒序〕俺不是好雲遊,閑離閨閫,也不是背人倫,強抱琵琶,都則為遠尋夫,苦曆山川。說甚麼金蓮窄小,道路,鞋穿,便做到骨葬溝渠首向天,保得過面無慚腆。好追隨,地下姑章,得全名,死也無冤。
  〔天淨沙〕當初始配良緣,備饔飧,尚有餘錢。只為兒夫去遠,遇荒罹變,為妻庸,禍及椿萱。
  〔金蕉葉〕他望賑濟,心穿眼穿;俺遭搶奪,糧懸命懸。若不是遇高鄰,分糧助饣,怎能勾慰親心,將灰複燃?
  〔小桃紅〕可憐他遊絲一縷命空牽,要續愁無線。俺也曾自饜糧備親膳,要救餘年,又誰料攀轅臥轍翻成勸?因來灶邊,窺奴私咽,一聲兒哭倒便歸泉。
  〔調笑令〕可憐,葬無錢!虧的是一位恩人,意做了兩次天。他助喪非強由情願。實指望吉回凶轉,因災致祥無他變,又誰知,後運同前!
  〔禿廝兒〕俺雖是厚面皮,無羞不腆,怎忍得累高鄰,鬻產輸田?只得把香雲剪下自賣錢,到街坊,哭聲喧,誰憐?
  〔聖藥王〕俺待要圖卸肩,赴九泉,怎忍得親骸朽露飽飛鳶?欲待把命苟延,較後先,算來無幸可徼天,哭倒在街前。
  〔麻郎兒〕感義士施恩不倦,二天外,又複加天。則為這好仗義的高鄰忒煞賢,越顯得受恩的淺深無辨。
  〔麼篇〕徒跣,把羅裙自撚,裹黃泥,去築墳圈。感山靈,神通晝顯,又指去路,勸人赴遠。
  〔絡絲娘〕因此上,顧不的鞋弓襪穿。為缺資財致使得身容變。休怪俺孝婦啼痕學杜鵑,只為多愁怨,漬染得麻如茜。
  〔拙魯速〕可憐俺日不停,夜不眠,饑不餐,冷不燃。當日呵,辨不出桃花人面,分不開藕瓣金蓮;到如今藕絲花片,落在誰邊?自對菱花,錯認椿萱,止為憂煎。才通道家寬出少年。
  〔尾〕千愁萬緒提難遍,只好綰絛中一線。聽不出眼淚的休解囊,但有酸鼻的仁人,請將鈔袋兒展。
  〔末〕做也做得好,彈也彈得好,唱也唱得好,可稱三絕。〔出銀介〕這一封銀子,就當潤喉潤筆之資,你請收下。〔旦謝介〕〔末〕小二過來。他方才彈唱的時節,我便為他聲音悽楚,情節可憐,故此掉淚。你知道些甚麼,也號號兆,哭個不了?〔醜〕不知甚麼原故,聽到其間,就不知不覺哭將起來,連我也不明白。〔末〕這等我且問你:方才送他的銀子,萬一途中不勾,依舊要叫化起來,你還是情願不情願?〔醜〕情願!情願!〔末〕為甚麼以前不情願,如今忽然情願起來?〔醜想介〕正是,為甚麼原故,忽然改變起來?連我也不明白。〔末〕好,這叫做:孝心所感,鐵人流淚;高僧說法,頑石點頭。五娘子,你一片孝心,就從今日效驗起了,此去定然遂意。我且問你:你公婆的墳塋,曾去拜別了麼?〔旦〕還不曾去。要屈太公同行,好對著公婆當面拜託。〔末〕一發見得到!就請同行。叫小二,與五娘子背了琵琶。〔醜〕自然。莫說琵琶,就是要帶馬桶,我也情願挑著走了。〔末〕五娘子,我還有幾句藥石之言,要分付你,和你一而行走,一而講罷。〔旦〕既有法言,便求賜教。〔行介〕
  〔鬥黑麻〕〔末〕伊夫婿,多應是貴官顯爵。伊家去,須當審個好惡。只怕你這般喬打扮,他怎知覺?一貴一貧,怕他將錯就錯。〔合〕孤墳寂寞,路途滋味惡。兩處堪悲,萬愁怎摸!
  〔末〕已到墳前了。蔡大哥!蔡大嫂!你這個孝順媳婦,待你二人,可謂生事以禮,死葬以禮,祭之以禮,無一事不全的了!如今遠出尋夫,特來拜別,將墳墓交托於我。從今以後,我就當你媳婦,逢時化紙,遇節燒錢,你不消慮得。只是保佑他一路平安,早與丈夫相會。他一生行孝的事情,只有你夫妻兩口,與我張廣才三人知道。你夫妻死了,止剩得我一個在此,萬一不能勾見他,這孝婦一片苦心,誰人替他表白?趁我張廣才未死,速速保佑他回來。待我見他一面,把你媳婦的好處,細細對他講一遍,我張廣才這個老頭兒,就死也瞑目了。唉,我那老友呵!〔旦〕我那公婆呵!〔同放聲大哭、醜亦哭價〕〔末〕五娘子!
  〔憶多嬌〕我承委託當領諾。這孤墳,我自看守,決不爽約。但願你途中身安樂。〔合〕舉目蕭索,滿眼盈盈淚落。
  〔旦〕公婆,你媳婦如今去了!大公,奴家去了!〔末〕五娘子,你途間保重,早去早回!小二,你好生伏侍五娘子,不要叫他費心。〔醜〕曉得!
  〔旦〕為尋夫婿別孤墳,〔末〕只怕兒夫不認真。
  〔合〕流淚眼觀流淚眼,斷腸人送斷腸人。
  〔旦掩淚同醜先下〕〔末目送,作哽咽不能出聲介〕噯,我、我、我明日死了,那有這等一個孝順媳婦!可憐!可憐!〔掩淚下〕
  《明珠記·煎茶》改本
  第一折
  〔蔔運算元〕〔生冠帶上〕未遇費長房,已縮相思地。咫尺有佳音,可惜人難寄。
  下官王仙客,叨授富平縣尹。又為長樂驛缺了驛官,上司命我帶管三月。近日朝廷差幾員內官,帶領三十名宮女,去備皇陵打掃之用,今日申牌時分,已到驛中。我想宮女三十名,焉知無雙小姐不在其內?要托人探個消息,百計不能。喜得裡面要取人伏侍,我把塞鴻扮做煎茶童子,送進去承值,萬一遇見小姐,也好傳個信兒。塞鴻那裡?〔醜上〕藍橋今夜好風光,天上群仙降下方。只恐雲英難見面,裴航空自搗玄霜。塞鴻伺候。〔生〕今日送你進去煎茶,專為打探無雙小姐的消息,你須要用心體訪。〔醜〕小人理會得。〔生〕隨著我來。〔行介〕你若見了小姐呵,
  〔玉交枝〕道我因他憔悴,雖則是斷機緣,心兒未灰,癡情還想成婚配。便今世,不共鴛幃,私心願將來世期,倒不如將生換死求連理。〔合〕料伊行,冰心未移,料伊行,柔腸更癡。
  說話之間,已至館驛前了。〔醜〕管門的公公在麼?〔淨上〕走馬近來辭帝闕,奉差前去掃皇陵。甚麼人?到此何干?〔生〕帶管驛事富平縣尹,送煎茶人役伺候。〔淨〕著他進來。〔醜進見介〕〔淨看怒介〕這是個男子,你為甚麼送他進來呢?〔生〕是個幼年童子。〔淨〕看他這個模樣,也不是個幼年童子了。好不不通道理的縣官!就是上司官員,帶著家眷從此經過,也沒有取男子服事之理,何況是皇宮內院的嬪妃,肯容男子見面?叫孩子們,快打出去,著他換婦人進來。這樣不通道理,還叫他做官!〔罵下〕〔生〕這怎麼處?
  〔前腔〕精神徒費。不收留,翻加峻威,道是男兒怎入裙釵隊。歎賓鴻,有翼難飛!〔醜〕老爺,你偌大一位縣官,怕著遣婦人不動?撥幾民民間婦女進去就是了,愁他怎的!〔生〕塞鴻,你那裡知道。民間婦人盡有,只是我做官的人,怎好把心事托他。幽情怎教民婦知,說來徒使旁人議。〔合前〕且自回衙,少時再作道理。正是:
  不如意事常八九,可與人言無二三。
  第二折
  〔破陣子〕〔小旦上〕故主恩情難背,思之夜夜魂飛。
  奴家采蘋,自從拋離故主,寄養侯門,王將軍待若親生,王解元納為側室,唱隨之禮不缺,伉儷之情頗諧,只是思憶舊恩,放心不下。聞得朝廷撥出宮女三十名,去備皇陵打掃,如今現在驛中。萬一小姐也在數內,我和他咫尺之間,不能見面,令人何以為情。仔細想來,好淒慘人也!〔淚介〕
  〔黃鶯兒〕從小便相依。棄中途,履禍危,經年沒個音書寄。到如今呵,又不是他東我西,山遙路迷。宮門一入深無底,止不過隔層幃。身兒不近,怎免淚珠垂。
  〔生上〕枉作千般計,空回九轉腸;姻緣生割斷,最狠是穹蒼。〔見介〕〔小旦〕相公回來了。你著塞鴻去探消息,端的何如?為甚麼面帶愁容,不言不語?〔生〕不要說起!那守門的太監,不收男子,只要婦人。婦人盡有,都是民間之女,怎好托他代傳心事,豈不悶殺我也!
  〔前腔〕無計可施為,眼巴巴看落暉。只今宵一過,便無機會。娘子,我便為此煩惱。你為何也帶愁容?看你無端皺眉,無因淚垂,莫不是愁他奪取中宮位?那裡知道這婚姻事呵!絕端倪。便圖來世,那好事也難期。
  〔小旦〕奴家不為別事,中因小姐在咫尺之間,不能見面,故主之情,難於割捨,所以在此傷心。〔生〕原來如此,這也是人之常情。〔小旦〕相公,你要傳消遞息,既苦無人;我要見面談心,又愁無計。我如今有個兩全之法,和你商量。〔生〕甚麼兩全之法?快些講來。〔小旦〕他要取婦人承值,何不把奴家送去?只說民間之婦。若還見了小姐,婦人與婦人講話,沒有甚麼嫌疑,豈不比塞鴻更強十倍?〔生〕如此甚妙!只是把個官人娘子扮作民間之婦,未免屈了你些。〔小旦〕我原以侍妾起家,何屈之有。〔生〕這等分付門上,喚一乘小嬌進來,傍晚出去,黎明進來便了。
  羨卿多智更多情,一計能收兩淚零。
  〔小旦〕雞犬尚能懷故主,為人豈可負生成。
  第三折
  (此折改白不改曲。曲照原本,不更一字。)
  〔長相思〕〔旦上〕念奴嬌,歸國遙,為憶王孫心轉焦,楚江秋色饒。月兒高,燭影搖,為憶秦娥夢轉迢。苦呵!漢宮春信消。
  街鼓冬冬動戍樓,倚床無寐數更籌;可憐今夜中庭月,一樣清光兩地愁。奴家自到驛內,看看天色晚來。〔內打二鼓介〕呀,譙樓上面,已打二鼓了。獨眠孤館,輾轉淒其,待與姊妹們閑活消遣,怎奈他們心上無事,一個個都去睡了。教奴家獨守殘燈,怎生睡得去!
  〔二郎神〕良宵杳,為愁多,睡來還覺。手攬寒衾風料峭。也罷,待我剔起殘燈,到階除下閒步一回,以消長夜。徘徊燈側,下階閒步無卿。只見慘澹中庭新月小。畫屏間,餘香猶嫋。漏聲高,正三更,驛庭人靜寥寥。
  那簾兒外面,就是煎茶之所,不免去就著茶爐,飲一杯若茗則個。正是:有水難澆心火熱,無風可解淚冰寒。〔暫下〕〔小旦持扇上〕已入重圍裡,還愁見面遙;故人相對處,打點淚痕拋。奴家自進驛來,辦眼偷瞧,不見我家小組。〔內作長歎介〕〔小旦〕呀,如今夜深人靜,為何有沉吟歎息之聲?不免揭起簾兒,覷他一眼。
  〔前腔〕偷瞧,把朱簾輕揭,金鈴聲小。呀!那階除之下,緩步行來的,好似我家小姐。欲待喚他,又恐不是。我且只當不知,坐在這裡煎茶,看他出來,有何話說。〔旦上〕看,一樓茶煙香繚繞。呀!那個煎茶女子,好生面善。青衣執爨,分明舊識風標。悄語低聲問分曉。那煎茶女子,快取茶來!〔小旦〕娘娘請坐,待我取來。〔送茶,各看,背驚介〕〔旦〕呀!分明是采蘋的模樣,他為何來在這裡?〔小旦〕竟是我家小姐!待他喚我,我才好認他。〔旦〕那女子走近前來!你莫非就是采蘋麼?〔小旦〕小姐在上,妾身就是。〔跪介〕〔旦抱哭介〕〔合〕天那!何幸得萍水相遭!〔旦〕你為何來在這裡?〔小旦〕說起話長。今夜之來,是采蘋一點孝心,費盡機謀,特地來尋故主。請問小姐,老夫人好麼?〔旦〕還喜得康健。采蘋,你曉得王官人的消息麼?郎年少,自分離,孤身何處飄
  〔小旦〕他自分散之後,賊平到京。正要來圖婚配,不想我家遭此橫禍,他就落魄天涯。近得金吾將軍題請得官,現在富平縣尹,權知此驛。
  〔囀林鶯〕他宦中薄祿權倚靠,知他未遂雲霄。〔旦〕這等說來,他也就在此處了。既然如此,你的近況何如?隨著誰人?作何勾當?〔小旦〕采蘋自別夫人小姐,蒙金吾將軍收為義女,就嫁與王官人,目今現在一起。〔旦〕哦,你和他現在一起麼?〔小旦〕是。〔旦作醋容介〕這等講來,我倒不如你了!鷦鷯已占枝頭早,孤鸞拘鎖,何日得歸巢?〔小旦〕小姐不要多心。奴家雖嫁王郎,議定權為側室,虛卻正夫人的座位,還待著小姐哩!〔旦〕這等才是。我且問你,檀郎安否?怕相思,瘦損潘安貌。〔小旦〕他雖受折磨,卻還志氣不衰,容顏如舊。志氣好,千般折挫,風月未全消。
  他一片苦情,恐怕小姐不知,現付明珠一顆,是小姐贈與他的,他時時藏在身旁,不敢遺失。〔付珠介〕
  〔前腔〕〔旦〕雙珠依舊成對好,我兩人還是蓬飄。采蘋,我今夜要約他一會,你可喚得進來麼?〔小旦〕這個使不得。老公公在外監守,又有軍士巡更,那裡喚得進來!〔旦〕莫非是你……〔小旦〕是我怎麼樣?哦,采蘋知道了,莫非疑我吃醋麼?若有此心,天不覆,地不載!小姐,利害所關,他委實進來不得。〔旦淚介〕噯!眼前欲見無由到,聖庭咫尺,翻做楚天遙。〔小旦〕楚天猶小,著不得一腔煩惱。小姐有何心事,只消對采蘋說知,待采蘋轉對他說,也與見面一般。〔旦〕枉心焦,我芳情自解,怎說與伊曹!
  待我修書一封,與你帶去便了。〔小旦〕說得有理,快寫起來,一霎時天就明瞭。〔旦寫介〕
  〔啄木公子〕舒殘繭,展兔毫,蚊腳蠅頭隨意掃。只怕我有萬恨千愁,假饒會面難消。我有滿腔愁怨,寫向鸞箋怎得了?總有丹青別樣巧,畢竟衷腸事怎描?只落得淚痕交。
  〔前腔〕書才寫,燈再挑,錦袋重封花押巧。書寫完了,采蘋,你與我傳示他,好自支持,休為我長皺眉梢。〔小旦〕小姐,你與他的姻緣,畢竟如何?可有出宮相會的日子?〔旦〕為說漢宮人未老,怨粉愁香憔悴倒;寂寞園陵歲月遙,雲雨隔藍橋。
  明珠封在書中,叫他依舊收好。〔小旦〕天色已明,采蘋出去了。小姐,你千萬保重!若有便信,替我致意老夫人。〔各哭介〕〔小旦〕小姐保重,采蘋去了。〔掩淚下〕〔旦〕呀,采蘋,你竟去了!〔頓足哭介〕
  〔哭相思尾〕從此兩下分離音信杳,無由再見親人了。
  〔哭倒介〕〔末上〕自不整衣毛,何須夜夜號。咱家一路辛苦,正要睡覺,不知那個官人啾啾唧唧,一夜哭到天明,不免到裡面去看來。呀!為何哭倒在地下?〔看介〕原來是劉宮人。劉宮人起來!〔摸介〕呀,不好了!渾身冰冷,只有心口還熱。列位宮人快來!〔四宮女上〕並無奇禍至,何事疾聲呼?呀!這是劉家姐姐,為何倒在地下?〔末〕列位宮人看好,待我去取姜湯上來。〔下〕〔宮女〕劉家姐姐,快些蘇醒!〔末取姜湯上〕姜湯在此,快灌下去。〔灌醒介〕〔宮女〕劉家姐姐,你為甚麼事情,哭得這般狼狽?
  〔黃鶯兒〕〔旦〕只為連日受劬勞,怯風霜,心膽遙,昨宵不睡挨到曉。〔末〕為甚麼不睡呢?〔旦〕思家路遙,思親壽高,因此驀然愁絕昏沉倒。謝多嬌,相將救取,免死向荒郊。
  〔末〕好不小心!萬一有些差池,都是咱家的干係哩!
  〔前腔〕〔眾〕人世水中泡。受皇恩,福怎消,須苦憶家鄉好。慈幃暫拋,相逢不遙,寬心莫把閒愁惱。〔內〕麵湯熱了,請列位宮人梳妝上妖。〔合〕曙光高,馬嘶人起,梳洗上星軺。
  〔宮女〕姊妹人人笑語闐,娘行何事獨憂煎?
  〔旦〕只因命帶淒怕煞,心上無愁也淚漣。
授曲第三 

  聲音之道,幽渺難知。予作一生柳七,交無數周郎,雖未能如曲子相公身都通顯,然論其生平製作,塞滿人間,亦類此君之不可收拾。然究竟於聲音之道未嘗盡解,所能解者,不過詞學之章句,音理之皮毛,比之觀場矮人,略高寸許,人讚美而我先之,我憎醜而人和之,舉世不察,遂群然許為知音。噫,音豈易知者哉?人問:既不知音,何以制曲?予曰:釀酒之家,不必盡知酒昧,然秫多水少則醇Ο,曲好ろ精則香冽,此理則易諳也;此理既諳,則杜康不難為矣。造弓造矢之人,未必盡嫻決拾,然曲而勁者利於矢,直而銳者宜於鵠,此道則易明也;既明此道,即世為弓人矢人可矣。雖然,山民善跋,水民善涉,術疏則巧者亦拙,業久則粗者亦精;填過數十種新詞,悉付優人,聽其歌演,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況為朱墨所從出者乎?粗者自然拂耳,精者自能娛神,是其中菽麥亦稍辨矣。語雲:耕當問奴,織當訪婢。予雖不敏,亦曲中之老奴,歌中之黠婢也。請述所知,以備裁擇。
  解明曲意
  唱曲宜有曲情,曲情者,曲中之情節也。解明情節,知其意之所在,則唱出口時,儼然此種神情,問者是問,答者是答,悲者黯然魂消而不致反有喜色,歡者怡然自得而不見稍有瘁容,且其聲音齒頰之間,各種俱有分別,此所謂曲情是也。吾觀今世學曲者,始則誦讀,繼則歌詠,歌詠既成而事畢矣。至於講解二字,非特廢而不行,亦且從無此例。有終日唱此曲,終年唱此曲,甚至一生唱此曲,而不知此曲所言何事,所指何人,口唱而心不唱,口中有曲而面上身上無曲,此所謂無情,與蒙童背書,同一勉強而非自然者也。雖腔板極正,喉舌齒牙極清,終是第二、第三等詞曲,非登峰造極之技也。欲唱好曲者,必先求明師講明曲義。師或不解,不妨轉詢文人,得其義而後唱。唱時以精神貫串其中,務求酷肖。若是,則同一唱也,同一曲也,其轉腔換字之間,別有一種聲口,舉目回頭之際,另是一副神情,較之時優,自然迥別。變死音為活曲,化歌者為文人,只在能解二字,解之時義大矣哉!
  調熟字音
  調平仄,別陰陽,學歌之首務也。然世上歌童解此二事者,百不得一。不過口傳心授,依樣葫蘆,求其師不甚謬,則習而察,亦可以混過一生。獨有必不可少之一事,較陰陽平仄為稍難,又不得因其難而忽視者,則為出口收音二訣竅。世間有一字,即有一字之頭,所謂出口者是也;有一定,即有一字之尾,所謂收音者是也。尾後又有餘音,收煞此字,方能了局。譬如吹簫、姓蕭諸字,本音為簫,其出口之字頭與收音之字尾,並不是。若出口作,收音作,其中間一段正音並不是,而反為別一字之音矣。且出口作,其音一泄而盡,曲之緩者,如何接得下板?故必有一字為之頭,以備出口之用,有一定為之尾,以備收音之用,又有一字為餘音,以備煞板之用。字頭為何?西字是也。字尾為何?字是也。尾後餘音為何?字是也。字字皆然,不能枚紀。《弦索辨訛》等書載此頗詳,閱之自得。要知此等字頭、字尾及餘音,乃天造地設,自然而然,非後人扭捏成者也,但觀切字之法,即知之矣。《篇海》、《字彙》等書,逐字載有注腳,以兩字切成一字。其兩字者,上一字即為字頭,出口者也;下一字即為字尾,收音者也;但不及餘音之一字耳。無此上下二字,切不出中間一字,其為天造地設可知。此理不明,如何唱曲?出口一錯,即差謬到底,唱此字而訛為彼字,可使知音者聽乎?故教曲必先審音。即使不能盡解,亦須講明此義,使知字有頭尾以及餘音,則不敢輕易開口,每字必詢,久之自能慣熟。曲有誤,周郎顧。苟明此道,即遇最刻之周郎,亦不能拂情而左顧矣。
  字頭、字尾及餘音,皆為慢曲而設,一字一板或一字數板者,皆不可無。其快板曲,止有正音,不及頭尾。
  緩音長曲之字,若無頭尾,非止不合韻,唱者亦大費精神,但看青衿贊禮之法,即知之矣。二字皆屬長音。字出口以至收音,必俟其人揖畢而跪,跪畢而拜,為時甚久。若止唱一字到底,則其音一泄而盡,不當歇而不得不歇,失儐相之體矣。得其竅者,以”“二字代之。之頭,之尾,中間恰好是一字。以一字而延數晷,則氣力不足;分為三字,即有餘矣。字亦然,以”“二字代之。贊禮且然,況於唱曲?婉譬曲喻,以至於此,總出一片苦心。審樂諸公,定須憐我。
  字頭、字尾及餘音,皆須隱而不現,使聽者聞之,但有其音,並無其字,始稱善用頭尾者;一有字跡,則沾泥帶水,有不如無矣。
  字忌模糊
  學唱之人,勿論巧拙,只看有口無口;聽曲之人,慢講精粗,先問有字無字。字從口出,有字即有口。如出口不分明,有字若無字,是說話有口,唱曲無口,與啞人何異哉?啞人亦能唱曲,聽其呼號之聲即可見矣。常有唱完一曲,聽者止聞其聲,辨不出一字者,令人悶殺。此非唱曲之料,選材者任其咎,非本優之罪也。舌本生成,似難強造,然於開口學曲之初,先能淨其齒頰,使出口之際,字字分明,然後使工腔板,此回天大力,無異點鐵成金,然百中遇一,不能多也。
  曲嚴分合
  同場之曲,定宜同場,獨唱之曲,還須獨唱,詞意分明,不可犯也。常有數人登場,每人一隻之曲,而眾口同聲以出之者,在授曲之人,原有淺深二意:淺者慮其冷靜,故以發越見長;深者示不參差,欲以翕如見好。嘗見《琵琶.賞月》一折,自長空萬里以至幾處寒衣織未成,俱作合唱之曲,諦聽其聲,如出一口,無高低斷續之痕者,雖曰良工心苦,然作者深心,於茲埋沒。此折之妙,全在共對月光,各談心事,曲既分唱,身段即可分做,是清淡之內原有波瀾。若混作同場,則無所見其情,亦無可施其態矣。惟峭寒生二曲可以同唱,定四曲定該分唱,況有合前數句振起神情,原不慮其太冷。他劇類此者甚多,舉一可以概百。戲場之曲,雖屬一人而可以同唱者,惟行路出師等劇,不問詞理異同,皆可使眾聲合一。場面似鬧,曲聲亦宜鬧,靜之則相反矣。
  鑼鼓忌雜
  戲場鑼鼓,筋節所關,當敲不敲,不當敲百敲,與宜重而輕,宜輕反重者,均足令戲文減價。此中亦具至理,非老於優孟者不知。最忌在要緊關頭,忽然打斷。如說白未了之際,曲調初起之時,橫敲亂打,蓋卻聲音,使聽白者少聽數句,以致前後情事不連,審音者未聞起調,不知以後所唱何曲。打斷曲文,罪猶可恕,抹殺賓白,情理難容。予觀場每見此等,故為揭出。又有一齣戲文將了,止餘數句賓白未完,而此未完之數句,又系關鍵所在,乃戲房鑼鼓早已催促收場,使說與不說同者,殊可痛恨。故疾徐輕重之間,不可不急講也。場上之人將要說白,見鑼鼓未歇,宜少停以待之,不則過難專委,曲白鑼鼓,均分其咎矣。
  吹合宜低
  絲、竹、肉三音,向皆孤行獨立,未有合用之者,合之自近年始。三籟齊鳴,天人合一,亦金聲玉振之遺意也,未嘗不佳;但須以肉為主,而絲竹副之,使不出自然者,亦漸近自然,始有主行客隨之妙。邇來戲房吹合之聲,皆高於場上之曲,反以絲竹為主,而曲聲和之,是座客非為聽歌而來,乃聽鼓樂而至矣。從來名優教曲,總使聲與樂齊,簫笛高一字,曲亦高一字,簫笛低一字,曲亦低一字。然相同之中,即有高低輕重之別,以其教曲之初,即以簫笛代口,引之使唱,原系聲隨簫笛,非以簫笛隨聲,習久成性,一到聲上,不知不覺而以曲隨簫笛矣。正之當用何法?曰:家常理曲,不用吹合,止於場上用之,則有吹合亦唱,無吹合亦唱,不靠吹合為主。譬之小兒學行,終日倚牆靠壁,舍此不能舉步,一旦去其牆壁,偏使獨行,行過一次兩次,則雖見牆壁而不靠矣。以予見論之,和簫和笛之時,當比曲低一字,曲聲高於吹合,則絲竹之聲亦變為肉,尋其附和之痕而不得矣。正音之法,有過此者乎?然此法不宜概行,當視唱曲之人之本領。如一班之中,有一二喉音最亮者,以此法行之,其餘中人以下之材,俱照常格。倘不分高下,一例舉行,則良法不終,而怪予立言之誤矣。
  吹合之聲,場上可少,教曲學唱之時,必不可少,以其能代師口,而司熔鑄變化之權也。何則?不用簫笛,止憑口授,則師唱一遍,徒亦唱一遍,師住口而徒亦住口,聰慧者數遍即熟,資質稍鈍者,非數十百遍不能,以師徒之間無一轉相授受之人也。自有此物,只須師教數遍,齒牙稍利,即有簫笛引之。隨簫隨笛之際,若曰無師,則輕重病徐之間,原有法脈準繩,引人歸於勝地;若曰有師,則師口並無一字,已將此曲交付其徒。先則人隨簫笛,後則簫笛隨人,是金蟬脫殼之法也。庾公之斯,學射於尹公之他;尹公之他,學射於我。簫笛二物,即曲中之尹公他也。但庾公之斯與子濯孺子,昔未見面,而今同在一堂耳。若是,則吹合之力詎可少哉?予恐此書一出,好事者過聽予方言,謬視簫笛為可棄,故複補論及此。
教白第四 

  教習歌舞之家,演習聲容之輩,咸謂唱曲難,說白易。賓白熟念即是,曲文念熟而後唱,唱必數十遍而始熟,是唱曲與說白之工,難易判如天壤。時論皆然,予獨怪其非是。唱曲難而易,說白易而難,知其難者始易,視為易者必難。蓋詞曲中之高低抑揚,緩急頓挫,皆有一定不移之格,譜載分明,師傳嚴切,習之既慣,自然不出範圍。至賓白中之高低抑揚,緩急頓挫,則無腔板可按、譜籍可查,止靠曲師口;而曲師入門之初,亦系暗中摸索,彼既無傳於人,何以轉授於我?訛以傳訛,此說白之理,日晦一日而人不知。人既不知,無怪乎念熟即以為是,而且以為易也。吾觀梨園之中,善唱曲者,十中必有二三;工說白者,百中僅可一二。此一二人之工說白,若非本人自通文理,則其所傳之師,乃一讀書明理之人也。故曲師不可不擇。教者通文識字,則學者之受益,東君之省力,非止一端。苟得其人,必破優伶之格以待之,不則鶴困雞群,與儕眾無異,孰肯抑而就之乎?然於此中索全人,頗不易得。不如仍苦立言者,再費幾升心血,創為成格以示人。自製曲選詞,以至登場演習,無一不作功臣,庶於為人為徹之義,無少缺陷。雖然,成格即設,亦止可為通文達理者道,不識字者聞之,未有不噴飯胡盧,而怪迂人之多事者也。
  高低抑揚
  賓白雖系常談,其中悉具至理,請以尋常講話喻之。明理人講話,一句可當十句,不明理人講話,十句抵不過一句,以其不中肯綮也。賓白雖系編就之言,說之不得法,其不中肯綮等也。猶之倩人傳語,教之使說,亦與念白相同,善傳者以之成事,不善傳者以之僨事,即此理也。此理甚難亦甚易,得其孔竅則易,不得孔竅則難。此等孔竅,天下人不知,予獨知之。天下人即能知之,不能言之,而予複能言之,請揭出以示歌者。白有高低抑揚,何者當高而揚?何者當氏而揚?曰:若唱曲然。曲文之中,有正字,有襯字。每遇正字,必聲高而氣長,若遇襯字,則聲低氣短而疾忙帶過,此分別主客之法也。說白之中,亦有正字,亦有襯字,其理同,則其法亦同。一段有一段之主客,一句有一句之主客,主高而揚,客低面抑,此至當不易之理,即最簡極便之法也。凡人說話,其理亦然。譬如呼人取茶取酒,其聲雲:取茶來!”“取酒來!此二句既為茶酒而發,則”“二字為正字,其聲必高而長,字為襯字,其音必低而短。再取舊曲中賓白一段論之。《琵琶.分別》白雲:雲情雨意,雖可拋兩月之夫妻;雪鬢霜鬟,竟不念八旬之父母!功名之念一起,甘旨之心頓忘,是何道理?首四句之中,前二句是客,宜略輕而稍快,後二句是主,宜略重而稍遲。功名甘旨二句亦然,此句中之主客也。雖可拋竟不念六個字,較之兩月夫妻八旬父母雖非襯字,卻與襯字相同,其為輕快,又當稍別。至於夫妻父母之上二字,又為襯中之襯,其為輕快,更宜倍之。是白皆然,此字中之主客也。常見不解事梨園,每於四六句中之字,與上下正文同其輕重疾徐,是謂菽麥不辨,尚可謂之能說白乎?此等皆言賓白,蓋場上所說之話也。至於上場詩,定場白,以及長篇大幅敘事之文,定宜高低相錯,緩急得宜,切勿作一片高聲,或一派細語,俗言水平調是也。上場詩四句之中,三句皆高而緩,一名宜低而快。低而快者,大率宜在第三句,至第四句之高而緩,較首二句更宜倍之。如《浣紗記》定場詩雲:少小豪雄俠氣聞,飄零仗劍學從軍。何年事了拂衣去,歸臥荊南夢澤雲。”“少小二句宜高而緩,不待言矣。何年一句必須輕輕帶過,若與前二句相同,則煞尾一句不求低而自低矣。末句一低,則懈而無勢,況其下接著通名道姓之語。如下官姓範名蠡,字少伯下官二字例應稍低,若末句低而接者又低,則神氣索然不振矣,故第三句之稍低而快,勢有不得不然者。此理此法,誰能窮究至此?然不如此,則是尋常應付之戲,非孤標特出之戲也。高低抑揚之法,盡乎此矣。
  優師既明此理,則授徒之際,又有一簡便可行之法,索性取而予之:但於點腳本時,將宜高宜長之字用朱筆圈之,凡類襯字者不圈。至於襯中之襯,與當急急趕下、斷斷不宜沾滯者,亦用朱筆抹以細紋,如流水狀,使一皆能識認。則於念劇之初,便有高低抑揚,不俟登場摹擬。如此教曲,有不妙絕天下,而使百千萬億之人讚美者,吾不信也。
  緩急頓挫
  緩急頓挫之法,較之高低抑揚,其理愈精,非數言可了。然了之必須數言,辯者愈繁,則聽者愈惑,終身不能解矣。優師點腳本授歌童,不過一句一點,求其點不刺謬,一句還一句,不致斷者聯而聯者斷,亦雲幸矣,尚能詢及其他?即以腳本授文人,倩其畫文斷句,亦不過每句一點,無他法也。而不知場上說白,盡有當斷處不斷,反至不當斷處而忽斷;當聯處不聯,忽至不當聯處而反聯者。此之謂緩急頓挫。此中微渺,但可意會,不可言傳;但能口授,不能以筆舌喻者。不能言而強之使言,只有一法:大約兩句三句而止言一事者,當一氣趕下,中間斷句處勿太遲緩;或一句止言一事,而下句又言別事,或同一事而另分一意者,則當稍斷,不可竟連下句。是亦簡便可行之法也。此言其粗,非論其精;此言其略,未及其詳。精詳之理,則終不可言也。
  當斷當聯之處,亦照前法,分別於腳本之中,當斷處用朱筆一畫,使至此稍頓,余俱連讀,則無緩急相左之患矣。
  婦人之態,不可明言,賓白中之緩急頓挫,亦不可明言,是二事一致。輕盈嫋娜,婦人身上之態也;緩急頓挫,優人口中之態也。予欲使優人之口,變為美人之身,故為講究至此。欲為戲場尤物者,請從事予言,不則仍其故步。
脫套第五

  戲場惡套,情事多端,不能枚紀。以極鄙極欲之關目,一人作之,千萬人效之,以致一定不移,守為成格,殊為怪也。西子捧心,尚不可效,況效東施之顰乎?且戲場關目,全在出奇變相,令人不能懸擬。若人人如是,事事皆然,則彼未演出而我先知之,憂者不覺其可憂,苦者不覺其為苦,即能令人發笑,亦笑其雷同他劇,不出範圍,非有新奇莫測之可喜也。掃除惡習,拔去眼釘,亦高人造福之一事耳。
  衣冠惡習
  記予幼時觀場,凡遇秀才趕考及謁見當塗貴人,所衣之服,皆青素圓領,未有著藍衫者,三十年來始見此服。近則藍衫與青衫並用,即以之別君子小人。凡以正生、小生及外末腳色而為君子者,照舊衣青圓領,惟以淨醜腳色而為小人者,則著藍衫。此例始於何人,殊不可解。夫青衿,乾廷之名器也。以賢愚而論,則為聖人之徒者始得衣之;以貴賤而論,則備縉紳之選者始得衣之。名宦大賢盡於此出,何所見而為小人之服,必使淨醜衣之?此戲場惡習所當首革者也。或仍照舊例,止用青衫而不設藍祖。若照新例,則君子小人互用,萬勿獨歸花面,而令士子蒙羞也。
  近來歌舞之衣,可謂窮奢極侈。富貴娛情之物,不得不然,似難責以儉樸。但有不可解者:婦人之服,貴在輕柔,而近日舞衣,其堅硬有如盔甲。雲肩大而且厚,面夾兩層之外,又以銷金錦緞圍之。其下體前後二幅,名曰遮羞者,必以硬布裱骨而為之,此戰場所用之物,名為紙甲者是也,歌台舞榭之上,胡為乎來哉?易以輕軟之衣,使得隨身環繞,似不容已。至於衣上所繡之物,止宜兩種,勿及其他。上體鳳鳥,下體雲霞,此為定制。蓋霓裳羽衣四字,業有成憲,非若點綴他衣,可以渾施色相者也。予非能創新,但能復古。
  方巾與有帶飄巾,同為儒者之服。飄巾儒雅風流,方巾老成持重,以之分別老少,可稱得宜。近日梨園,每遇窮愁患難之士,即戴方巾,不知何所取義?至紗帽巾之有飄帶者,制原不佳,戴於粗豪公子之首,果覺相稱。至於軟翅紗帽,極美觀瞻,曩時《張生逾牆》等劇往往用之,近皆除去,亦不得其解。
  聲音惡習
  花面口中,聲音宜雜。如作各處鄉語,及一切可憎可厭之聲,無非為發笑計耳,然亦必須有故而然。如所演之劇,人系吳人,則作吳音,人系越人,則作越音,此從人起見者也。如演劇之地在吳則作吳音,在越則作越音,此從地起見者也。可怪近日之梨園,無論在南在北,在西在東,亦無論劇中之人生於何地,長於何方,凡系花面腳色,即作吳音,豈吳人盡屬花面乎?此與淨醜著藍衫,同一覆盆之事也。使範文正、韓襄毅諸公有靈,聞此聲,觀此劇,未有不抱恨九原,而思痛革其弊者也。今三吳縉紳之居要路者,欲易此俗,不過啟吻之勞;從未有計及此者,度量優容,真不可及。且梨園盡屬吳人,凡事皆能自顧,獨此一著,不惟不自爭氣,偏欲故形其醜,豈非天下古今一絕大怪事乎?且三吳之音,止能通於三吳,出境言之,人多不解,求其發笑,而反使聽者茫然,亦失計甚矣。吾請為詞場易之:花面聲音,亦如生旦外未,悉作官音,止以話頭惹笑,不必故作方言。即作方言,亦隨地轉。如在杭州,即學杭人之話,在徽州,即學徽人之話,使婦人小兒皆能識辨。識者多,則笑者眾矣。
  語言惡習
  白中有字,驚駭之聲也。如意中並無此事,而猝然遇之,一向未見其人,而偶爾逢之,則用此字開口,以示異也。近日梨園不明此義,凡見一人,凡遇一事,不論意中意外,久逢乍逢,即用此字開口,甚有差人請客而客至,亦以字為接見之聲音,此等迷謬,尚可言乎?故為揭出,使知斟酌用之。
  戲場慣用者,又有且住二字。此二字有兩種用法。一則相反之事,用作過文,如正說此事,忽然想及彼事,彼事與此事勢難並行,才想及而未曾出口,先以此二字截斷前言,且住者,住此說自以為善,恐未盡善,務期必妥,當於是處尋非,故以此代心口相商,且住者,稍遲以待,不可竟行之意也。而今之梨園,不問是非好歹,開口說話,即用此二字作助語詞,常有一段賓白之中,連說數十個且住者,此皆不詳字義之故。一經點破,犯此病者鮮矣。
  上場引子下場詩,此一齣戲文之首尾。尾後不可增尾,猶頭上不可加頭也。可怪近時新例,下場詩念畢,仍不落台,定增幾句淡話,以極緊湊之文,翻成極寬緩之局。此義何居,令人不解。曲有尾聲及下場詩者,以曲音散漫,不得幾句緊腔,如何截得板住?白文冗雜,不得幾句約語,如何結得話成?若使結過之後,又複說起,何如不收竟下之為愈乎?且首尾一理,詩後既可添話,則何不於引子之先,亦加幾句說白,說完而後唱乎?此積習之最無理最可厭者,急宜改革,然又不可盡革。如兩人三人在場,二人先下,一人說話未了,必宜稍停以盡其說,此謂吊場,原系古格。然須萬不得已,少此數句,必添出後一齣戲文,或少此數句,即埋沒從前說話之意者,方可如此。(亦有下場不及更衣者,故借此為緩兵計。)是龍足,非蛇足也。然只可偶一為之,若出出皆然,則是是貂皆可續矣,何世間狗尾之多乎?
  科諢惡習
  插科打諢處,陋習更多,革之將不勝革,且見過即忘,不能悉記,略舉數則而已。如兩人相毆,一勝一敗,有人來功,必使被毆者走脫,而誤打勸解之人,《連環.擲戟》之董卓是也。主人偷香竊玉,館童吃醋拈酸,謂尋新不如守舊,說畢必以臀相向,如《玉簪》之進安、《西廂》之琴童是也。戲中串戲,殊覺可厭,而優人慣增此種,其腔必效弋陽,《幽閨.曠野奇逢》之酒保是也。
選姿第一

  食色,性也。”“不知子都之姣者,無目者也。古之大賢擇言而發,其所以不拂人情,而數為是論者,以性所原有,不能強之使無耳。人有美妻美妾而我好之,是謂拂人之性;好之不惟損德,且以殺身。我有美妻美妾而我好之,是還吾性中所有,聖人複起,亦得我心之同然,非失德也。孔子雲:素富貴,行乎富貴。人處得為之地,不買一二姬妾自娛,是素富貴而行乎貧賤矣。王道本乎人情,焉用此矯清矯儉者為哉?但有獅吼在堂,則應借此藏拙,不則好之實所以惡之,憐之適足以殺之,不得以紅顏薄命藉口,而為代天行罰之忍人也。予一介寒生,終身落魄,非止國色難親,天香未遇,即強顏陋質之婦,能見幾人,而敢謬次音容,侈談歌舞,貽笑於眠花藉柳之人哉!然而緣雖不偶,興則頗佳,事雖未經,理實易諳,想當然之妙境,較身醉溫柔鄉者倍覺有情。如其不信,但以往事驗之。楚襄王,人主也。六宮窈窕,充塞內庭,握雨攜雲,何事不有?而千古以下,不聞傳其實事,止有陽臺一夢,膾炙人口。陽臺今落何處?神女家在何方?朝為行雲,暮為行雨,畢竟是何情狀?豈有蹤跡可考,實事可縷陳乎?皆幻境也。幻境之妙,十倍於真,故千古傳之。能以十倍於真之事,譜而為法,未有不入閒情三昧者。凡讀是書之人,欲考所學之從來,則請以楚國陽臺之事對。
  肌膚
  婦人嫵媚多端,畢竟以色為主。《詩》不雲乎素以為絢兮?素者,白也。婦人本質,惟白最難。常有眉目口齒般般入畫,而缺陷獨在肌膚者。豈造物生人之巧,反不同於染匠,未施漂練之力,而遽加文采之工乎?曰:非然。白難而色易也。曷言乎難?是物之生,皆視根本,根本何色,枝葉亦作何色。人之根本維何?精也,血也。精色帶白,血則紅而紫矣。多受父精而成胎者,其人之生也必白。父精母血交聚成胎,或血多而精少者,其人之生也必在黑白之間。若其血色淺紅,結而為胎,雖在黑白之間,及其生也,豢以美食,處以曲房,猶可日趨於淡,以腳地未盡緇也。有幼時不白,長而始白者,此類是也。至其血色深紫,結而成胎,則其根本已緇,全無腳地可漂,及其生也,即服以水晶雲母,居以玉殿瓊樓,亦難望其變深為淺,但能守舊不遷,不致愈老愈黑,亦雲幸矣。有富貴之家,生而不白,至長至老亦若是者,此類是也。知此,則知選材之法,當如染匠之受衣。有以白衣使漂者受之,易為力也;有白衣稍垢而使漂者亦受之,雖難為力,其力猶可施也;若以既染深色之衣,使之剝去他色,漂而為白,則雖什佰其工價,必辭之不受。以人力雖巧,難拗天工,不能強既有者而使之無也。婦人之白者易相,黑者亦易相,惟在黑白之間者,相之不易。有三法焉:面黑於身者易白,身黑於面者難白;肌膚之黑而嫩者易白,黑而粗者難白;皮肉之黑而寬者易白,黑而緊且實者難白。面黑於身者,以面在外而身在內,在外則有風吹日曬,其漸白也為難;身在衣中,較面稍白,則其由深而淺,業有明征,使面亦同身,蔽之有物,其驗亦若是矣,故易白。身黑於面者反此,故不易白。肌膚之細而嫩者,如綾羅紗絹,其體光滑,故受色易,退色亦易,稍受風吹,略經日照,則深者淺而濃者淡矣。粗則如布如毯,其受色之難,十倍於綾羅紗絹,至欲退之,其工又不止十倍,肌膚之理亦若是也,故知嫩者易白,而粗者難白。皮肉之黑而寬者,猶糸由緞之未經熨,靴與履之未經楦者,因其皺而未直,故淺者似深,淡者似濃,一經熨楦之後,則紋理陡變,非複曩時色相矣。肌膚之寬者,以其血肉未足,猶待長養,亦猶待楦之靴履,未經燙熨之綾羅紗絹,此際若此,則其血肉充滿之後必不若此,故知寬者易白,緊而實者難白。相肌之法,備乎此矣。若是,則白者、嫩者、寬者為人爭取,其黑而粗、緊而實者遂成棄物乎?曰:不然。薄命盡出紅顏,厚福偏歸陋質,此等非也,皆素封伉儷之材,誥命夫人之料也。
  眉眼
  面為一身之主,目又為一面之主。相人必先相面,人盡知之,相面必先相目,人亦盡知,而未必盡窮其秘。吾謂相人之法,必先相心,心得而後觀其形體。形體維何?眉發口齒,耳鼻手足之類是也。心在腹中,何由得見?曰:有目在,無憂也。察心之邪正,莫妙於觀眸子,子輿氏筆之於書,業開風鑒之祖。予無事贅陳其說,但言情性之剛柔,心思之愚慧。四者非他,即異日司花執爨之分途,而獅吼堂與溫柔鄉接壤之地也。目細而長者,秉性必柔;目粗而大者,居心必悍;目善動而黑白分明者,必多聰慧;目常定而白多黑少,或白少黑多者,必近愚蒙。然初相之時,善轉者亦未能遽轉,不定者亦有時而定。何以試之?曰:有法在,無憂也。其法維何?一曰以靜待動,一曰以卑矚高。目隨身轉,未有動盪其身,而能膠柱其目者;使之乍往乍來,多行數武,而我回環其目以視之,則秋波不轉而自轉,此一法也。婦人避羞,目必下視,我若居高臨卑,彼下而又下,永無見目之時矣。必當處之高位,或立台坡之上,或居樓閣之前,而我故降其軀以矚之,則彼下無可下,勢必環轉其眼以避我。雖雲善動者動,不善動者亦動,而勉強自然之中,即有貴賤妍媸之別,此又一法也。至於耳之大小,鼻之高卑,眉發之淡濃,唇齒之紅白,無目者猶能按之以手,豈有識者不能鑒之以形?無俟嘵嘵,徒滋繁瀆。
  眉之秀與不秀,亦複關係情性,當與眼目同視。然眉眼二物,其勢往往相因。眼細者眉必長,眉粗者眼必巨,此大較好,然亦有不盡相合者。如長短粗細之間,未能一一盡善,則當取長恕短,要當視其可施人力與否。張京兆工於畫眉,則其夫人之雙黛,必非濃淡得宜,無可潤澤者。短者可長,則妙在用增;粗者可細,則妙在用減。但有必不可少之一字,而人多忽視之者,其名曰。必有天然之曲,而後人力可施其巧。眉若遠山眉如新月,皆言曲之至也。即不能酷肖遠山,盡如新月,亦須稍帶月形,略存山意,或彎其上而不彎其下,或細其外而不細其中,皆可自施人力。最忌平空一抹,有如太白經天;又忌兩筆斜沖,儼然倒書八字。變遠山為近瀑,反新月為長虹,雖有善畫之張郎,亦將畏難而卻走。非選姿者居心太刻,以其為溫柔鄉擇人,非為娘子軍擇將也。
  手足
  相女子者,有簡便訣雲:上看頭,下看腳。似二語可概通身矣。予怪其最要一著,全未提起。兩手十指,為一生巧拙之關,百歲榮枯所系,相女者首重在此,何以略而去之?且無論手嫩者必聰,指尖者多慧,臂豐而腕厚者,必享球圍翠繞之榮;即以現在所需而論之,手以揮弦,使其指節累累,幾類彎弓之決拾;手以品簫,如其臂形攘攘,幾同伐竹之斧斤;抱枕攜衾,觀之興索,振卮進酒,受者眉攢,亦大失開門見山之初著矣。故相手一節,為觀人要著,尋花問柳者不可不知,然此道亦難言之矣。選人選足,每多窄窄金蓮;觀手觀人,絕少纖纖玉指。是最易者足,而最難者手,十百之中,不能一二覯也。須知立法不可不嚴,至於行法,則不容不恕。但於或嫩或柔或尖或細之中,取其一得,即可寬恕其他矣。至於選足一事,如但求窄小,則可一目瞭解。倘欲由粗以及精,盡美而思善,使腳小而不受腳小之累,兼收腳小之用,則又比手更難,皆不可求而可遇者也。其累維何?因腳小而難行,動必扶牆靠壁,此累之在己者也;因腳小而致穢,令人掩鼻攢眉,此累之在人者也。其用維何?瘦欲無形,越看越生憐惜,此用之在日者也;柔若無骨,愈親愈耐撫摩,此用之在夜者也。昔有人謂予曰:宜興周相國,以千金購一麗人,名為抱小姐,因其腳小之至,寸步難移,每行必須人抱,是以得名。予曰:果若是,則一泥塑美人而已矣,數錢可買,奚事千金?造物生人以足,欲其行也。昔形容女子聘婷者,非曰步步生金蓮,即曰行行如玉立,皆謂其腳小能行,又複行而入畫,是以可珍可寶,如其小而不行,則與刖足者何異?此小腳之累之不可有也。予遍游四方,見足之最小而無累,與最小而得用者,莫過於秦之蘭州、晉之大同。蘭州女子之足,大者三寸,小者猶不及焉,又能步履如飛,男子有時追之不及,然去其淩波小襪而撫摩之,猶覺剛柔相半;即有柔若無骨者,然偶見則易,頻遇為難。至大同名妓,則強半皆若是也。與之同榻者,撫及金蓮,令人不忍釋手,覺倚翠偎紅之樂,未有過於此者。向在都門,以此語人,人多不信。一席間擁二妓,一晉一燕,皆無麗色,而足則甚小。予請不信者即而驗之,果覺晉勝於燕,大有剛柔之別。座客無不翻然,而罰不信者以金穀酒數。此言小腳之用之不可無也。噫,豈其娶妻必齊之薑?就地取材,但不失立言之大意而已矣。
  驗足之法無他,只在多行幾步,觀其難行易動,察其勉強自然,則思過半矣。直則易動,曲即難行;正則自然,歪即勉強。直而正者,非止美觀便走,亦少穢氣。大約穢氣之生,皆強勉造作之所致也。
  態度
  古雲:尤物足以移人。尤物維何?媚態是已。世人不知,以為美色,烏知顏色雖美,是一物也,烏足移人?加之以態,則物而尤矣。如雲美色即是尤物,即可移人,則今時絹做之美女,畫上之嬌娥,其顏色較之生人,豈止十倍,何以不見移人,而使之害相思成鬱病耶?是知媚態二字,必不可少。媚態之在人身,猶火之有焰,燈之有光,珠貝金銀之有寶色,是無形之物,非有形之物也。惟其是物而非物,無形似有形,是以名為尤物。尤物者,怪物也,不可解說之事也。凡女子,一見即令人思,思而不能自己,遂至捨命以圖,與生為難者,皆怪物也,皆不可解說之事也。吾於之一字,服天地生人之巧,鬼神體物之工。使以我作天地鬼神,形體吾能賦之,知識我能予之,至於是物而非物,開形似有形之態度,我實不能變之化之,使其自無而有,複自有而無也。態之為物,不特能使美者愈美,豔者愈豔,且能使老者少而媸者妍,無情之事變為有情,使人暗受籠絡而不覺者。女子一有媚態,三四分姿色,便可抵過六七分。試以六七分姿色而無媚態之婦人,與三四分姿色而有媚態之婦人同立一處,則人止愛三四分而不愛六七分,是態度之於顏色,猶不止一倍當兩倍也。試以二三分姿色而無媚態之婦人,與全無姿色而止有媚態之婦人同立一處,或與人各交數言,則人止為媚態所惑,而不為美色所惑,是態度之於顏色,猶不止於以少敵多,且能以無而敵有也。今之女子,每有狀貌姿容一無可取,而能令人思之不倦,甚至捨命相從者,皆之一字之為崇也。是知選貌選姿,總不如選態一著之為要。態自天生,非可強造。強造之態,不能飾美,止能愈增其陋。同一顰也,出於西施則可愛,出於東施則可憎者,天生、強造之別也。相面、相肌、相眉、相眼之法,皆可言傳,獨相態一事,則予心能知之,口實不能言之。口之所能言者,物也,非尤物也。噫,能使人知,而能使人欲言不得,其為物也何知!其為事也何知!豈非天地之間一大怪物,而從古及今,一件解說不來之事乎?
  詰予者曰:既為態度立言,又不指人以法,終覺首鼠,盍亦舍精言粗,略示相女者以意乎?予曰:不得已而為言,止有直書所見,聊為榜樣而已。向在維揚,代一貴人相妾。靚妝而至者不一其人,始皆俯首而立,及命之抬頭,一人不作羞容而竟抬;一人嬌羞靦腆,強之數四而後抬;一人初不即抬,及強而後可,先以眼光一瞬,似於看人而實非看人,瞬畢複定而後抬,俟人看畢,複以眼光一瞬而後俯,此即也。記曩時春遊遇雨,避一亭中,見無數女子,妍媸不一,皆踉蹌而至。中一縞衣貧婦,年三十許,人皆趨入亭中,彼獨徘徊簷下,以中無隙地故也;人皆抖擻衣衫,慮其太濕,彼獨聽其自然,以簷下雨侵,抖之無益,徒現醜態故也。及雨將止而告行,彼獨遲疑稍後,去不數武而雨複作,乃趨入亭。彼則先立亭中,以逆料必轉,先踞勝地故也。然臆雖偶中,絕無驕人之色。見後入者反立簷下,衣衫之濕,數倍於前,而此婦代為振衣,姿態百出,竟若天集眾醜,以形一人之媚者。自觀者視之,其初之不動,似以鄭重而養態;其後之故動,似以徜徉而生態。然彼豈能必天複雨,先儲其才以俟用乎?其養也,出之無心,其生也,亦非有意,皆天機之自起自伏耳。當其養態之時,先有一種嬌羞無那之致現於身外,令人生愛生憐,不俟娉婷大露而後覺也。斯二者,皆婦人媚態之一斑,舉之以見大較。噫,以年三十許之貧婦,止為姿態稍異,遂使二八佳人與曳珠頂翠者皆出其下,然則態之為用,豈淺鮮哉!
  人問:聖賢神化之事,皆可造詣而成,豈婦人媚態獨不可學而至乎?予曰:學則可學,教則不能。人又問:既不能教,胡雲可學?予曰:使無態之人與有態者同劇,朝夕薰陶,或能為其所化;如蓬生麻中,不扶自直,鷹變成鳩,形為氣感,是則可矣。若欲耳提而面命之,則一部《廿一史》,當從何處說起?還怕愈說愈增其木強,奈何!
修容第二 

  婦人惟仙姿國色,無俟修容;稍去天工者,即不能免於人力矣。然予所謂修飾二字,無論妍媸美惡,均不可少。俗雲:三分人材,七分妝飾。此為中人以下者言之也。然則有七分人材者,可少三分妝飾乎?即有十分人材者,豈一分妝飾皆可不用乎?曰:不能也。若是,則修容之道不可不急講矣。今世之講修容者,非止窮工極巧,幾能變鬼為神,我即欲勉竭心神,創為新說,其如人心至巧,我法難工,非但小巫見大巫,且如小巫之徒,往教大巫之師,其不遭噴飯而唾面者鮮矣。然一時風氣所趨,往往失之過當。非始初立法之不佳,一人求勝於一人,一日務新於一日,趨而過之,致失其真之弊也。楚王好細腰,宮中皆餓死;楚王好高髻,宮中皆一尺;楚王好大袖,宮中皆全帛。細腰非不可愛,高髻大袖非不美觀,然至餓死,則人而鬼矣。髻至一尺,袖至全帛,非但不美觀,直與魑魅魍魎無別矣。此非好細腰、好高髻大袖者之過,乃自為餓死,自為一尺,自為全帛者之過也。亦非自為餓死,自為一尺,自為全帛者之過,無一人痛懲其失,著為章程,謂止當如此,不可太過,不可不及,使有遵守者之過也。吾觀今日之修容,大類楚宮之末俗,著為章程,非草野得為之事。但不經人提破,使知不可愛而可憎,聽其日趨日甚,則在生而為魑魅魍魎者,已去死人不遠,矧腰成一縷,有餓而必死之勢哉!予為修容立說,實具此段婆心,凡為西子者,自當曲體人情,萬毋遽發嬌嗔,罪其唐突。
  盥櫛
  盥面之法,無他奇巧,止是濯垢務盡。面上亦無他垢,所謂垢者,油而已矣。油有二種,有自生之油,有沾上之油。自生之油,從毛孔沁出,肥人多而瘦人少,似汗非汗者是也。沾上之油,從下而上者少,從上而下者多,以發與膏沐勢不相離,發麵交接之地,勢難保其不侵。況以手按發,按畢之後,自上而下亦難保其不相挨擦,挨擦所至之處,即生油發亮之處也。生油發亮,於面似無大損,殊不知一日之美惡系焉,面之不白不勻,即從此始。從來上粉著色之地,最怕有油,有即不能上色。倘於浴面初畢,未經搽粉之時,但有指大一痕為油手所汙,迨加粉搽面之後,則滿面皆白而此處獨黑,又且黑而有光,此受病之在先者也。既經搽粉之後,而為油手所汙,其黑而光也亦然,以粉上加油,但見油而不見粉也,此受病之在後者也。此二者之為患,雖似大而實小,以受病之處止在一隅,不及滿面,閨人盡有知之者。尚有全體受傷之患,從古佳人暗受其害而不知者,予請攻而出之。從來拭面之巾帕,多不止於拭面,擦臂抹胸,隨其所至;有膩即有油,則巾帕之不潔也久矣。即有好潔之人,止以拭面,不及其他,然能保其上不及發,將至額角而遂止乎?一沾膏沐,即非無油少膩之物矣。以此拭面,非拭面也,猶打磨細物之人,故以油布擦光,使其不沾他物也。他物不沾,粉獨沾乎?凡有面不受妝,越勻越黑;同一粉也,一人搽之而白,一個搽之而不白者,職是故也。以拭面之巾有異同,非搽面之粉有善惡也。故善勻面者,必須先潔其巾。拭面之巾,止供拭面之用,又須用過即浣,勿使稍帶油痕,此務本窮源之法也。
  善櫛不如善篦,篦者,櫛之兄也。發內無法,始得絲絲現相,不則一片如氈,求其界限而不得,是帽也,非髻也,是退光黑漆之器,非烏雲蟠繞之頭也。故善蓄姬妾者,當以百錢買梳,千錢購篦。篦精則發精,稍儉其值,則發損頭痛,篦不數下而止矣。篦之極淨,使便用梳。而梳之為物,則越舊越精。人惟求舊,物惟求新。古語雖然,非為論梳而論。求其舊而不得,則富者用牙,貧者用角。新木之梳,即搜根剔齒者,非油浸十日,不可用也。
  古人呼髻為蟠龍。蟠龍者,髻之本體,非由妝飾而成。蟠龍者,髻之本體,非由妝飾而成。隨手綰成,皆作蟠龍之勢,可見古人之妝,全用自然,毫無造作。然龍乃善變之物,發無一定之形,使其相傳至今,物而不化,則龍非蟠龍,乃死龍矣;發非佳人之發,乃死人之發矣。無怪今人善變,變之城是也。但其變之之形,只顧趨新,不求合理;只求變相,不顧失真。凡以彼物肖此物,必取其當然者肖之,必取其應有者肖之,又必取其形色相類者肖之,未有憑空捏造,任意為之而不顧者。古人呼發為烏雲,呼髻為蟠龍者,以二物生於天上,宜乎在頂。發之繚繞似雲,發之蟠曲似龍,而雲之色有烏雲,龍之色有烏龍。是色也,相也,情也,理也,事事相合,是以得名,非憑捏造,任意為之而不顧者也。竊怪今之所謂牡丹頭荷花頭缽盂頭,種種新式,非不窮新極異,令人改觀,然於當然應有、形色相類之義,則一無取焉。人之一身,手可生花,江淹之彩筆是也;舌可生花,如來之廣長是也;頭則未見其生花,生之自今日始。此言不當然而然也。發上雖有簪花之義,未有以頭為花,而身為蒂者;缽盂乃盛飯之器,未有倒貯活人之首,而作覆盆之象者,此皆事所未聞,聞之自今日始。此言不應有而有也。群花之色,萬紫千紅,獨不見其有黑。設立一婦人於此,有人呼之為黑牡丹黑蓮花黑缽盂者,此婦必艴然而怒,怒而繼之以罵矣。以不喜呼名之怪物,居然自肖其形,豈非絕不可解之事乎?吾謂美人所梳之髻,不妨日異月新,但須籌為理之所有。理之所有者,其象多端,然總莫妙於雲龍二物。仍用其名而變更其實,則古制新裁,並行而不悖矣。勿謂止此二物,變為有限,須知普天下之物,取其千態萬狀,越變而越不窮者,無有過此二物者矣。龍雖善變,猶不過飛龍、游龍、伏龍、潛龍、戲珠龍、出海龍之數種。至於雲之為物,頃刻數遷其位,須臾屢易其形,千變萬化四字,猶為有定之稱,其實雲之變相,千萬二字,猶不足以限量之也。若得聰明女子,日日仰觀天象,既肖雲而為髻,複肖髻而為雲,即一日一更其式,猶不能盡其巧幻,畢其離奇,矧未必朝朝變相乎?若謂天高雲遠,視不分明,難於取法,則令畫工繪出巧雲數朵,以紙剪式,襯於發下,俟櫛沐既成,而後去之,此簡便易行之法也。雲上盡可著色,或簪以時花,或飾以珠翠,幻作雲端五彩,視之光怪陸離。但須位置得宜,使與雲體相合,若其中應有此物者,勿露時花珠翠之本形,則盡善矣。肖龍之法:如欲作飛龍、游龍,則先以己發梳一光頭於下,後以假髮製作龍形,盤旋繚繞,覆於其上。務使離發少許,勿使相粘相貼,始不失飛龍、游龍之義,相粘相貼則是潛龍、伏龍矣。懸空之法,不過用鐵線一二條,襯於不見之處,其龍爪之向下者,以發作線,縫於光發之上,則不動矣。戲珠龍法,以發作小龍二條,綴於兩旁,尾向後而首向前,首碼大珠一顆,近於龍嘴,名為二龍戲珠。出海龍亦照前式,但以假髮作波浪紋,綴於龍身空隙之處,皆易為之。是數法者,皆以雲龍二物分體為之,是雲自雲而龍自龍也。予又謂雲龍二物勢不宜分,雲從龍,風從虎,《周易》業有成言,是當合而用之。同用一發,同作一假,何不幻作雲龍二物,使龍勿露全身,雲亦勿作全朵,忽而見龍,忽而見雲,令人無可測識,是美人之頭,盡有盤旋飛舞之勢,朝為行雲,暮為行雨,不幾兩擅其絕,而為陽臺神女之現身哉?噫,笠翁於此搜盡枯腸,為此髻者,不可不加屍祝。天年以後,倘得為神,則將往來繡閣之中,驗其所制,果有裨於花容月貌否也。
  薰陶
  名花美女,氣味相同,有國色者,必有天香。天香結自胞胎,非由薰染,佳人身上實實有此一種,非飾美之詞也。此種香氣,亦有姿貌不甚較豔,而能偶擅其奇者。總之,一有此種,即是夭折摧殘之兆,紅顏薄命未有捷於此者。有國色而有天香,與無國色而有天香,皆是千中遇一,其餘則薰染之力不可少也。其力維何?富貴之家,則需花露。花露者,摘取花瓣入甑,醞釀而成者也。薔薇最上,群花次之。然用不須多,每於盥浴之後,挹取數匙入掌,拭體拍面而勻之。此香此味,妙在似花非花,是露非露,有其芬芳,而無其氣息,是以為佳,不似他種香氣,或速或沉,是蘭是桂,一嗅即知者也。其次則用香皂浴身,香茶沁口,皆是閨中應有之事。皂之為物,亦有一種神奇,人身偶染穢物,或偶沾穢氣,用此一擦,則去盡無遺。由此推之,即以百和奇香拌入此中,未有不與垢穢並除,混入水中而不見者矣,乃獨去穢而存香,似有攻邪不攻正之別。皂之佳者,一浴之後,香氣經日不散,豈非天造地設,以供修容飾體之用者乎?香皂以江南六合縣出者為第一,但價值稍昂,又恐遠不能致,多則浴體,少則止以浴面,亦權宜豐儉之策也。至於香茶沁口,費亦不多,世人但知其貴,不知每日所需,不過指大一片,重止毫釐,裂成數塊,每於飯後及臨睡時以少許潤舌,則滿吻皆香,多則味苦,而反成藥氣矣。凡此所言,皆人所共知,予特申明其說,以見美人之香不可使之或無耳。別有一種,為值更廉,世人食而但甘其味,嗅而不辨其香者,請揭出言之:果中荔子,雖出人間,實與交梨、火棗無別,其色國色,其香天香,乃果中尤物也。予遊閩粵,幸得飽啖而歸,庶不虛生此口,但恨造物有私,不令四方皆出。陳不知鮮,夫人而知之矣。殊不知荔之陳者,香氣未嘗盡沒,乃與橄欖同功,其好處卻在回味時耳。佳人就寢,止啖一枚,則口脂之香,可以竟夕,多則甜而膩矣。須擇道地者用之,楓亭是其選也。人問:沁口之香,為美人設乎?為伴美人者設乎?予曰:伴者居多。若論美人,則五官四體皆為人設,奚止口內之香。
  點染
  卻嫌脂粉汙顏色,淡掃蛾眉朝至尊。此唐人妙句也。今世諱言脂粉,動稱汙人之物,有滿而是粉而雲粉不上面,遍唇皆脂而曰脂不沾唇者,皆信唐詩太過,而欲以虢國夫人自居者也。噫,脂粉焉能汙人,人自汙耳。人謂脂粉二物,原為中材而設,美色可以不需。予曰:不然。惟美色可施脂粉,其餘似可不設。何也?二物頗帶世情,大有趨炎附熱之態,美者用之愈增其美,陋者加之更益其陋。使以絕代佳人而微施粉澤,略染腥紅,有不增嬌益媚者乎?使以媸顏陋婦而丹鉛其面,粉藻其姿,有不驚人駭眾者乎?詢其所以然之故,則以白者可使再白,黑者難使遽白;黑上加之以白,是欲故顯其黑,而以白物相形之也。試以一墨一粉,先分二處,後合一處而觀之,其分處之時,黑自黑而白自白,雖雲各別其性,未甚相仇也;迨其合外,遂覺黑不自安,而白欲求去。相形相礙,難以一朝居者,以天下之物,相類者可使同居,即不相類而相似者,亦可使之同居,至於非但不相類、不相似,而且相反之物,則斷斷勿使同居,同居必為難矣。此言粉之不可混施也。脂則不然,面白者可用,面黑者亦可用。但脂粉二物,其勢相依,面上有粉而唇上塗脂,則其色燦然可愛,倘面無粉澤而止丹唇,非但紅色不顯,且能使面上之黑色變而為紫,以紫之為色,非系天生,乃紅黑二色合而成之者也。黑一見紅,若逢故物,不求合而自合,精光相射,不覺紫氣東來,使乘老子青牛,竟有五色燦然之瑞矣。若是,則脂粉二物,竟與若輩無緣,終身可不用矣,何以世間女子人人不舍,刻刻相需,而人亦未嘗以脂粉多施,擯而不納者?曰:不然。予所論者,乃面色最黑之人,所謂不相類、不相似,而且相反者也。若介在黑白之間,則相類而相似矣,既相類而相似,有何不可同居?但須施之有法,使濃淡得宜,則二物爭效其靈矣。從來傅粉之面,止耐遠觀,難於近視,以其不能勻也。畫士著色,用膠始勻,無膠則研殺不合。人面非同紙絹,萬無用膠之理,此其所以不勻也。有法焉:請以一次分為二次,自淡而濃,由薄而厚,則可保無是患矣。請以他事喻之。磚匠以石灰粉壁,必先上粗灰一次,後上細灰一次;先上不到之處,後上者補之;後上偶遺之處,又有先上者襯之,是以厚薄相均,泯然無跡。使以二次所上之灰,並為一次,則非但拙匠難勻,巧者亦不能遍及矣。粉壁且然,況粉面乎?今以一次所傅之粉,分為二次傅之,先傅一次,俟其稍幹,然後再傅第二次,則濃者淡而淡者濃,雖出無心,自能巧合,遠觀近視,無不宜矣。此法不但能勻,且能變換肌膚,使黑者漸白。何也?染匠之於布帛,無不由淺而深,其在深淺之間者,則非淺非深,另有一色,即如文字之有過文也。如欲染紫,必先使白變紅,再使紅變為紫,紅即白紫之過文,未有由白竟紫者也。如欲染青,必使白變為藍,再使藍變為青,藍即白青之過文,未有由白竟青者也。如婦人面容稍黑,欲使竟變為白,其勢實難。今以薄粉先勻一次,是其面上之色已在黑白之間,非若曩時之純黑矣;再上一次,是使淡白變為深白,非使純黑變為全白也,難易之勢,不大相徑庭哉?由此推之,則二次可廣為三,深黑可同於淺,人間世上,無不可用粉勻面之婦人矣。此理不待驗而始明,凡讀是編者,批閱至此,即知湖上笠翁原非蠢物,不止為風雅功臣,亦可謂紅裙知己。初論面容黑白,未免立說過嚴。非過嚴也,使知受病實深,而後知德醫人,果有起死回生之力也。舍此更有二說,皆淺乎此者,然亦不可不知;勻面必須勻項,否則前白後黑,有如戲場之鬼臉。至於點唇之法,又與勻面相反,一點即成,始類櫻桃之體;若陸續增添,二三其手,即有長短寬窄之痕,是為成串櫻桃,非一粒也。
治服第三 

  古雲:三世長者知被服,五世長者知飲食。俗雲:三代為宦,著衣吃飯。古語今詞,不謀而合,可見衣食二事之難也。飲食載於他卷,茲不具論,請言被服一事。寒賤之家,自羞襤褸,動以無錢置服為詞,謂一朝發跡,男可翩翩裘馬,婦則楚楚衣裳。孰知衣衫之附於人身,亦猶人身之附於其地。人與地習,久始相安,以極奢極美之服,而驟加儉樸之軀,則衣衫亦類生人,常有不服水土之患。寬者似窄,短者疑長,手欲出而袖使之藏,項宜伸而領為之曲,物不隨人指使,遂如桎梏其身。沐猴而冠為人指笑者,非沐猴不可著冠,以其著之不慣,頭與冠不相稱也。此猶粗淺之論,未及精微。衣以章身,請晰其解。章者,著也,非文采彰明之謂也。身非形體之身,乃智愚賢不肖之實備於躬,猶富潤屋,德潤身之身也。同一衣也,富者服之章其富,貧者服之益章其貧;貴者服之章其貴,賤者服之益章其賤。有德有行之賢者,與無品無才之不肖者,其為章身也亦然。設有一大富長者於此,衣百結之衣,履踵決之履,一種豐腴氣象,自能躍出衣履之外,不問而知為長者。是敝服垢衣,亦能章人之富,況羅綺而文繡者乎?丐夫菜傭竊得美服而被焉,往往因之得禍,以服能章貧,不必定為短褐,有時亦在長裾耳。富潤屋,德潤身之解,亦複如是。富人所處之屋,不必盡為畫棟雕樑,即居茅舍數椽,而過其門、入其室者,常見蓽門圭竇之間,自有一種旺氣,所謂也。公卿將相之後,子孫式微,所居門第未嘗稍改,而經其地者,覺有冷氣侵入,此家門枯槁之過,潤之無其人也。從來讀《大學》者,未得其解,釋以雕鏤粉藻之義。果如其言,則富人舍其舊居,另覓新居而加以雕鏤粉藻;則有德之人亦將棄其舊身,另易新身而後謂之心寬體胖乎?甚矣,讀書之難,而章句訓詁之學非易事也。予嘗以此論見之說部,今複敘入閒情。噫,此等詮解,豈好閒情、作小說者所者道哉?偶寄雲爾。
  首飾
  珠翠寶玉,婦人飾發之具也,然增嬌益媚者以此,損嬌掩媚者亦以此。所謂增嬌益媚者,或是面容欠白,或是發色帶黃,有此等奇珍異寶覆於其上,則光芒四射,能令肌發改觀,與玉蘊於山而山靈,珠藏於澤而澤媚同一理也。若使肌白發黑之佳人滿頭翡翠,環鬢金珠,但見金而不見人,猶之花藏葉底,月在雲中,是盡可出頭露面之人,而故作藏頭蓋面之事。巨眼者見之,猶能略跡求真,謂其美麗當不止此,使去粉飾而全露天真,還不知如何嫵媚;使遇皮相之流,止談妝飾之離奇,不及姿容窈窕,是以人飾珠翠寶玉,非以珠翠寶玉飾人也。故女人一生,戴珠頂翠之事,止可一月,萬勿多時。所謂一月者,自作新婦於歸之日始,至滿月卸妝之日止。只此一月,亦是無可奈何。父母置辦一場,翁姑婚娶一次,非此豔妝盛飾,不足以慰其心。過此以往,則當去桎梏而謝羈囚,終身不修苦行矣。一簪一珥,便可相伴一生。此二物者,則不可不求精善。富貴之家,無論多設金玉犀貝之屬,各存其制,屢變其形,或數日一更,或一日一更,皆未嘗不可。貧賤之家,力不能辦金玉者,寧用骨角,勿用銅錫。骨角耐觀,制之佳者,與犀貝無異,銅錫非止不雅,且能損發。簪珥之外,所當飾鬢者,莫妙於時花數朵,較之珠翠寶玉,非止雅俗判然,且亦生死迥別。《清平調》之首句雲:名花傾國兩相歡。歡者,喜也,相歡者,彼既喜我,我亦喜彼之謂也。國色乃人中之花,名花乃花中之人,二物可稱同調,正當晨夕與共者也。洪武雲:若得阿嬌,貯之金屋。吾謂金屋可以不設,藥欄花榭則斷斷應有,不可或無。富貴之家如得麗人,則當遍訪名花,植於閫內,使之旦夕相親,珠圍翠繞之榮不足道也。晨起簪花,聽其自擇。喜紅則紅,愛紫則紫,隨心插戴,自然合宜,所謂兩相歡也。寒素之家,如得美婦,屋旁稍有隙地,亦當種樹栽花,以備點綴雲鬟之用。他事可儉,此事獨不可儉。婦人青春有幾,男子遇色為難。盡有公侯將相、富室大家,或苦緣分之慳,或病中宮之妒,欲親美色而畢世不能。我何人斯,而擅有此樂,不得一二事娛悅其心,不得一二物妝點其貌,是為暴殄天物,猶傾精米潔飯於糞壤之中也。即使赤貧之家,卓錐無地,欲藝時花而不能者,亦當乞諸名園,購之擔上。即使日費幾文錢,不過少飲一杯酒,既悅婦人之習,複娛男子之目,便宜不亦多乎?更有儉於此者,近日吳門所制象生花,窮精極巧,與樹頭摘下者無異,純用通草,每朵不過數文,可備月餘之用。絨絹所制者,價常倍之,反不若此物之精雅,又能肖真。而時人所好,偏在彼而不在此,豈物不論美惡,止論貴賤乎?噫,相士用人者,亦複如此,奚止於物。
  吳門所制之花,花象生而葉不象生,戶戶皆然,殊不可解。若去其假葉而以真者綴之,則因葉真而花益真矣。亦是一法。
  時花之色,白為上,黃次之,淡紅次之,最忌大紅,尤忌木紅。玫瑰,花之最香者也,而色太豔,止宜壓在髻下,暗受其香,勿使花形全露,全露則類村妝,以村婦非紅不愛好。
  花中之茉莉,舍插鬢之外,一無所用。可見天之生此,原為助妝而設,妝可少乎?珠蘭亦然。珠蘭之妙,十倍茉莉,但不能處處皆有,是一恨事。
  予前論髻,欲人革去牡丹頭荷花頭缽盂頭等怪形,而以假{髟皮}作雲龍等式。客有過之者,謂:吾儕立法,當使天下去贗存真,奈何教人為偽?予曰:生今之世,行古之道,立言則善,誰其從之?不若因勢利導,使之漸近自然。婦人之首,不能無飾,自昔為然矣,與其飾以珠翠寶玉,不若飾之以{髟皮}{髟皮}雖雲假,原是婦人頭上之物,以此為飾,可謂還其固有,又無窮奢極靡之濫費,與崇尚時花,鄙黜珠玉,同一理也。予豈不能為高世之論哉?慮其無裨人情耳。
  簪之為色,宜淺不宜深,欲形其發之黑也。玉為上,犀之近黃者、蜜蠟之近白者次之,金銀又次之,瑪瑙琥珀皆所不能。簪頭取象於物,如龍頭、鳳頭、如意頭、蘭花頭之類是也。但宜結實自然,不宜玲瓏雕斫;宜於發相依附,不得昂首而作跳躍之形。蓋簪頭所以壓發,服貼為佳,懸空則謬矣。
  飾耳之環,愈小愈佳,或珠一粒,或金銀一點,此家常佩戴之物,俗名丁香,肖其形也。若配盛妝豔服,不得不略大其形,但勿過丁香之一倍二倍。既當約小其形,複宜精雅其制,切忌為古時絡索之樣,時非元夕,何須耳上懸燈?若再飾以珠翠,則為福建之珠燈,丹陽之料絲燈矣。其為燈也猶可厭,況為耳上之環乎?
  衣衫
  婦人之衣,不貴精而貴潔,不貴麗而貴雅,不貴與家相稱,而貴與貌相宜。綺羅文繡之服,被垢蒙塵,反不若布服之鮮美,所謂貴潔不貴精也。紅紫深豔之色,違時失尚,反不若淺淡之合宜,所謂貴雅不貴麗也。貴人之婦,宜披文采,寒儉之家,當衣縞素,所謂與人相稱也。然人有生成之面,面有相配之衣,衣有相配之色,皆一定而不可移者。今試取鮮衣一襲,令少婦數人先後服之,定有一二中看,一二不中看者,以其面色與衣色有相稱、不相稱之別,非衣有公私向背於其間也。使貴人之婦之面色,不宜文采而宜縞素,必欲去縞素而就文采,不幾與面為仇乎?故曰不貴與家相稱,而貴與面相宜。大約面色之最白最嫩,與體態之最輕盈者,斯無往而不宜。色之淺者顯其淡,色之深者愈顯其淡;衣之精者形其嬌,衣之粗者愈形其嬌。此等即非國色,亦去夷光、王嬙不遠矣,然當世有幾人哉?稍近中材者,即當相體裁衣,不得混施色相矣。相體裁衣之法,變化多端,不應膠柱而論,然不得已而強言其略,則在務從其近而已。面顏近白者,衣色可深可淺;其近黑者,則不宜淺而獨宜深,淺則愈彰其黑矣。肌膚近膩者,衣服可精可粗;其近糙者,則不宜精而獨宜粗,精則愈形其糙矣。然而貧賤之家,求為精與深而不能,富貴之家欲為粗與淺而不可,則奈何?曰:不難。布苧有精粗深淺之別,綺羅文采亦有精粗深淺之別,非謂布苧必粗而羅綺必精,錦繡必深而縞素必淺也。糸由與緞之體質不光、花紋突起者,即是精中之粗,深中之淺;布與苧之紗線緊密、漂染精工者,即是粗中之精,淺中之深。凡予所言,皆貴賤鹹宜之事,既不詳繡戶而略衡門,亦不私貧家而遺富室。蓋美女未嘗擇地而生,佳人不能選夫而嫁,務使得是編者,人人有裨,則憐香惜玉之念,有同雨露之均施矣。
  邇來衣服之好尚,其大勝古昔,可為一定不移之法者,又有大背情理,可為人心世道之憂者,請並言之。其大勝古昔,可為一定不移之法者,大家富室,衣色皆尚青是已。(青非青也,玄也。因避諱,故易之。)記予兒時所見,女子之少者,尚銀紅桃紅,稍長者尚月白,未幾而銀紅桃紅皆變大紅,月白變藍,再變則大紅變紫,藍變石青。迨鼎革以後,則石青與紫皆罕見,無論少長男婦,皆衣青矣,可謂齊變至魯,魯變至道,變之至善而無可複加者矣。其遞變至此也,並非有意而然,不過人情好勝,一家濃似一家,一日深於一日,不知不覺,遂趨到盡頭處耳。然青之為色,其妙多端,不能悉數。但就婦人所宜者而論,面白者衣之,其面愈白,面黑者衣之,其面亦不覺其黑,此其宜於貌者也。年少者衣之,其年愈少,年老者衣之,其年亦不覺甚老,此其宜於歲者也。貧賤者衣之,是為貧賤之本等,富貴者衣之,又覺脫去繁華之習,但存雅素之風,亦未嘗失其富貴之本來,此其宜於分者也。他色之衣,極不耐汙,略沾茶酒之色,稍侵油膩之痕,非染不能複著,染之即成舊衣。此色不然,惟其極濃也,凡淡乎此者,皆受其侵而不覺;惟其極深也,凡淺乎此者,皆納其汙而不辭,此又其宜於體而適於用者也。貧家止此一衣,無他美服相襯,亦未嘗盡現底裡,以覆其外者色原不豔,即使中衣敝垢,未甚相形也;如用他角於外,則一縷欠精,即彰其醜矣。富貴之家,凡有錦衣繡裳,皆可服之於內,風飄袂起,五色燦然,使一衣勝似一衣,非止不掩中藏,且莫能窮其底蘊。詩雲衣錦尚糸”,惡其文之著也。此獨不然,止因外色最深,使裡衣之文越著,有復古之美名,無泥古之實害。二八佳人,如欲華美其制,則青上灑線,青上堆花,較之他色更顯。反復求之,衣色之妙,未有過於此者。後來即有所變,亦皆舉一廢百,不能事事鹹宜,此予所謂大勝古昔,可為一定不移之法者也。至於大背情理,可為人心世道之憂者,則零拼碎補之服,俗名呼為水田衣者是已。衣之有縫,古人非好為之,不得已也。人有肥瘠長短之不同,不能象體而織,是必制為全帛,剪碎而後成之,即此一條兩條之縫,亦是人身贅瘤,萬萬不能去之,故強存其跡。贊神仙之美者,必曰天衣無縫,明言人間世上,多此一物故也。而今且以一條兩條、廣為數十百條,非止不似天衣,且不使類人間世上,然而愈趨愈下,將肖何物而後已乎?推原其始,亦非有意為之,蓋由縫衣之奸匠,明為裁剪,暗作穿窬,逐段竊取而藏之,無由出脫,創為此制,以售其奸。不料人情厭常喜怪,不惟不攻其弊,且群然則而效之。毀成片者為零星小塊,全帛何罪,使受寸磔之刑?縫碎裂者為百衲僧衣,女子何辜,忽現出家之相?風俗好尚之遷移,常有關於氣數,此制不於今,而於崇禎末年。予見而詫之,嘗謂人曰:衣衫無故易形,殆有若或使之者,六合以內,得無有土崩瓦解之事乎?未幾而闖氛四起,割裂中原,人謂予言不幸而中。方今聖人禦世,萬國來歸,車書一統之朝,此等制度,自應潛革。倘遇同心,謂芻蕘之言,不甚訾謬,交相勸諭,勿效前顰,則予為是言也,亦猶雞鳴犬吠之聲,不為無補於盛治耳。
  雲肩以護衣領,不使沾油,制之最善者也。但須與衣同色,近觀則有,遠視若無,斯為得體。即使難於一色,亦須不甚相懸。若衣色極深,而雲肩極淺,或衣色極淺,而雲肩極深,則是自首判然,雖曰相連,實同異處,此最不相宜之事也。予又謂雲肩之色,不惟與衣相同,更須裡外合一,如外色是青,則夾裡之色亦當用青,外色是藍,則夾裡之色亦當用藍。何也?此物在肩,不能時時服貼,稍遇風飄,則夾裡向外,有如颶吹殘葉,風卷敗荷,美人之身不能不現歷亂蕭條之象矣。若使裡外一色,則任其整齊顛倒,總無是患。然家常則已,出外見人,必須暗定以線,勿使與服相離,蓋動而色純,總不如不動之為愈也。
  婦從之妝,隨家豐儉,獨有價廉功倍之二物,必不可無。一曰半臂,俗呼背褡者是也;一曰束腰之帶,欲呼鸞絛者是也。婦人之體,宜窄不宜寬,一著背褡,則寬者窄,而窄者愈顯其窄矣。婦人之腰,宜細不宜粗,一束以帶,則粗者細,而細者倍覺其細矣。背褡宜著於外,人皆知之;鸞絛宜束於內,人多未諳。帶藏衣內,則雖有若無,似腰肢本細,非有物縮之使細也。
  裙制之精粗,惟視折紋之多寡。折多則行走自如,無纏身礙足之患,折少則往來局促,有拘攣桎梏之形;折多則湘紋易動,無風亦似飄,折少則膠柱難移,有態亦同木強。故衣服之料,他或可省,裙幅必不可省。古雲:裙拖八幅湘江水。幅既有八,則折紋之不少可知。予謂八幅之裙,宜於家常;人前美觀,尚須十幅。蓋裙幅之增,所費無幾,況增其幅,必減其絲。惟細輕綃可以八幅十幅,厚重則為滯物,與幅減而折少者同矣。即使稍增其值,亦與他費不同。婦人之異於男子,全在下體。男子生而願為之有室,其所以為室者,只在幾希之間耳。掩藏秘器,愛護家珍,全在羅裙幾幅,可不豐其料而美其制,以貽采葑采菲者誚乎?近日吳門所尚百襇裙,可謂盡美。予謂此裙宜配盛服,又不宜於家常,惜物力也。較舊制稍增,較新制略減,人前十幅,家居八幅,則得豐儉之宜矣。吳門新式,又有所謂月華裙者,一襇之中,五色俱備,猶皎月之觀光華也,予獨怪而不取。人工物料,十倍常裙,暴殄天物,不待言矣,而又不甚美觀。蓋下體之服,宜淡不宜濃,宜純不宜雜。予嘗讀舊詩,見血色裙拖地紅裙妒殺石榴花等句,頗笑前人之笨。若果如是,則亦豔妝村婦而已矣,烏足動雅人韻士之心哉?惟近制彈墨裙,頗饒別致,然猶未獲我心,嗣當別出新裁,以正同調。思而未制,不敢輕以誤人也。
  鞋襪
  男子所著之履,俗名為鞋,女子亦名為鞋。男子飾足之衣,俗名為襪,女子獨易其名曰,其實褶即襪也。古雲淩波小襪,其名最雅,不識後人何故易之?襪色尚白,尚淺紅;鞋色尚深紅,今複尚青,可謂制之盡美者矣。鞋用高底,使小者愈小,瘦者越瘦,可謂制之盡美又盡善者矣。然足之大者,往往以此藏拙。埋沒作者一段初心,是止供醜婦效顰,非為佳人助力。近有矯其弊者,窄小金蓮,皆用平底,使與偽造者有別。殊不知此制一設,則人人向高底乞靈,高底之為物也,遂成百世不祧之祀,有之則大者亦小,無之則小者亦大。嘗有三寸無底之足,與四五寸有底之鞋同立一處,反覺四五寸之小,而三寸之大者,以有底則指尖向下,而禿者疑尖,無底則玉筍朝天,而尖者似禿故也。吾謂高底不宜盡去,只在減損其料而已。足之大者,利於厚而不利於薄,薄則本體現矣;利於大而不利於小,小則痛而不能行矣。我以極薄極小者形之,則似鶴立雞群,不求異而自異。世豈有高底如錢,不扭捏而能行之大腳乎?
  古人取義命名,纖毫不爽,如前所雲,以蟠龍名髻,烏雲為發之類是也。獨於婦人之足,取義命名,皆與實事相反。何也?足者,形之最小者也;蓮者,花之最大者也;而名婦人之足者,必曰金蓮,名最小之足者,則曰三寸金蓮。使婦人之足,果如蓮瓣之為形,則其闊而大也,尚可言乎?極小極窄之蓮瓣,豈止三寸而已乎?此金蓮之義之不可解也。從來名婦人之鞋者,必曰鳳頭。世人顧名思義,遂以金銀制鳳,綴於鞋尖以實之。試思鳳之為物,止能小於大鵬;方之眾鳥,不幾洋洋乎大觀也哉?以之名鞋,雖曰讚美之詞,實類譏諷之跡。如曰鳳頭二字,但肖其形,鳳之頭銳而身大,是以得名;然則眾鳥之頭,盡有銳於鳳者,何故不以命名,而獨有取於鳳?且鳳較他鳥,其首獨昂,婦人趾尖,妙在低而能伏,使如鳳凰之昂首,其形尚可觀乎?此鳳頭之義之不可解者也。若是,則古人之命名取義,果何所見而雲然?豈終不可解乎?曰:有說焉。婦人裹足之制,非由前古,蓋後來添設之事也。其命名之初,婦人之足亦猶男子之足,使其果如蓮瓣之稍尖,鳳頭之稍銳,亦可謂古之小腳。無其制而能約小其形,較之今人,殆有過焉者矣。吾謂鳳頭金蓮等字相傳已久,其名未可遽易,然止可呼其名,萬勿肖其實;如肖其實,則極不美觀,而為前人所誤矣。不寧惟是,鳳為羽蟲之長,與龍比肩,乃帝王飾衣飾器之物也,以之飾足,無乃大褻名器乎?嘗見婦人繡襪,每作龍鳳之形,皆昧理僭分之大者,不可不為拈破。近日女子鞋頭,不綴鳳而綴珠,可稱善變。珠出水底,宜在淩波襪下,且似粟之珠,價不甚昂,綴一粒於鞋尖,滿足俱呈寶色。使登歌舞之氍毹,則為走盤之珠;使作陽臺之雲雨,則為掌上之珠。然作始者見不及此,亦猶衣色之變青,不知其然而然,所謂暗合道妙者也。予友余子澹心,向著《鞋襪辨》一篇,考纏足之從來,核婦履之原制,精而且確,足與此說相發明,附載於後。
  婦人鞋襪辨
  古婦人之足,與男子無異。《周禮》有屨人,掌王及後之服屨,為赤舄、黑舄、赤糸意、黃糸意、青勾素履、葛履,辨外內命夫命婦之功屨、命屨、散屨。可見男女之履,同一形制,非如後世女子之弓彎細纖,以小為貴也。考之纏足,起於南唐李後主。後主有宮嬪娘,纖麗善舞,乃命作金蓮,高六尺,飾以珍寶,糸帶纓絡,中作品色瑞蓮,令娘以帛纏足,屈上作新月狀,著素襪,行舞蓮中,迴旋有淩雲之態。由是人多效之,此纏足所自始也。唐以前未開此風,故詞客詩人,歌詠美人好女,容態之殊麗,顏色之天姣,以至面妝首飾、衣褶裙裾之華靡,鬢髮、眉眼,唇齒、腰肢、手腕之婀娜秀潔,無不津津乎其言之,而無一語及足之纖小者。即如古樂府之《雙行纏》雲:新羅繡白脛,足趺如春妍。曹子建雲:踐遠遊之文履,李太白詩雲:一雙金齒屐,兩足白如霜。韓致光詩雲:六寸膚圓光致致,杜牧之詩雲:鈿尺裁量減四分,漢《雜事秘辛》雲:足長八寸,脛跗豐妍。夫六寸八寸,素白豐妍,可見唐以前婦人之足,無屈上作新月狀者也。即東昏潘妃,作金蓮花帖地,令妃行其上,曰此步步生金蓮花,非謂足為金蓮也。崔豹《古今注》:東晉有鳳頭重台之履,不專言婦人也。宋元豐以前,纏足者尚少,自元至今,將四百年,矯揉造作亦泰甚矣。古婦人皆著襪。楊太真死之日,馬嵬媼得錦衤幼襪一隻,過客一玩百錢。李太白詩雲:溪上足如霜,不著鴉頭襪。襪一名膝褲。宋高宗聞秦檜死,喜曰:今後免膝褲中插匕首矣。則襪也,膝褲也,乃男女之通稱,原無分別。但古有底,今無底耳。古有底之襪,不必著鞋,皆可行地;今無底之襪,非著鞋,則寸步不能行矣。張平子雲:羅襪淩躡足容與。曹子建雲:淩波微步,羅襪生塵。李後主詞雲:劃襪下香階,手提金縷鞋。古今鞋襪之制,其不同如此。至於高底之制,前古未聞,於今獨絕。吳下婦人,有以異香為底,圍以精綾者;有鑿花玲瓏,囊以香麝,行步霏霏,印香在地者。此則服妖,宋元以來,詩人所未及,故表而出之,以告世之賦香奩、詠玉台者。
  襪色與鞋色相反,襪宜極淺,鞋宜極深,欲其相形而始露也。今之女子,襪皆尚白,鞋用深紅深青,可謂盡制。然家家若是,亦忌雷同。予欲更翻置色,深其襪而淺其鞋,則腳之小者更露。蓋鞋之為色,不當與地色相同。地色者,泥土磚石之色是也。泥土磚石其為色也多深,淺者立於其上,則界限分明,不為地色所掩。如地青而鞋亦青,地綠而鞋亦綠,則無所見其短長矣。腳之大者則應反此,宜視地色以為色,則藏拙之法,不獨使高底居功矣。鄙見若此,請以質之金屋主人,轉詢阿嬌,定其是否。
習技第四

  女子無才便是德。言雖近理,卻非無故而雲然。因聰明女子失節者多,不若無才之為貴。蓋前人憤激之詞,與男子因官得禍,遂以讀書作宦為畏途,遺言戒子孫,使之勿讀書、勿作宦者等也。此皆見噎廢食之說,究竟書可竟棄,仕可盡廢乎?吾謂才德二字,原不相妨。有才之女,未必人人敗行;貪淫之婦,何嘗歷歷知書?但須為之夫者,既有憐才之心,兼有雙才之術耳。至於姬妾婢媵,又與正室不同。娶妻如買田莊,非五穀不殖,非桑麻不樹,稍涉遊觀之物,即拔而去之,以其為衣食所出,地力有限,不能旁及其他也。買姬妾如治園圃,結子之花亦種,不結子之花亦種;成蔭之樹亦栽,不成蔭之樹亦栽,以其原為娛情而設,所重在耳目,則口腹有時而輕,不能顧名兼顧實也。使姬妾滿堂,皆是蠢然一物,我欲言而彼默,我思靜而彼喧,所答非所問,所應非所求,是何異於入狐狸之穴,舍宣淫而外,一無事事者乎?故習技之道,不可不與修容、治服並講也。技藝以翰墨為上,絲竹次之,歌舞又次之,女工則其分內事,不必道也。然盡有專攻男技,不屑女紅,鄙織為賤役,視針線如仇讎,甚至三寸弓鞋不屑自製,亦倩老嫗貧女為捉刀人者,亦何借巧藏拙,而失造物生人之初意哉!予謂婦人職業,畢竟以縫紉為主,縫紉既熟,徐及其他。予談習技而不及女工者,以描鸞刺鳳之事,閨閣中人人皆曉,無俟予為越俎之談。其不及女工,而仍鄭重其事,不敢竟遺者,慮開後世逐末之門,置紡績蠶繰於不講也。雖說閒情,無傷大道,是為立言之初意爾。
  文藝
  學技必先學文。非曰先難後易,正欲先易而後難也。天下萬事萬物,盡有開門之鎖鑰。銷鑰維何?文理二字是也。尋常鎖鑰,一鑰止開一鎖,一鎖止管一門;而文理二字之為鎖鑰,其所管者不止千門萬戶。蓋合天上地下,萬國九州,其大至於無外,其小至於無內,一切當行當學之事,無不握其樞紐,而司其出入者也。此論之發,不獨為婦人女子,通天下之士農工賈,三教九流,百工技藝,皆當作如是觀。以許大世界,攝入文理二字之中,可謂約矣,不知二字之中,又分賓主。凡學文者,非為學文,但欲明此理也。此理既明,則文字又屬敲門之磚,可以廢而不用矣。天下技藝無窮,其源頭止出一理。明理之人學技,與不明理之人學技,其難易判若天淵。然不讀書不識字,何由明理?故學技必先學文。然女子所學之文,無事求全責備,識得一字,有一字之用,多多益善,少亦未嘗不善;事事能精,一事自可愈精。予嘗謂土木匠工,但有能識字記帳者,其所造之房屋器皿,定與拙匠不同,且有事半功倍之益。人初不信,後擇數人驗之,果如予言。粗技若此,精者可知。甚矣,字之不可不識,理之不可不明也。
  婦人讀書習字,所難只在入門。入門之後,其聰明必過於男子,以男子念紛,而婦人心一故也。導之入門,貴在情竇未開之際,開則志念稍分,不似從前之專一。然買姬置妾,多在三五、二八之年,娶而不禦,使作蒙童求我者,寧有幾人?如必俟情竇未開,是終身無可授之人矣。惟在循循善誘,勿阻其機,撲作教刑一語,非為女徒而設也。先令識字,字識而後教之以書。識字不貴多,每日僅可數字,取其筆劃最少,眼前易見者訓之。由易而難,由少而多,日積月累,則一年半載以後,不令讀書而自解尋章覓句矣。乘其愛看之時,急覓傳奇之有情節、小說之無破綻者,聽其翻閱,則書非書也,不怒不威而引人登堂入室之明師也。其故維何?以傳奇、小說所載之言,盡是常談俗語,婦人閱之,若逢故物。譬如一句之中,共有十字,此女已識者七,未識者三,順口念去,自然不差。是因已識之七字,可悟未識之三字,則此三字也者,非我教之,傳奇、小說教之也。由此而機鋒相觸,自能曲喻旁通。再得男子善為開導,使之由淺而深,則共枕論文,較之登壇講藝,其為時雨之化,難易奚止十倍哉?十人之中,拔其一二最聰慧者,日與談詩,使之漸通聲律,但有說話鏗鏘,無重複聱牙之字者,即作詩能文之料也。蘇夫人說春夜月勝於秋夜月,秋夜月令人慘淒,春夜月令人和悅。此非作詩,隨口所說之話也。東坡因其出口合律,許以能詩,傳為佳話。此即說話鏗鏘,無重複聱牙,可以作詩之明驗也。其餘女子,未必人人若是,但能書義稍通,則任學諸般技藝,皆是鎖鑰到手,不憂阻隔之人矣。
  婦人讀書習字,無論學成之後受益無窮,即其初學之時,先有裨於觀者:只須案攤書本,手捏柔毫,坐於綠窗翠箔之下,便是一幅畫圖。班姬續史之容,謝庭詠雪之態,不過如是,何必睹其題詠,較其工拙,而後有閨秀同房之樂哉?噫,此等畫圖,人間不少,無奈身處其地,皆作尋常事物觀,殊可惜耳。
  欲令女子學詩,必先使之多讀,多讀而能口不離詩,以之作話,則其詩意詩情,自能隨機觸露,而為天籟自鳴矣。至其聰明之所發,思路之由開,則全在所讀之詩之工拙,選詩與讀者,務在善迎其機。然則選者維何?曰:在平易尖穎四字。平易者,使之易明且易學;尖穎者,婦人之聰明,大約在纖巧一路,讀尖穎之詩,如逢故我,則喜而願學,所謂迎其機也。所選之詩,莫妙於晚唐及宋人,初中盛三唐,皆所不取;至漢魏晉之詩,皆秘勿與見,見即阻塞機鋒,終身不敢學矣。此予邊見,高明者閱之,勢必啞然一笑。然予才淺識隘,僅足為女子之師,至高峻詞壇,則生平未到,無怪乎立論之卑也。
  女子之善歌者,若通文義,皆可教作詩餘。蓋長短句法,日日見於詞曲之中,入者既多,出者自易,較作詩之功為尤捷也。曲體最長,每一套必須數曲,非力贍者不能。詩余短而易竟,如《長相思》、《浣溪紗》、《如夢令》、《蝶戀花》之類,每首不過一二十字,作之可逗靈機。但觀詩餘選本,多閨秀女郎之作,為其詞理易明,口吻易肖故也。然詩餘既熟,即可由短而長,擴為詞曲,其勢亦易。果能如果,聽其自製自歌,則是名士佳人合而為一,千古來韻事韻人,未有出於此者。吾恐上界神仙,自鄙其樂,咸欲謫向人寰而就之矣。此論前人未道,實實創自笠翁,有由此而得妙境者,切忽忘其所本。
  以閨秀自命者,書、畫、琴、棋四藝,均不可少。然學之須分緩急,必不可已者先之,其餘資性能兼,不妨次第並舉,不則一技擅長,才女之名著矣。琴列絲竹,別有分門,書則前說已備。善教由人,善習由己,其工拙淺深,不可強也。畫乃閨中末技,學不學聽之。至手談一節,則斷不容已,教之使學,其利於人己者,非止一端。婦人無事,必生他想,得此遣日,則妄念不生,一也;女子群居,爭端易釀,以手代舌,是喧者寂之,二也;男女對坐,靜必思淫,鼓瑟鼓琴之暇,焚香啜茗之餘,不設一番功課,則靜極思動,其兩不相下之勢,不在幾案之前,即居床第之上矣。一涉手談,則諸想皆落度外,緩兵降火之法,莫善於此。但與婦人對壘,無事角勝爭雄,甯饒數子而輸彼一籌,則有喜無嗔,笑容可掬;若有心使敗,非止當下難堪,且阻後來弈興矣。
  纖指拈棋,躊躇不下,靜觀此態,盡勾消魂。必欲勝之,恐天地間無此忍人也。
  雙陸投諸技,皆在可緩。骨牌賭勝,亦可消閒,且易知易學,似不可已。
  絲竹
  絲竹之音,推琴為首。古樂相傳至今,其已變而未盡變者,獨此一種,餘皆末世之音也。婦人學此,可以變化性性,欲置溫柔鄉,不可無此陶熔之具。然此種聲音,學之最難,聽之亦最不易。凡令姬妾學此者,當先自問其能彈與否。主人知音,始可令琴瑟在禦,不則彈者鏗然,聽者茫然,強束官骸以俟其闋,是非悅耳之音,乃苦人之具也,習之何為?凡人買姬置妾,總為自娛。己所悅者,導之使習;己所不悅,戒令勿為,是真能自娛者也。嘗見富貴之人,聽慣弋陽、四平等腔,極嫌昆調之冷,然因世人雅重昆調,強令歌童習之,每聽一曲,攢眉許久,座客亦代為苦難,此皆不善自娛者也。予謂人之性情,各有所嗜,亦各有所厭,即使嗜之不當,厭之不宜,亦不妨自攻其謬。自攻其謬,則不謬矣。予生平有三癖,皆世人共好而我獨不好者:一為果中之橄欖,一為饌中之海參,一為衣中之繭糸由。此三物者,人以食我,我亦食之;人以衣我,我亦衣之;然未嘗自沽而食,自購而衣,因不知其精美之所在也。諺雲:村人吃橄欖,不知回味。予真海內之村人也。因論習琴,而謬談至此,誠為饒舌。
  人問:主人善琴,始可令姬妾學琴,然則教歌舞者,亦必主人善歌善舞而後教平?鬚眉丈夫之工此者,有幾人乎?曰:不然。歌舞難精而易曉,聞其聲音之婉轉,睹見體態之輕盈,不必知音,始能領略,座中席上,主客皆然,所謂雅俗共賞者是也。琴音易響而難明,非身習者不知,惟善彈者能聽。伯牙不遇子期,相如不得文君,盡日揮弦,總成虛鼓。吾觀今世之為琴,善彈者多,能聽者少;延名師、教美妾者盡多,果能以此行樂,不愧文君、相如之名者絕少。務實不務名,此予立言之意也。若使主人善操,則當舍諸技而專務絲桐。妻子好合,如鼓瑟琴。”“竊窕淑女,琴瑟友之。琴瑟非他,膠漆男女,而使之合一;聯絡情意,而使之不分者也。花前月下,美景良辰,值水閣之生涼,遇繡窗之無事,或夫唱而妻和,或女操而男聽,或兩聲齊發,韻不參差,無論身當其境者儼若神仙,即畫成一幅合操圖,亦足令觀者消魂,而知音男婦之生妒也。
  絲音自蕉桐而外,女子宜學者,又有琵琶、弦索、提琴之三種。琵琶極妙,惜今時不尚,善彈者少,然弦索之音,實足以代之。弦索之形較琵琶為瘦小,與女郎之纖體最宜。近日教習家,其於聲音之道,能不大謬於宮商者,首推弦索,時典次之,戲曲又次之。予向有場內無文,場上無曲之說,非過論也。止為初學之時,便以取捨得失為心,慮其調高和寡,止求為下里巴人,不願作陽春白雪,故造到五七分即止耳。提琴較之弦索,形愈小而聲愈清,度清曲者必不可少。提琴之音,即絕少美人之音也。舂容柔媚,婉轉斷續,無一不肖。即使清曲不度,止令善歌二人,一吹洞簫,一拽提琴,暗譜悠揚之曲,使隔花間柳者聽之,儼然一絕代佳人,不覺動憐香惜玉之思也。
  絲音之最易學者,莫過於提琴,事半功倍,悅耳娛神。吾不能不德創始之人,令若輩屍而祝之也。
  竹音之宜於閨閣者,惟洞簫一種。笛可暫而不可常。到笙、管二物,則與諸樂並陳,不得已而偶然一弄,非繡窗所應有也。蓋婦人奏技,與男子不同,男子所重在聲,婦人所重在容。吹笙搦管之時,聲則可聽,而容不耐看,以其氣塞而腮脹也,花容月貌為之改觀,是以不應使習。婦人吹簫,非止容顏不改,且能愈增嬌媚。何也?按風作調,玉筍為之愈尖;簇口為聲,朱唇因而越小。畫美人者,常作吹簫圖,以其易於見好也。或簫或笛,如使二女並吹,其為聲也倍清,其為態也更顯,焚香啜茗而領略之,皆能使身不在人間世也。
  吹簫品笛之人,臂上不可無釧。釧又勿使太寬,寬則藏於袖中,不得見矣。
  歌舞
  昔人教女子以歌舞,非教歌舞,習聲容也。欲其聲音婉轉,則必使之學歌;學歌既成,則隨口發聲,皆有燕語鶯啼之致,不必歌而歌在其中矣。欲其體態輕盈,則必使之學舞;學舞既熟,則回身舉步,悉帶柳翻花笑之容,不必舞而舞在其中矣。古人立法,常有事在此而意在彼者。如良弓之子先學為箕,良冶之子先學為裘。婦人之學歌舞,即弓冶之學箕裘也。後人不知,盡以聲容二字屬之歌舞,是歌外不復有聲,而征容必須試舞,凡為女子者,即有飛燕之輕盈,夷光之嫵媚,舍作樂無所見長。然則一日之中,其為清歌妙舞者有幾時哉?若使聲容二字,單為歌舞而設,則其教習聲容,猶在可疏可密之間。若知歌舞二事,原為聲容而設,則其講究歌舞,有不可苟且塞責者矣。但觀歌舞不精,則其貼近主人之身,而為雨尤雲之事者,其無嬌音媚態可知也。
  絲不如竹,竹不如肉。此聲樂中三昧語,謂其漸近自然也。予又謂男音之為肉,造到極精處,止可與絲竹比肩,猶是肉中之絲,肉中之竹也。何以知之?但觀人贊男音之美者,非曰其細如絲,則曰其清如竹,是可概見。至若婦人之音,則純乎其為肉矣。語雲:詞出佳人口。予曰:不必佳人,凡女子之善歌者,無論妍媸美惡,其聲音皆迥別男人。貌不揚而聲揚者有之,未有面目可觀而聲音不足聽者也。但須教之有方,導之有術,因材而施,無拂其天然之性而已矣。歌舞二字,不止謂登場演劇,然登場演劇一事,為今世所極尚,請先言其同好者。
  一曰取材。取材維何?優人所謂配腳色是已。喉音清越而氣長者,正生、小生之料也;喉音嬌婉而氣足者,正旦、貼旦之料也,稍次則充老旦;喉音清亮而稍帶質樸者,外末之料也;喉音悲壯而略近噍殺者,大淨之料也。至於醜與副淨,則不論喉音,只取性情之活潑,口齒之便捷而已。然此等腳色,似易實難。男優之不易得者二旦,女優之不易得者淨醜。不善配腳色者,每以下選充之,殊不知婦人體態不難於莊重妖嬈,而難於魁奇灑脫,苟得其人,即使面貌娉婷,喉音清腕,可居生旦之位者,亦當屈抑而為之。蓋女優之淨醜,不比男優僅有花面之名,而無抹粉塗胭之實,雖涉詼諧謔浪,猶之名士風流。若使梅香之面貌勝於小姐,奴僕之詞曲過於官人,則觀者聽者倍加憐惜,必不以其所處之位卑,而遂卑其才與貌也。
  二曰正音。正音維何?察其所生之地,禁為鄉土之言,使歸《中原音韻》之正者是已。鄉音一轉而即合昆調者,惟姑蘇一郡。一郡之中,又止取長、吳二邑,餘皆稍遜,以其與他郡接壤,即帶他郡之音故也。即如梁溪境內之民,去吳門不過數十裡,使之學歌,有終身不能改變之字,如呼酒鐘為酒宗之類是也。近地且然,況愈遠而愈別者乎?然不知遠者易改,近者難改;詞語判然、聲音迥別者易改,詞語聲音大同小異者難改。譬如楚人往粵,越人來吳,兩地聲音判如天壤,或此呼而彼不應,或彼說而此不言,勢必大費精神,改唇易舌,求為同聲相應而後已。止因自任為難,故轉覺其易也。至入附近之地,彼所言者,我亦能言,不過出口收音之稍別,改與不改,無甚關係,往往因仍苟且,以度一生。止因自視為易,故轉覺其難也。正音之道,無論異同遠近,總當視易為難。選女樂者,必自吳門是已。然尤物之生,未嘗擇地,燕姬趙女、越婦秦娥見於載籍者,不一而足。惟楚有材,惟晉用之。此言晉人善用,非曰惟楚能生材也。予游遍域中,覺四方聲音,凡在二八上下之年者,無不可改,惟八閩、江右二省,新安、武林二郡,較他處為稍難耳。正音有法,當擇其一韻之中,字字皆別,而所別之韻,又字字相同者,取其吃緊一二字,出全副精神以正之。正得一二字轉,則破竹之勢已成,凡屬此一韻中相同之字,皆不正而自轉矣。請言一二以概之。九州以內,擇其鄉音最勁、舌本最強者而言,則莫過於秦晉二地。不知秦晉之音,皆有一定不移之成格。秦音無東鐘,晉音無真文;秦音呼東鐘為真文,晉音呼真文為東鐘。此予身入其地,習處其人,細細體認而得之者。秦人呼中庸之中為,通達之通為,東南西北之東為,青紅紫綠之紅為,凡屬東鐘一韻者,字字皆然,無一合於本韻,無一不涉真文。豈非秦音無東鐘,秦音呼東鐘為真文之實據乎?我能取此韻中一二字,朝訓夕詁,導之改易,一字能變,則字字皆變矣。晉音較秦音稍雜,不能處處相同,然凡屬真文一韻之字,其音皆仿佛東鐘,如呼子孫之孫為,昆腔之昆為之類是也。即有不儘然者,亦在依稀仿佛之間。正之亦如前法,則用力少而成功多。是使無東鐘而有東鐘,無真文而有真文,兩韻之音,各歸其本位矣。秦晉且然,況其他乎?大約北音多平而少入,多陰而少陽。吳音之便於學歌者,止以陰陽平仄不甚謬耳。然學歌之家,盡有度曲一生,不知陰陽平仄為何物者,是與蠹魚日在書中,未嘗識字等也。予謂教人學歌,當從此始。平仄陰陽既諳,使之學曲,可省大半工夫。正音改字之論,不止為學歌而設,凡有生於一方,而不屑為一方之士者,皆當用此法以掉其舌。至於身在青雲,有率吏臨民之責者,更宜洗滌方音,講求韻學,務使開口出言,人人可曉。常有官說話而吏不知,民辯冤而官不解,以致誤施鞭撲,倒用勸懲者。聲音之能誤人,豈淺鮮哉!
  正音改字,切忌務多。聰明者每日不過十餘字,資質鈍者漸減。每正一字,必令於尋常說話之中,盡皆變易,不定在讀曲念白時。若止在曲中正字,他處聽其自然,則但於眼於依從,非久複成故物,蓋借詞曲以變聲音,非假聲音以善詞曲也。
  三曰習態。態自天生,非閏學力,前論聲容,已備悉其事矣。而此複言習態,抑何自相矛盾乎?曰:不然。彼說閨中,此言場上。閨中之態,全出自然。場上之態,不得不由勉強,雖由勉強,卻又類乎自然,此演習之功之不可少也。生生態,旦有旦態,外末有外末之態,淨醜有淨醜之態,此理人人皆曉;又與男優相同,可置弗論,但論女優之態而已。男優妝旦,勢必加以扭捏,不扭捏不足以肖婦人;女優妝旦,妙在自然,切忌造作,一經造作,又類男優矣。人謂婦人扮婦人,焉有造作之理,此語屬贅。不知婦人登場,定有一種矜持之態;自視為矜持,人視則為造作矣。須令於演劇之際,只作家內想,勿作場上觀,始能免於矜持造作之病。此言旦腳之態也。然女態之難,不難於旦,而難於生;不難於生,而難於外末淨醜;又不難於外末淨醜之坐臥歡娛,而難於外末淨醜之行走哭泣。總因腳小而不能跨大步,面嬌而不肯妝瘁容故也。然妝龍像龍,妝虎像虎,妝此一物,而使人笑其不似,是求榮得辱,反不若設身處地,酷肖神情,使人讚美之為愈矣。至於美婦扮生,較女妝更為綽約。潘安、衛,不能複見其生時,借此輩權為小像,無論場上生姿,曲中耀目,即於花前月下偶作此形,與之坐談對弈,啜茗焚香,雖歌舞之余文,實溫柔鄉之異趣也。
居室部 

  人之不能無屋,猶體之不能無衣。衣貴夏涼冬燠,房舍亦然。堂高數仞,榱題數尺,壯則壯矣,然宜於夏而不宜於冬。登貴人之堂,令人不寒而粟,雖勢使之然,亦廖廓有以致之;我有重裘,而彼難挾纊故也。及肩之牆,容膝之屋,儉則儉矣,然適於主而不適於賓。造寒士之廬,使人無憂而歎,雖氣感之乎,亦境地有以迫之;此耐蕭疏,而彼憎岑寂故也。吾願顯者之居,勿太高廣。夫房舍與人,欲其相稱。畫山水者有訣雲:丈山尺樹,寸馬豆人。使一丈之山,綴以二尺三尺之樹;一寸之馬,跨以似米似粟之人,稱乎?不稱乎?使顯者之軀,能如湯文之九尺十尺,則高數仞為宜,不則堂愈高而人愈覺其矮,地愈寬而體愈形其瘠,何如略小其堂,而寬大其身之為得乎?處士之廬,難免卑隘,然卑者不能聳之使高,隘者不能擴之使廣,而污穢者、充塞者則能去之使淨,淨則卑者高而隘者廣矣。吾貧賤一生,播遷流離,不一其處,雖債而食,賃而居,總未覺稍汙其座。性嗜花竹,而購之無資,則必令妻孥忍饑數日,或耐寒一冬,省口體之奉,以娛耳目。人則笑之,而我怡然自得也。性又不喜雷同,好為矯異,常謂人之其居治宅,與讀書作文同一致也。譬如治舉業者,高則自出手眼,創為新異之篇;其極卑者,亦將讀熟之文移頭換尾,損益字句而後出之,從未有抄寫全篇,而自名善用者也。乃至興造一事,則必肖人之堂以堂,窺人之戶以立戶,稍有不合,不以為得,而反以為恥。常見通侯貴戚,擲盈千累萬之資以治園圃,必先諭大匠曰:亭則法某人之制,榭則遵誰氏之規,勿使稍異。而操運斤之權者,至大廈告成,必驕語居功,謂其立戶開窗,安廊置閣,事事皆仿名園,纖毫不謬。噫,陋矣!以構造園亭之勝事,上之不能自出手眼,如標新創異之文人;下之至不能換尾移頭,學套腐為新之庸筆,尚囂囂以鳴得意,何其自處之卑哉!予嘗謂人曰:生平有兩絕技,自不能用,而人亦不能用之,殊可惜也。人問:絕技維何?予曰:一則辨審音樂,一則置造園亭。性嗜填詞,每多撰著,海內共見之矣。設處得為之地,自選優伶,使歌自撰之詞曲,口授而躬試之,無論新裁之曲,可使迥異時腔,即舊日傳奇,一概刪其腐習而益以新格,為往時作者別開生面,此一技也。一則創造園亭,因地制宜,不拘成見,一榱一桷,必令出自己裁,使經其地、入其室者,如讀湖上笠翁之書,雖乏高才,頗饒別致,豈非聖明之世,文物之邦,一點綴太平之具哉?噫,吾老矣,不足用也。請以崖略付之簡篇,供嗜痂者要擇。收其一得,如對笠翁,則斯編實為神交之助爾。
  土木之事,最忌奢靡。匪特庶民之家當崇儉樸,即王公大人亦當以此為尚。蓋居室之制,貴精不貴麗,貴新奇大雅,不貴纖巧爛漫。凡人止好富麗者,非好富麗,因其不能創異標新,舍富麗無所見長,只得以此塞責。譬如人有新衣二件,試令兩人服之,一則雅素而新奇,一則輝煌而平易,觀者之目,注在平易乎?在新奇乎?錦繡綺羅,誰不知貴,亦誰不見之?縞衣互裳,其制略新,則為眾目所射,以其未嘗睹也。凡予所言,皆屬價廉工省之事,即有所費,亦不及雕鏤粉藻之百一。且古語雲:耕當問奴,織當訪婢。予貧士也,僅識寒酸之事。欲示富貴,而以綺麗勝人,則有從前之舊制在。
  新制人所未見,即縷縷言之,亦難盡曉,勢必繪圖作樣。然有圖所能繪,有不能繪者。不能繪者十之九,能繪者不過十之一。因其有而會其無,是在解人善悟耳。
  向背
  屋以面南為正向。然不可必得,則面北者宜虛其後,以受南薰;面東者虛右,面西者虛左,亦猶是也。如東、西、北皆無餘地,則開窗借天以補之。牖之大者,可低小門二扇;穴之高者,可敵低窗二扇,不可不知也。
  途徑
  徑莫便於捷,而又莫妙於迂。凡有故作迂途,以取別致者,必另開耳門一扇,以便家人之奔走,急則開之,緩則閉之,斯雅俗俱利,而理致兼收矣。
  高下
  房舍忌似平原,須有高下之勢,不獨園圃為然,居宅亦應如是。前卑後高,理之常也。然地不如是,而強欲如是,亦病其拘。總有因地制宜之法:高者造屋,卑者建樓,一法也;卑處疊石為山,高處浚水為池,二法也。又有因其高而愈高之,豎閣磊峰於峻坡之上;因其卑而愈卑之,穿塘鑿井於下濕之區。總無一定之法,神而明之,存乎其人,此非可以遙授方略者矣。
  出簷深淺
  居宅無論精粗,總以能避風雨為貴。常有畫棟雕樑,瓊樓玉欄,而止可娛晴,不堪坐雨者,非失之太敞,則病於過峻。故柱不宜長,長為招雨之媒;窗不宜多,多為匿風之藪;務使虛實相半,長短得宜。又有貧士之家,房舍寬而餘地少,欲作深簷以障風雨,則苦於暗;欲置長牖以受光明,則慮在陰。劑其兩難,則有添置活簷一法。何為活簷?法於瓦簷之下,另設板棚一扇,置轉軸於兩頭,可撐可下。晴則反撐,使正面向下,以當簷外頂格;雨則正撐,使正面向上,以承簷溜。是我能用天,而天不能窘我矣。
  置頂格
  精室不見椽瓦,或以板覆,或用紙糊,以掩屋上之醜態,名為頂格,天下皆然。予獨怪其法制未善。何也?常因屋高簷矮,意欲取平,遂抑高者就下,頂格一概齊簷,使高敞有用之區,委之不見不聞,以為鼠窟,良可慨也。亦有不忍棄此,竟以頂板貼椽,仍作屋形,高其中而卑其前後者,又不美觀,而病其呆笨。予為新制,以頂格為斗笠之形,可方可圓,四面皆下,而獨高其中。且無多費,仍是平格之板料,但令工匠畫定尺寸,旋而去之。如作圓形,則中間旋下一段是棄物矣,即用棄物作頂,升之於上,止增周圍一段豎板,長僅尺許,少者一屋,多則二屋,隨人所好,方者亦然。造成之後,若糊以紙,又可於豎板之上,裱貼字畫,圓者類手卷,方者類冊葉,簡而文,新而妥,以質高明,必當取其有襯托。方者可用豎板作門,時開時閉,則當壁櫥四張,納無限器物於中,而不之覺也。
  ○
  古人茅茨土階,雖崇儉樸,亦以法制未盡備也。惟幕天者可以席地,梁棟既設,即有階除,不戴冠者不可跣足,同一理也。且土不覆磚,嘗苦其濕,又易生塵。有用板作地者,又病其步履有聲,喧而不寂。以三和土地,築之極堅,使完好如石,最為豐儉得宜。而又有不便於人者:若和灰和土不用鹽鹵,則燥而易裂;用之發潮,又不利於天陰。且磚可挪移,而成之土不可挪移,日後改遷,遂成棄物,是又不宜用也。不若仍用磚鋪,止在磨與不磨之間,別其豐儉,有力者磨之使光,無力者聽其自糙。予謂極糙之磚,猶愈於極光之土。但能自運機杼,使小者間大,方者合圓,別成文理,或作冰裂,或肖龜紋,收牛溲馬渤入藥籠,用之得宜,其價值反在參苓之上。此種調度,言之易而行之甚難,僅存其說而已。
  灑掃
  精美之房,宜勤灑掃。然灑掃中亦具大段學問,非僮僕所能知也。欲去浮塵,先用水灑,此古人傳示之法,今世行之者,十中不得一二。蓋因童子性懶,慮有汲水之煩,止掃不灑,是以兩事並為一事,惜其力也。久之習為固然,非特童子忘之,並主人亦不知掃地之先,更有一事矣。彼但知兩者並一是省事法,殊不知因其懶也。遂以一事化為數十事。服役者既以為苦,而指使者亦覺其繁,然總不知此數十事者,皆從一事苟簡而生之者也。精舍之內,自明窗淨几而外,尚有圖書翰墨、古董器玩之種種,無一不忌浮塵。不灑而掃,是以紅塵摻物,物物皆受其蒙,並棟樑之上、榱桷之間亦生障翳,勢必逐件擦磨,始現本來面目,手不停揮者,半日才能竣事,不亦勞乎?若能先灑後掃,則掃過之後,只須麈尾一拂,一日清晨之事畢矣,何指使服役之紛紛哉?此灑水之不容已也。然勤掃不如勤灑,人則知之;多灑不如輕掃,人則未知之也。饒其善灑,不能處處皆遍,究竟幹地居多,服役者不知,以其既經灑濕,則任意揮掃無妨。揚塵舞蹈之際,障翳之生也更多,故運帚切記勿重;匪特勿重,每於歇手之際,必使帚尾著地,勿令懸空,如掃一帚起一帚,則與揮扇無異,是揚灰使起,非抑塵使伏也。此是一法。又有閉門掃地之訣,不可不知。如人先掃房舍,後及階除,則將房舍之門緊閉,俟掃完階除後,略停片刻,然後開門,始無灰塵入戶之患。臧獲不知,以為房舍掃完,其事畢矣,此後漸及門外,與內絕不相蒙,豈知有顧此失彼之患哉!順風揚灰,一帚可當十帚,較之未掃更甚。此皆世人所忽,故拈出告之,然未免饒舌。
  灑掃二事,勢必相因,缺一不可,然亦有時以孤行為妙,是又不可不知。先灑後掃,言其常也,若旦旦如是,則土膠於水,積而不去,日厚一日,磚板受其虛名,而有土階之實矣。故灑過數日,必留一日勿灑,止令童子輕輕用帚,不致揚塵,是數日所積者一朝去之,則水土交相為用,而不交相為害矣。
  藏垢納污
  欲營精潔之房,先設藏垢納污之地。何也?愛精喜潔之士,一物不整齊,即如目中生刺,勢必去之而後已。然一人之身,百工之所為備,能保物物皆精乎?且如文人之手,刻不停批;繡女之躬,時難罷刺。唾絨滿地,金屋為之不光;殘稿盈庭,精舍因而欠好。是極韻之物,尚能使人不韻,況其他乎?故必於精舍左右,另設小屋一間,有如複道,俗名套房是也。凡有敗箋棄紙、垢硯禿毫之類,卒急不能料理者,姑置其間,以俟暇時檢點。婦人之閨閣亦然,殘脂剩粉無日無之,淨之將不勝其淨也。此房無論大小,但期必備。如貧家不能辦此,則以箱籠代之,案旁榻後皆可置。先有容拙之地,而後能施其巧,此藏垢之不容已也。至於納汙之區,更不可少。凡人有飲即有溺,有食即有便。如廁之時尚少,可於溷廁之外,不必另籌去路。至於溺之為數,一日不知凡幾,若不擇地而遺,則淨土皆成糞壤,如或避潔就汙,則往來僕僕,是率天下而路也。此為尋常好潔者言之。若夫文人運腕,每至得意疾書之際,機鋒一轉,則斷不可續。然而寢食可廢,便溺不可廢也。官急不知私急,俗不雲乎?常有得句將書而阻於溺,及溺後覓之杳不可得者,予往往驗之,故營此最急。當於書室之旁,穴牆為孔,嵌以小竹,使遺在內而流於外,穢氣罔聞,有若未嘗溺者,無論陰晴寒暑,可以不出戶庭。此予自為計者,而亦舉以示人,其無隱諱可知也。
窗欄第二 

  吾觀今世之人,能變古法為今制者,其惟窗欄二事乎!窗欄之制,日新月異,皆從成法中變出。腐草為螢,實具至理,如此則造物生人,不枉付心胸一片。但造房建宅與置立窗軒,同是一理,明於此而暗於彼,何其有聰明而不善擴乎?予往往自製窗欄之格,口授工匠使為之,以為極新極異矣,而偶至一處,見其已設者,先得我心之同然,因自笑為遼東白豕。獨房舍之制不然,求為同心甚少。門窗二物,新制既多,予不復贅,恐其又蹈白豕轍也。惟約略言之,以補時人之偶缺。
  制體宜堅
  窗櫺以明透為先,欄杆以玲瓏為主,然此皆屬第二義;具首重者,止在一字之堅,堅而後論工拙。嘗有窮工極巧以求盡善,乃不逾時而失頭墮趾,反類畫虎未成者,計其數而不計其舊也。總其大綱,則有二語:宜簡不宜繁,宜自然不宜雕斫。凡事物之理,簡斯可繼,繁則難久,順其性者必堅,戕其體者易壞。木之為器,凡合筍使就者,皆順其性以為之者也;雕刻使成者,皆戕其體而為之者也;一涉雕鏤,則腐朽可立待矣。故窗櫺欄杆之制,務使頭頭有筍,眼眼著撒。然頭眼過密,筍撒太多,又與雕鏤無異,仍是戕其體也,故又宜簡不宜繁。根數愈少愈佳,少則可怪;眼數愈密最貴,密則紙不易碎。然既少矣,又安能密?曰:此在制度之善,非可以筆舌爭也。窗欄之體,不出縱橫、欹斜、屈曲三項,請以蕭齋制就者,各圖一則以例之。
  縱橫格
  是格也,根數不多,而眼亦未嘗不密,是所謂頭頭有筍,眼眼著撒者,雅莫雅於此,堅亦莫堅於此矣。是從陳腐中變出。由此推之,則舊式可化為新者,不知凡幾。但取其簡者、堅者、自然者變之,事事以雕鏤為戒,則人工漸去,而天巧自呈矣。
  欹斜格(系欄)
  此格甚佳,為人意想所不到,因其平而有筍者,可以著實,尖而無筍者,沒處生根故也。然賴有躲閃法,能令外似懸空,內偏著實,止須善藏其拙耳。當於尖木之後,另設堅固薄板一條,托於其後,上下投筍,而以尖木釘於其上,前看則無,後觀則有。其能幻有為無者,全在油漆時善於著色。如欄杆之本體用朱,則所托之板另用他色。他色亦不得泛用,當以屋內牆壁之色為色。如牆系白粉,此板亦作粉色;壁系青磚,此板亦肖磚色。自外觀之,止見朱色之紋,而與牆壁相同者,混然一色,無所辨矣。至欄杆之內向者,又必另為一色,勿與外同,或青或藍,無所不可,而薄板向內之色,則當與之相合。自內觀之,又別成一種文理,較外尤可觀也。
  屈曲體(系欄)
  此格最堅,而又省費,名桃花浪,又名浪裡梅。曲木另造,花另造,俟曲木入柱投筍後,始以花塞空處,上下著釘,借此聯絡,雖有大力者撓之,不能動矣。花之內外,宜作兩種,一作桃,一作梅,所雲桃花浪浪裡梅是也。浪色亦忌雷同,或藍或綠,否則同是一色,而以深淺別之,使人一轉足之間,景色判然。是以一物幻為二物,又未嘗於本等材料之外,另費一錢。凡予所以,強半皆若是也。
  取景在借
  開窗莫妙於借景,而借景之法,予能得其三昧。向猶私之,乃今嗜痂者眾,將來必多依樣葫蘆,不若公之海內,使物物盡效其靈,人人均有其樂。但期於得意酣歌之頃,高叫笠翁數聲,使夢魂得以相傍,是人樂而我亦與焉,為願足矣。向居西子湖濱,欲購湖舫一隻,事事猶人,不求稍異,止以窗格異之。人詢其法,予曰:四面皆實,獨虛其中,而為便面之形。實者用板,蒙以灰布,勿露一隙之光;虛者用木作框,上下皆曲而直其兩旁,所謂便面是也。純露空明,勿使有纖毫障翳。是船之左右,止有二便面,便面之外,無他物矣。坐於其中,則兩岸之湖光山色、寺觀浮屠、雲煙竹樹,以及往來之樵人牧豎、醉翁游女,連人帶馬盡入便面之中,作我天然圖畫。且又時時變幻,不為一定之形。非特舟行之際,搖一櫓,變一像,撐一篙,換一景,即系纜時,風搖水動,亦刻刻異形。是一日之內,現出百千萬幅佳山佳水,總以便面收之。而便面之制,又絕無多費,不過曲木兩條、直木兩條而已。世有擲盡金錢,求為新異者,其能新異若此乎?此窗不但娛己,兼可娛人。不特以舟外無窮無景色攝入舟中,兼可以舟中所有之人物,並一切幾席杯盤射出窗外,以備來往遊人之玩賞。何也?以內視外,固是一幅理面山水;而以外視內,亦是一幅扇頭人物。譬如拉妓邀僧,呼朋聚友,與之彈棋觀畫,分韻拈毫,或飲或歌,任眠任起,自外觀之,無一不同繪事。同一物也,同一事也,此窗未設以前,僅作事物觀;一有此窗,則不煩指點,人人俱作畫圖觀矣。夫扇面非異物也,肖扇面為窗,又非難事也。世人取像乎物,而為門為窗者,不知凡幾,獨留此眼前共見之物,棄而弗取,以待笠翁,詎非咄咄怪事乎?所恨有心無力,不能辦此一舟,竟成欠事。茲且移居白門,為西子湖之薄幸人矣。此願茫茫,其何能遂?不得已而小用其機,置機窗於樓頭,以窺鐘山氣色,然非創始之心,僅存其制而已。予又嘗作觀山虛牖,名尺幅窗,又名無心畫,姑妄言之。浮白軒中,後有小山一座,高不逾丈,寬止及尋,而其中則有丹崖碧水,茂林修竹,鳴禽響瀑,茅屋板橋,凡山居所有之物,無一不備。蓋因善塑者肖予一像,神氣宛然,又因予號笠翁,顧名思義,而為把釣之形。予思既執綸竿,必當坐之磯上,有石不可無水,有水不可無山,有山有水,不可無笠翁息釣歸休之地,遂營此窟以居之。是此山原為像設,初無意於為窗也。後見其物小而蘊大,有須彌芥子之義,盡日坐觀,不忍闔牖,乃瞿然曰:是山也,而可以作畫;是畫也,而可以為窗;不過損予一日杖頭錢,為裝潢之具耳。遂命童子裁紙數幅,以為畫之頭尾,乃左右鑲邊。頭尾貼於窗之上下,鑲邊貼於兩旁,儼然堂畫一幅,而但虛其中。非虛其中,欲以屋後之山代之也。坐而觀之,則窗非窗也,畫也;山非屋後之山,即畫上之山也。不覺狂笑失聲,妻孥群至,又複笑予所笑,而無心畫尺幅窗之制,從此始矣。予又嘗取枯木數莖,置作天然之牖,名曰梅窗。生平製作之佳,當以此為第一。己酉之夏,驟漲滔天,久而不涸,齋頭俺死榴、橙各一株,伐而為薪,因其堅也,刀斧難入,臥於階除者累日。予見其枝柯盤曲,有似古梅,而老幹又具盤錯之勢,似可取而為器者,因籌所以用之。是時棲雲穀中幽而不明,正思辟牖,乃幡然曰:道在是矣!遂語工師,取老幹之近直者,順其本來,不加斧鑿,為窗之上下兩旁,是窗之外廓具矣。再取枝柯之一面盤曲、一面稍站者,分作梅樹兩株,一從上生而倒垂,一從下生而仰接,其稍平之一面則略施斧斤,去其皮節而向外,以便糊紙;其盤曲之一面,則匪特盡全其天,不稍戕斫,並疏枝細梗而留之。既成之後,剪綵作花,分紅梅、綠萼二種,綴於疏枝細梗之上,儼然活梅之初著花者。同人見之,無不叫絕。予之心思,訖於此矣。後有所作,當亦不過是矣。
  便面不得於舟,而用於房舍,是屈事矣。然有移天換日之法在,亦可變昨為今,化板成活,俾耳目之前,刻刻似有生機飛舞,是亦未嘗不妙,止費我一番籌度耳。予性最癖,不喜貧內之花,籠中之鳥,缸內之魚,及案上有座之石,以其局促不舒,令人作囚鸞縶鳳之想。故盆花自幽蘭、水仙而外,未嘗寓目。鳥中之畫眉,性酷嗜之,然必另出己意而為籠,不同舊制,務使不見拘囚之跡而後已。自設便面以後,則生平所棄之物,盡在所取。從來作便面者,凡山水人物、竹石花鳥以及昆蟲,無一不在所繪之內,故設此窗於屋內,必先於牆外置板,以備承物之用。一切盆花籠鳥、蟠松怪石,皆可更換置之。如盆蘭吐花,移之窗外,即是一幅便面幽蘭;盎菊舒英,納之牖中,即是一幅扇頭佳菊。或數日一更,或一日一更;即一日數更,亦未嘗不可。但須遮蔽下段,勿露盆盎之形。而遮蔽之物,則莫妙於零星碎石,是此窗家家可用,人人可辦,詎非耳目之前第一樂事?得意酣歌之頃,可忘作始之李笠翁乎?
  湖舫式(一)
  湖舫式(二)
  此湖舫式也。不獨西湖,凡居名勝之地,皆可用之。但便面止可觀山臨水,不能障雨蔽風,是又宜籌退兵,以補前說之不逮。退步雲何?外設推板,可開可闔,此易為之事也。但純用推板,則幽而不明;純用明窗,又與扇面之制不合,須以板內嵌窗之法處之。其法維何?曰:即仿梅窗之制,以制窗櫺。亦備其式於右。
  便面窗外推板裝花式
  四圍用板者,既取其堅,又省制欞裝花人工之半也。中作花樹者,不失扇頭圖畫之本色也。用直欞間於其中者,無此則花樹無所倚靠,即勉強為之,亦浮脆而難久也。欞不取直,而作欹斜之勢,又使上寬下窄者,欲肖扇面之折紋;且小者可以獨扇,大則必分雙扇,其中間合縫處,糊紗糊紙,無直木以界之,則紗與紙無所依附故也。若是,則欞與花樹縱橫相雜,不幾涇渭難分,而求工反拙乎?曰:不然。有兩法蓋藏,勿慮也。花樹粗細不一,其勢莫妙於參差,欞則極勻,而又貴乎極細,須以極堅之木為之,一法也;油漆並著色之時,欞用白粉,與糊窗之紗紙同色,而花樹則繪五彩,儼然活樹生花,又一法也。若是涇渭自分,而便面與花,判然有別矣。梅花止備一種,此外或花或鳥,但取簡便者為之,勿拘一格。惟山水人物,必不可用。板與花欞俱另制,制就花欞,而後以板鑲之。即花與欞,亦難合適,須使花自花而欞自欞,先分後合。其連接處,各損少許以就之,或以釘釘,或以膠粘,務期可久。
  便面窗花卉式
  便面窗蟲鳥式
  諸式止備其概,餘可類推。然此皆為窗外無景,求天然者不得,故以人力補之;若遠近風物盡有可觀,則焉用此碌碌為哉?昔人雲:會心處正不在遠。若能實具一段閒情、一雙慧眼,則過目之物盡是畫圖,入耳之聲無非詩料。譬如我坐窗內,人行窗外,無論見少年女子是一幅美人圖,即見老嫗白叟杖而來,亦是名人畫幅中必不可無之物;見嬰兒群戲是一幅百子圖,即見牛羊並牧、雞犬交嘩,亦是詞客文情內未嘗偶缺之資。牛溲馬渤,盡入藥籠。予所制便面窗,即雅人韻士之藥籠也。
  此窗若另制紗窗一扇,繪以燈色花鳥,至夜篝燈於內,自外視之,又是一盞扇面燈。即日間自內視之,光彩相照,亦與觀燈無異也。
  山水圖窗
  凡置此窗之屋,進步宜深,使座客觀山之地去窗稍遠,則窗之外廓為畫,畫之內廓為山,山與畫連,無分彼此,見者不問而知為天然之畫矣。淺促之屋,坐在窗邊,勢必倚窗為欄,身之大半出於窗外,但見山而不見畫,則作者深心有時埋沒,非盡善之制也。
  尺幅窗圖式
  尺幅窗圖式,最難摹寫。寫來非似真畫,即似真山,非畫上之山與山中之畫也。前式雖工,慮觀者終難了悟,茲再繪一紙,以作副墨。且此窗雖多開少閉,然亦間有閉時;閉時用他他欞,則與畫意不合,醜態出矣。必須照式大小,作木一扇,以名畫一幅裱之,嵌入窗中,又是一幅真畫,並非無心畫尺幅窗矣。但觀此式,自能了然。
  裱如裱回屏,托以麻布及厚紙,薄則明而有光,不成畫矣。
  梅窗
  制此之法,總論已備之矣,其略而不詳者,止有取老幹作外廓一事。外廓者,窗之四面,即上下兩旁是也。若以整木為之,則向內者古樸可愛,而向外一面屈曲不平,以之著牆,勢難貼伏。必取整木一段,分中鋸開,以有鋸路者著牆,天然未斫者向內,則天巧人工,俱有所用之矣。
牆壁第三

  峻宇雕牆家徒壁立,昔人貧富,皆於牆壁間辨之。故富人潤屋,貧士結廬,皆自牆壁始。牆壁者,內外攸分而人我相半者也。俗雲:一家築牆,兩家好看。居室器物之有公道者,惟牆壁一種,其餘一切皆為我之學也。然國之宜固者城池,城池固而國始固;家之宜堅者牆壁,牆壁堅而家始堅。其實為人即是為己,人能以治牆壁之一念治其身心,則無往而不利矣。人笑予止務閒情,不喜談禪講學,故偶為是說以解嘲,未審有當於理學名賢及善知識否也。
  界牆
  界牆者,人我公私之畛域,家之外廓是也。莫妙於亂石壘成,不限大小方圓之定格,壘之者人工,而石則造物生成之本質也。其次則為石子。石子亦系生成,而次於亂石者,以其有圓無方,似執一見,雖屬天工,而近於人力故耳。然論二物之堅固,亦複有差;若雲美觀入畫,則彼此兼擅其長矣。此惟傍山鄰水之處得以有之,陸地平原,知其美而不能致也。予見一老僧建寺,就石工斧鑿之餘,收取零星碎石幾及千擔,壘成一壁,高廣皆過十仞,嶙剛嶄絕,光怪陸離,大有峭壁懸崖之致。此僧誠韻人也。迄今三十餘年,此壁猶時時入夢,其系人思念可知。磚砌之牆,乃八方公器,其理其法,是人皆知,可以置而弗道。至於泥牆土壁,貧富皆宜,極有蕭疏雅淡之致,惟怪其跟腳過肥,收頂太窄,有似尖山,又且或進或出,不能如磚牆一截而齊,此皆主人監督之不善也。若以砌磚牆掛線之法,先定高低出入之痕,以他物建標於外,然後以築板因之,則有旃牆粉堵之風,而無敗壁頹垣之象矣。
  女牆
  《古今注》雲:女牆者,城上小牆。一名睥睨,言於城上窺人也。予以私意釋之,此名甚美,似不必定指城垣,凡戶以內之及肩小牆,皆可以此名之。蓋女者,婦人未嫁之稱,不過言其纖小,若定指城上小牆,則登城禦敵,豈婦人女子之事哉?至於牆上嵌花或露孔,使內外得以相視,如近時園圃所築者,益可名為女牆,蓋仿睥睨之制而成者也。其法窮奇極巧,如《園冶》所載諸式,殆無遺義矣。但須擇其至穩極固者為之,不則一磚偶動,則全壁皆傾,往來負荷者,保無一時誤觸之患乎?壞牆不足惜,傷人實可慮也。予謂自頂及腳皆砌花紋,不惟極險,亦且大費人工。其所以洞徹內外者,不過使代琉璃屏,欲人窺見室家之好耳。止於人眼所矚之處,空二三尺,使作奇巧花紋,其高乎此及卑乎此者,仍照常實砌,則為費不多,而又永無誤觸致崩之患。此豐儉得宜,有利無害之法也。
  廳壁
  廳壁不宜太素,亦忌太華。名人尺幅自不可少,但須濃淡得宜,錯綜有致。予謂裱軸不如實貼。軸慮風起動搖,損傷名跡,實貼則無是患,且覺大小鹹宜也。實貼又不如實畫,何年顧虎頭,滿壁畫滄州。自是高人韻事。予齋頭偶仿此制,而又變幻其形,良朋至止,無不耳目一新,低回留之不能去者。因予性嗜禽鳥,而又最惡樊籠,二事難全,終年搜索枯腸,一悟遂成良法。乃於廳旁四壁,倩四名手,盡寫著色花樹,而繞以雲煙,即以所愛禽鳥,蓄於虯枝老幹之上。畫止空跡,鳥有實形,如何可蓄?曰:不難,蓄之須自鸚鵡始。從來蓄鸚鵡者必用銅架,即以銅架去其三面,止存立腳之一條,並飲水啄粟之二管。先於所畫松枝之上,穴一小小壁孔,後以架鸚鵡者插入其中,務使極固,庶往來跳躍,不致動搖。松為著色之松,鳥亦有色之鳥,互相映發,有如一筆寫成。良朋至止,仰觀壁畫,忽見枝頭鳥動,葉底翎張,無不色變神飛,詫為仙筆;乃驚疑未定,又覆載飛載鳴,似欲翱翔而下矣。諦觀熟視,方知個裡情形,有不抵掌叫絕,而稱巧奪天工者乎?若四壁盡蓄鸚鵡,又忌雷同,勢必間以他鳥。鳥之善鳴者,推畫眉第一。然鸚鵡之籠可去,畫眉之籠不可去也,將奈之何?予又有一法:取樹枝之拳曲似龍者,截取一段,密者聽其自如,疏者網以鐵線,不使太疏,亦不使太密,總以不致飛脫為主。蓄畫眉於中,插之亦如前法。此聲方歇,彼喙複開;翠羽初收,丹晴複轉。因禽鳥之善鳴善啄,覺花樹之亦動亦搖;流水不鳴而似鳴,高山是寂而非寂。座客別去者,皆作殷浩書空,謂咄咄怪事,無有過此者矣。
  書房壁
  書房之壁,最宜瀟灑。欲其瀟灑,切忌油漆。油漆二物,俗物也,前人不得已而用之,非好為是沾沾者。門戶窗櫺之必須油漆,蔽風雨也;廳柱榱楹之必須油漆,防點汙也。若夫書房之內,人跡罕至,陰雨弗浸,無此二患而亦蹈此轍,是無刻不在桐腥漆氣之中,何不並漆其身而為厲乎?石灰堊壁,磨使極光,上著也;其次則用紙糊。紙糊可使屋柱窗楹共為一色,即壁用灰堊,柱上亦須紙糊,紙色與灰,相去不遠耳。壁間書畫自不可少,然粘貼太繁,不留餘地,亦是文人俗志。天下萬物,以少為貴。步幛非不佳,所貴在偶爾一見,若王愷之四十裡,石崇之五十裡,則是一日中哄市,錦繡羅列之肆廛而已矣。看到繁縟處,有不生厭倦者哉?昔僧玄覽往荊州陟屺寺,張ロ畫古松於齋壁,符載贊之,衛象詩之,亦一時三絕,覽悉加堊焉。人問其故,覽曰:無事疥吾壁也。誠高僧之言,然未免太甚。若近時齋壁,長箋短幅盡貼無遺,似沖繁道上之旅肆,往來過客無不留題,所少者只有一筆。一筆維何?某年月日某人同某在此一樂是也。此真疥壁,吾請以玄覽之藥藥之。
  糊壁用紙,到處皆然,不過滿房一色白而已矣。予怪其物而不化,竊欲新之。新之不已,又雙薄蹄變為陶冶,幽齋化為窯器,雖居室內,如在中,又一新人觀聽之事也。先以醬色紙一層,糊壁作底,後用豆綠雲母箋,隨手裂作零星小塊,或方或扁,或短或長,或三角或四五角,但勿使圓,隨手貼於醬色紙上,每縫一條,必露出醬色紙一線,務令大小錯雜,斜正參差,則貼成之後,滿房皆冰裂碎紋,有如歌窯美器。其塊之大者,亦可題詩作畫,置於零星小塊之間,有如銘鐘勒卣,盤上作銘,無一不成韻事。問予所費幾何,不過於尋常紙價之外,多一二剪合之工而已。同一費錢,而有庸腐新奇之別,止在稍用其心。心之官則思。如其不思,則焉用此心為哉?
  糊紙之壁,切忌用板。板幹則裂,板裂而紙碎矣。用木條縱橫作,如圍屏之骨子然。前人制物備用,皆經屢試而後得之,屏不用板而用木,即是故也。即如糊刷用棕,不用他物,其法亦經屢試,舍此而另換一物,則紙與糊兩不相能,非厚薄之不均,即剛柔之太過,是天生此物以備此用,非人不能取而予之。人知巧莫巧於古人,孰知古人於此亦大費辛勤,皆學而知之,非生而知之者也。
  壁間留隙地,可以代櫥。此仿伏生藏書於壁之義,大有古風,但所用有不合於古者。此地可置他物,獨不可藏書,以磚土性濕,容易發潮,潮則生蠹,且防朽爛故也。然則古人藏書於壁,殆虛語乎?曰:不然。東南西北,地氣不同,此法止宜於西北,不宜於東南。西北地高而風烈,有穴地數丈而始得泉者,濕從水出,水既不得,濕從何來?即使有極潮之地,而加以極烈之風,未有不返濕為燥者。故壁間藏書,惟燕趙秦晉則可,此外皆應避之。即藏他物,亦宜時開時闔,使受風吹;久閉不開,亦有霾濕生蟲之患。莫妙於空洞其中,止設托板,不立門扇,仿佛書架之形,有其用而不侵吾地,且有磐石之固,莫能搖動。此妙制善算,居家必不可無者。予又有壁內藏燈之法,可以養目,可以省膏,可以一物而備兩室之用,取以公世,亦貧士利人之一端也。我輩長夜讀書,燈光射目,最耗元神。有用瓦燈貯火,留一隙之光,僅照書本,余皆閉藏於內而不用者。予怪以有用之光置無用之地,猶之暴殄天物,因效匡衡鑿壁不義,於牆上穴一小孔,置燈彼屋而光射此房,彼行彼事,我讀我書,是一燈也,而備全家之用,又使目力不竭於焚膏,較之瓦燈,其利奚止十倍?以贈貧士,可當分財。使予得擁厚資,其不吝亦如是也。
聯匾第四 

  堂聯齋匾,非有成規。不過前人贈人以言,多則書於卷軸,少則揮諸扇頭;若止一二字、三四字,以及偶語一聯,因其太少也,便面難書,方策不滿,不得已而大書於木。彼受之者,因其堅巨難藏,不便納之笥中,欲舉以示人,又不便出諸懷袖,亦不得已而懸之中堂,使人共見。此當日作始者偶然為之,非有成格定制,畫一而不可移也。詎料一人為之,千人萬人效之,自昔徂今,莫知稍變。夫禮樂制自聖人,後世莫敢竄易,而殷因夏禮,周因殷禮,尚有損益於其間,矧器玩竹木之微乎?予亦不必大肆更張,但效前人之損益可耳。錮習繁多,不能盡革,姑取齋頭已設者,略陳數則,以例其餘。非欲舉世則而效之,但望同調者各出新裁,其聰明什佰於我。投磚引玉,正不知匯出幾許神奇耳。
  有詰予者曰:觀子聯匾之制,佳則佳矣,其如挂一漏萬何?由子所為者而類推之,則《博古圖》中,如樽、琴瑟、幾杖、盤盂之屬,無一不可肖像而為之,胡僅以寥寥數則為也?予曰:不然。凡予所為者,不徒取異標新,要皆有所取義。凡人操觚握管,必先擇地而後書之,如古人種蕉代紙,刻竹留題,冊上揮毫,卷頭染翰,剪桐作詔,選石題詩,是之數者,皆書家固有之物,不過取而予之,非有蛇足於其間也。若不計可否而混用之,則將來牛鬼蛇神無一不備,予其作俑之人乎!圖中所載諸名筆,系繪圖者勉強肖之,非出其人之手。縮巨為細,自失原神,觀者但會其意可也。
  蕉葉聯
  蕉葉題詩,韻事也;狀蕉葉為聯,其事更韻。但可置於平坦貼服之處,壁間門上皆可用之,以之懸柱則不宜,闊大難掩故也。其法先畫蕉葉一張於紙於,授木工以板為之,一樣二扇,一正一反,即不雷同。後付漆工,令其滿灰密佈,以防碎裂。漆成後,始書聯句,並畫筋紋。蕉色宜絕,筋色宜黑,字則宜填石黃,始覺陸離可愛,他色皆不稱也。用石黃乳金更妙,全用金字則太俗矣。此匾懸之粉壁,其色更顯,可稱雪裡芭蕉
  此君聯
  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竹可須臾離乎?竹之可為器也,自樓閣幾榻之大,以至笥奩杯箸之微,無一不經採取,獨至為聯為匾諸韻事棄而弗錄,豈此君之幸乎?用之請自予始。截竹一筒,剖而為二,外去其青,內鏟其節,磨之極光,務使如鏡,然後書以聯句,令名手鐫之,摻以石青或石綠,即墨字亦可。以雲乎雅,則未有雅於此者;以雲乎儉,亦未有儉於此者。不甯惟是,從來柱上加聯,非板不可,柱圓板方,柱窄板闊,彼此抵牾,勢難貼服,何如以圓合圓,纖毫不謬,有天機湊泊之妙乎?此聯不用銅鉤掛柱,用則多此一物,是為贅瘤。止用銅釘上下二枚,穿眼實釘,勿使動移。其穿眼處,反擇有字處穿之,釘釘後,仍用摻字之色補於釘上,混然一色,不見釘形尤妙。釘蕉葉聯亦然。
  碑文額
  三字額,平書者多,間有直書者,勻作兩行。匾用方式,亦偶見之。然皆白地黑字,或青綠字。茲效石刻為之,嵌於粉壁之上,謂之匾額可,謂之碑文亦可。名雖石,不果用石,用石費多而色不顯,不若以木為之。其色亦不仿墨刻之色,墨刻色暗,而遠視不甚分明。地用墨漆,字填白粉,若是則值既廉,又使觀者耀目。此額惟牆上開門者宜用之,又須風雨不到之處。客之至者,未啟雙扉,先立漆書壁經之下,不待搴帷入室,已知為文士之廬矣。
  手卷額
  額身用板,地用白粉,字用石青石綠,或用炭灰代墨,無一不可。與尋常匾式無異,止增圓木二條,綴於額之兩旁,若軸心然。左畫錦紋,以像裝潢之色;右則不宜太工,但像托畫之紙色而已。天然圖卷,絕無穿鑿之痕,制度之善,庸有過於此者乎?眼前景,手頭物,千古無人計及,殊可怪也。
  冊頁匾
  用方板四塊,尺寸相同,其後以木綰之。斷而使續,勢取乎曲,然勿太曲。邊畫錦紋,亦像裝潢之色。止用筆劃,勿用刀鐫,鐫者粗略,反不似筆墨精工;且和油入漆,著色為難,不若畫色之可深可淺,隨取隨得也。字則必用剞劂。各有所宜,混施不可。
  虛白匾
  虛室生白,古語也。且無事不妙於虛,實則板矣。用薄板之堅者,貼字於上,鏤而空之,若制糖食果餡之木印。務使二面相通,纖毫無障。其無字處,堅以灰布,漆以退光。俟既成後,貼潔白綿紙一層於字後。木則黑而無澤,字則白而有光,既取玲瓏,又類墨刻,有匾之名,去其跡矣。但此匾不宜混用,擇房舍之內暗外明者置之。若屋後有光,則先穴通其屋,以之向外,不則置於入門之處,使正面向內。從來屋高門矮,必增橫板一塊於門之上。以此代板,誰曰不佳?
  石光匾
  即虛白一種,同實而異名。用於磊石成山之地,擇山石偶斷外,以此續之。亦用薄板一塊,鏤字既成,用漆塗染,與山同色,勿使稍異。其字旁凡有隙地,即以小石初之,粘以生漆,勿使見板。至板之四圍,亦用石補,與山石合成一片,無使有襞衤責之痕,竟似石上留題,為後人鑿穿以存其跡者。字後若無障礙,則使通天,不則亦貼綿紙,取光明而塞障礙。
  秋葉匾
  禦溝題紅,千古佳事;取以制匾,亦覺有情。但制紅葉與制綠蕉有異:蕉葉可大,紅葉宜小;匾取其橫,聯妙在是。是亦不可不知也。
山石第五

  幽齋磊石,原非得已。不能致身岩下,與木石居,故以一卷代山,一勺代水,所謂無聊之極思也。然能變城市為山林,招飛來峰使居平地,自是神仙妙術,假手於人以示奇者也,不得以小技目之。且磊石成山,另是一種學問,別是一番智巧。盡有丘壑填胸、煙雲繞筆之韻士,命之畫水題山,頃刻千岩萬壑,及倩磊齋頭片石,其技立窮,似向盲人問道者。故從來疊山名手,俱非能詩善繪之人。見其隨舉一石,顛倒置之,無不蒼古成文,紆回入畫,此正造物之巧於示奇也。譬之扶乩召仙,所題之詩與所判之字,隨手便成法帖,落筆盡是佳詞,詢之召仙術士,尚有不明其義者。若出自工書善詠之手,焉知不自人心捏造?妙在不善詠者使詠,不工書者命書,然後知運動機關,全由神力。其疊山磊石,不用文人韻士,而偏令此輩擅長者,其理亦若是也。然造物鬼神之技,亦有工拙雅俗之分,以主人之去取為去取。主人雅而喜工,則工且雅者至矣;主人俗而容拙,則拙而俗者來矣。有費累萬金錢,而使山不成山、石不成石者,亦是造物鬼神作崇,為之摹神寫像,以肖其為人也。一花一石,位置得宜,主人神情已見乎此矣,奚俟察言觀貌,而後識別其人哉?
  大山
  山之小者易工,大者難好。予遨遊一生,遍覽名園,從未見有盈畝累丈之山,能無補綴穿鑿之痕,遙望與真山無異者。猶之文章一道,結構全體難,敷陳零段易。唐宋八大家之文,全以氣魄勝人,不必句櫛字篦,一望而知為名作。以其先有成局,而後修飾詞華,故粗覽細觀同一致也。若夫間架未立,才自筆生,由前幅而生中幅,由中幅而生後幅,是謂以文作文,亦是水到渠成之妙境;然但可近視,不耐遠觀,遠觀則襞衤責縫紉之痕出矣。書畫之理亦然。名流墨蹟,懸在中堂,隔尋丈而觀之,不知何者為山,何者為水,何處是亭台樹木,即字之筆劃杳不能辨,而只覽全幅規模,便足令人稱許。何也?氣魄勝人,而全體章法之不謬也。至於累石成山之法,大半皆無成局,猶之以文作文,逐段滋生者耳。名手亦然,矧庸匠乎?然則欲累巨石者,將如何而可?必俟唐宋諸大家複出,以八鬥才人,變為五丁力士,而後可使運斤乎?抑分一座大山為數十座小山,窮年俯視,以藏其拙乎?曰:不難。用以土代石之法,既減人工,又省物力,且有天然委曲之妙。混假山於真山之中,使人不能辨者,其法莫妙於此。累高廣之山,全用碎石,則如百衲僧衣,求一無縫處而不得,此其所以不耐觀也。以土間之,則可泯然無跡,且便於種樹。樹根盤固,與石比堅,且樹大葉繁,混然一色,不辨其為誰石誰土。立於真山左右,有能辨為積累而成者乎?此法不論石多石少,亦不必定求土石相半,土多則是土山帶石,石多則是石山帶土。土石二物原不相離,石山離土,則草木不生,是童山矣。
  小山
  小山亦不可無土,但以石作主,而土附之。土之不可勝石者,以石可壁立,而土則易崩,必仗石為藩籬故也。外石內土,此從來不易之法。
  言山石之美者,俱在透、漏、瘦三字。此通於彼,彼通於此,若有道路可行,所謂透也;石上有眼,四面玲瓏,所謂漏也;壁立當空,孤峙無倚,所謂瘦也。然透、瘦二字在在宜然,漏則不應太甚。若處處有眼,則似窯內燒成之瓦器,有尺寸限在其中,一隙不容偶閉者矣。塞極而通,偶然一見,始與石性相符。
  瘦小之山,全要頂寬麓窄,根腳一大,雖有美狀,不足觀矣。
  石眼忌圓,即有生成之圓者,亦粘碎石於旁,使有棱角,以避混全之體。
  石紋石色取其相同,如粗紋與粗紋當並一處,細紋與細紋宜在一方,紫碧青紅,各以類聚是也。然分別太甚,至其相懸接壤處,反覺異同,不若隨取隨得,變化從心之為便。至於石性,則不可不依;拂其性而用之,非止不耐觀,且難持久。石性維何?斜正縱橫之理路是也。
  石壁
  假山之好,人有同心;獨不知為峭壁,是可謂葉公之好龍矣。山之為地,非寬不可;壁則挺然直上,有如勁竹孤桐,齋頭但有隙地,皆可為之。且山形曲折,取勢為難,手筆稍庸,便貽大方之誚。壁則無他奇巧,其勢有若累牆,但稍稍紆回出入之,其體嶙峋,仰觀如削,便與窮崖絕壑無異。且山之與壁,其勢相因,又可並行而不悖者。凡累石之家,正面為山,背面皆可作壁。匪特前斜後直,物理皆然,如椅榻舟車之類;即山之本性亦複如是,逶迤其前者,未有不嶄絕其後,故峭壁之設,誠不可已。但壁後忌作平原,令人一覽而盡。須有一物焉蔽之,使座客仰觀不能窮其顛末,斯有萬丈懸岩之勢,而絕壁之名為不虛矣。蔽之者維何?曰:非亭即屋。或面壁而居,或負牆而立,但使目與簷齊,不見石丈人之脫巾露頂,則盡致矣。
  石壁不定在山后,或左或右,無一不可,但取其他勢相宜。或原有亭屋,而以此壁代照牆,亦甚便也。
  石洞
  假山無論大小,其中皆可作洞。洞亦不必求寬,寬則藉以坐人。如其太小,不能容膝,則以他屋聯之,屋中亦置小石數塊,與此洞若斷若連,是使屋與洞混而為一,雖居屋中,與坐洞中無異矣。洞中宜空少許,貯水其中而故作漏隙,使涓滴之聲從上而下,旦夕皆然。置身其中者,有不六月寒生,而謂真居幽谷者,吾不信也。
  零星小石
  貧士之家,有好石之心而無其力者,不必定作假山。一卷特立,安置有情,時時坐臥其旁,即可慰泉石膏盲之癖。若謂如拳之石亦須錢買,則此物亦能效用於人,豈徒為觀瞻而設?使其平而可坐,則與椅榻同功;使其斜而可倚,則與欄杆並力;使其肩背稍平,可置香爐茗具,則又可代幾案。花前月下,有此待人,又不妨於露處,則省他物運動之勞,使得久而不壞,名雖石也,而實則器矣。且擣衣之砧,同一石也,需之不惜其費;石雖無用,獨不可作擣衣之砧乎?王子猷勸人種竹,予複勸人立石;有此君不可無此丈。同一不急之務,而好為是諄諄者,以人之一生,他病可有,俗不可有;得此二物,便可當醫,與施藥餌濟人,同一婆心之自發也。
器玩部

制度第一

  人無貴賤,家無貧富,飲食器皿,皆所必需。一人之身,百工之所為備。子輿氏嘗言之矣。至於玩好之物,惟富貴者需之,貧賤之家,其制可以不問。然而粗用之物,制度果精,入於王侯之家,亦可同乎玩好;寶玉之器,磨礱不善,傳於子孫之手,貨之不值一錢。如精粗一理,即知富貴貧賤同一致也。予生也賤,又罹奇窮,珍物寶玩雖雲未嘗入手,然經寓目者頗多。每登榮無之堂,見其輝煌錯落者星布棋列,此心未嘗不動,亦未嘗隨見隨動,因其材美,而取材以制用者未盡善也。至入寒儉之家,睹彼以柴為扉,以甕作牖,大有黃虞三代之風,而又怪其純用自然,不加區畫。如甕可為牖也,取甕之碎裂者聯之,使大小相錯,則同一甕也,而有歌窯冰裂之紋矣。柴可為扉也,而有農戶儒門之別矣。人謂變俗為雅,猶之點鐵成金,惟具山林經濟者能此,烏可責之一切?予曰:壘雪成獅,伐竹為馬,三盡童子皆優為之,豈童子亦抱經濟乎?有耳目即有聰明,有心思即有智巧,但苦自畫為愚,未嘗竭思窮慮以試之耳。
  幾案
  予初觀《燕幾圖》,服其人之聰明什佰於我,因自置無力,遍求置此者,訊其果能適用與否,卒之未得其人。無我竭此大段心思,不可不謂經營慘澹,而人莫之則效者,其故何居?以其太涉繁瑣,而且無此極大之屋,盡列其間,以觀全勢故也。凡人制物,務使人人可備,家家可用,始為布帛菽粟之才,不則售冕旒而沽玉食,難乎其為購者矣。故予所言,務舍高遠而求卑近。幾案之設,予以庀材無資,尚未經營及此。但思欲置幾案,其中有三小物必不可少。一曰抽替。此世所原有者也,然多忽略其事,而有設有不設。不知此一物也,有之斯逸,無此則勞,且可藉為容懶藏拙之地。文人所需,如簡牘刀錐、丹鉛膠糊之屬,無一可少,雖曰司之有人,藏之別有其處,究意不能隨取隨得,役之如左右手也。予性卡急,往往呼童不至,即自任其勞。書室之地,無論遠迂捷,總以舉足為煩,若抽替一設,則凡卒急所需之物盡納其中,非特取之如寄,且若有神物俟乎其中,以聽主人之命者。至於廢稿殘牘,有如落葉飛塵,隨掃隨有,除之不盡,頗為明窗淨几之累,亦可暫時藏納,以俟祝融,所謂容懶藏拙之地是也。知此則不獨書案為然,即撫琴觀畫、供佛延賓之座,俱應有此。一事有一事之需,一物備一物之用。《詩》雲:童子佩Δ”,《魯論》雲:去喪無所不佩。人身且然,況為器乎?一曰隔板,此予所獨置也。冬月圍爐,不能不設幾席。火氣上炎,每致桌面台心為之碎裂,不可不預為計也。當於未寒之先,另設活板一塊,可用可去,襯於桌面之下,或以繩懸,或以鉤掛,或於造桌之時,先作機彀以待之,使之待受火氣,焦則另換,為費不多。此珍惜器具之婆心,慮其暴殄天物,以惜福也。一曰桌撒。此物不用錢買,但於匠作揮斤之際,主人費啟口之勞,僮僕用舉手之力,即可取之無窮,用之不竭。從來幾案與地不能兩平,挪移之時必相高低長短,而為桌撒,非特尋磚覓瓦時費辛勤,而且相稱為難,非損高以就低,即截長而補短,此雖極微極瑣之事,然亦同於臨渴鑿井,天下古今之通病也,請為世人藥之。凡人興造之際,竹頭木屑,何地無之?但取其長不逾寸,寬不過指,而一頭極薄,一頭稍厚者,拾而存之,多多益善,以備挪台撒腳之用。如台腳所虛者少,則止入薄者,而留其有餘者於腳處,不則盡數入之。是止一寸之木,而備高低長短數則之用,又未嘗費我一錢,豈非極便於人之事乎?但須加以油漆,勿露竹頭木屑之本形。何也?一則使之與桌同色,雖有若無;一則恐童子掃地之時,不能記憶,仍謬認為竹頭木屑而去之,勢必朝朝更換,將亦不勝其煩;加以油漆,則知為有用之器而存之矣。只此極細一著,而有兩意存焉,況大者乎?勞一人以逸天下,予非無功於世者也。
  椅杌
  器之坐者有三:曰椅、曰杌、曰凳。三者之制,以時論之,今勝於古,以地論之,北不如南;維揚之木器,姑蘇之竹器,可謂甲於古今,冠乎天下矣,予何能贅一詞哉!但有二法未備,予特創而補之,一曰曖椅,一曰涼杌。予冬月著書,身則畏寒,硯則苦凍,欲多設盆炭,使滿室俱溫,非止所費不貲,且幾案易生生塵,不終日而成灰燼世界。若止設大小二爐以溫手足,則厚於四肢而薄於諸體,是一身而自分冬夏,並耳目心思,亦可自號孤臣孽子矣。計萬全而籌盡適,此曖椅之制所由來也。制法列圖於後。一物而充數物之用,所利於人者,不止禦寒而已也。盛暑之月,流膠鑠金,以手按之,無物不同湯火,況木能生此者乎?涼杌亦同他杌,但杌面必空其中,有如方匣,四圍及底,俱以油灰嵌之,上覆方瓦一片。此瓦須向窯內定燒,江西福建為最,宜興次之,各就地之遠近,約同志數人,斂出其資,倩人攜帶,為費亦無多也。先汲涼水貯杌內,以瓦蓋之,務使下麵著水,其冷如冰,熱複換水,水止數瓢,為力亦無多也。其不為椅而杌者,夏月不近一物,少受一物之暑氣,四面無障,取其透風;為椅則上段之料勢必用木,兩脅及背又有物以障之,是止顧一臀而周身皆不問矣。此制易曉,圖說皆可不備。
  曖椅式
  如太師椅而稍寬,彼止取容臀,而此則周身全納故也。如睡翁椅而稍直,彼止利於睡,而此則坐臥鹹宜,坐多而臥少也。前後置門,兩旁實鑲以板,臀下足下俱用柵。用柵者,透火氣也;用板者,使曖氣纖毫不泄也;前後置門者,前進入而後進火也。然欲省事,則後門可以不設,進入之處亦可以進火。此椅之妙,全在安抽替於腳柵之下。只此一物,禦盡奇寒,使五官四肢均受其利而弗覺。另置扶手匣一具,其前後尺寸,倍於嬌內所用者。入門坐定,置此匣於前,以代幾案。倍於嬌內所用者,欲置筆硯及書本故也。抽替以板為之,底嵌薄磚,四圍鑲銅。所貯之灰,務求極細,如爐內燒香所用者。置炭其中,上以灰覆,則火氣不烈而滿座皆溫,是隆冬時別一世界。況又為費極廉,自朝抵暮,止用小炭四塊,曉用二塊至午,午換二塊至晚。此四炭者,秤之不滿四兩,而一日之內,可享室曖無冬之福,此其利於身者也。若至利於身而無益於事,仍是宴安之具,此則不然。扶手用板,鏤去掌大一片,以極薄端硯補之,膠以生漆,不問而知火氣上蒸,硯石常曖,永無呵凍之勞,此又利於事者也。不寧惟是,炭上加灰,灰上置香,坐斯椅也,撲鼻而來者,只覺芬芳竟日,是椅也,而又可以代爐。爐之為香也散,此之為香也聚,由是觀之,不止代爐,而且差勝於爐矣。有人斯有體,有體斯有衣,焚此香也,自下而升者能使氤氳透骨,是椅也而又可代薰籠。薰籠之受衣也,止能數件;此物之受衣也,遂及通身。跡是論之,非止代一薰籠,且代數薰籠矣。倦而思眠,倚枕可以暫息,是一有座之床。饑而就食,憑幾可以加餐,是一無足之案。游山訪友,何煩另覓肩輿,只須回以柱杠,覆以衣頂,則沖寒冒雪,體有餘溫,子猷之舟可棄也,浩然之驢可廢也,又是一可坐可眠之嬌。日將暮矣,盡納枕簟於其中,不須臾而被窩盡熱;曉欲起也,先置衣履於其內,未轉睫而襦皆溫。是身也,事也,床也,案也,嬌也,爐也,薰籠也,定省晨昏之孝子也,送曖偎之賢婦也,總以一物焉代之。蒼頡造字而天雨粟,鬼夜哭,以造化靈秘之氣泄盡而無遺也。此制一出,得無重犯斯忌,而重杞人之憂乎?
  床帳
  人生百年,所曆之時,日居其半,夜居其半。日間所處之地,或堂或廡,或舟或車,總無一定之地,而夜間所處,則止有一床。是床也者,乃我半生相共之物,較之結髮糟糠,猶分先後者也。人之待物,其最厚者,當莫過此。然怪當世之人,其於求田問舍,則性命以之,而寢處晏息之地,莫不務從苟簡,以其只有己見,而無人見故也。若是,則妻妾婢媵是人中之榻也,亦因己見而人不見,悉聽其為無鹽嫫姆,蓬頭垢面而莫之訊乎?予則不然。每遷一地,必先營臥榻而後及其他,以妻妾為人中之榻,而床第乃榻中之人也。欲新其制,苦乏匠資;但於修飾床帳之具,經營寢處之方,則未嘗不竭盡綿力,猶之貧士得妻,不能變村妝為國色,但令勤加盥櫛,多施膏沐而已。其法維何?一曰床令生花,二曰帳使有骨,三曰帳宜加鎖,四曰床要著裙。曷雲床令生花?夫瓶花盆卉,文人案頭所時有也,日則相親,夜則相背,雖有天香撲鼻,國色昵人,一至昏黃就寢之時,即欲不為紈扇之捐,不可得矣。殊不知白晝聞香,不若黃昏嗅味。白晝聞香,其香僅在口鼻;黃昏嗅味,其味真入夢魂。法於床帳之內先設托板,以為坐花之具;而托板又勿露板形,妙在鼻受花香,儼若身眠樹下,不知其為妝造也者。先為小柱二根,暗釘床後,而以帳懸其外。托板不可太大,長止尺許,寬可數寸,其下又用小木數段,制為三角架子,用極細之釘,隔帳釘於柱上,而後以板架之,務使極固。架定之後,用彩色紗羅製成一物,或像怪石一卷,或作彩雲數朵,護於板外以掩其形。中間高出數寸,三面使與帳平,而以線縫其上,竟似帳上繡出之物,似吳門堆花之式是也。若欲全體相稱,則或畫或繡,滿帳俱作梅花,而以托板為虯枝老幹,或作懸崖突出之石,無一不可。帳中有此,凡得名花異卉可作清供者,日則與之同堂,夜則攜之共寢。即使群芳偶缺,萬卉將窮,又有爐內龍涎、盤中佛手與木瓜、香楠等物可以相繼。若是,則身非身也,蝶也,飛眠宿食盡在花間;人非人也,仙也,行起坐臥無非樂境。予嘗於夢酣睡足、將覺未覺之時,忽嗅蠟梅之香,咽喉齒頰盡帶幽芬,似從臟腑中出,不覺身輕欲舉,謂此身必不復在人間世矣。既醒,語妻孥曰:我輩何人,遽有此樂,得無折盡平生之福乎?妻孥曰:久賤常貧,未必不由於此。此實事,非欺人語也。曷雲帳使有骨?床居外,帳居內,常也。亦有反此舊制,而使帳出床外者,善則善矣,其如夏月驅蚊,匿於床欄曲折之外,有若負,欲求美觀,而以膏血殉之,非長策也,不若仍從舊制。其不從舊制,而使帳出床外者,以床有端正之體,帳無方直之形,百計撐持,終難服貼,總以四角之近柱者軟而無骨,不能肖柱以為形,有犄角抵牾之勢也,故須別為賦形,而使之有骨。用不粗不細之竹,制為一頂及四柱,俟帳已掛定而後撐之,是床內有床,舊制之便與新制之精,二者兼而有之矣。床頂及柱,令置嬌者為之,其價頗廉,僅費中人一飯之資耳。曷雲帳宜加鎖?設帳之故有二:蔽風、隔蚊是也。蔽風之利十之三,隔蚊之功十之七,然隔蚊以此,閉蚊於中而使之不得出者亦以此。蚊之為物也,體極柔而性極勇,形極微而機極詐。薄暮而驅,彼寧受賓士之苦,撻伐之危,守死而弗去者十之八九。及其去也,又必擇地而攻,乘虛以入。昆蟲庶類之善用兵法者,莫過於蚊。其擇地也,每棄後而攻前;其乘虛也,必舍垣而窺戶。帳前兩幅之交接處,皆其據險扼要,伏兵伺我之區也。或於風動帳開之際,或於取器之溺之時,一隙可乘,遂鼓噪而入。法於門戶交關之地,上、中、下共設三紐,若婦人之衣扣然。至取溺器時,先以一手綰帳,勿使大開,以一手提之使入,其出亦然。若是,則堅壁固壘,彼雖有奇勇異詐,亦無所施其能矣。至於驅除之法,當使人在帳中,空洞其外,始能出而無阻。世人逐蚊,皆立帳簷之下,使所開之處蔽其大半,是欲其出而閉之門也。犯此弊者十人而九,何其習而不察,亦至此乎?曷雲床要著裙?愛精美者,一物不使稍汙。常有綺羅作帳,精其始而不能善其終,美其上而不得不汙其下者,以貼枕著頭之處,在婦人則有膏沐之痕,在男婦亦多腦汗之跡,日積月累,無瑕者玷而可愛者憎矣,故著裙之法不可少。此法與增添頂柱之法相為表裡。欲令著裙,先必使之生骨,無力不能勝衣也。即於四竹柱之下,各穴一孔,以三橫竹內之,去簟尺許,與枕相平,而後以布作裙,穿於其上,則裙汙而帳不汙,裙可勤滌,而帳難頻洗故也。至於枕簟被褥之設,不過取其夏涼冬曖,請以二語概之,曰:求涼之法,澆水不如透風;致曖之方,增糸由不如加布。是予貧士所知者。至於羊羔美酒,亦足禦寒,廣廈重冰,盡堪避暑,理則固然,未嘗親試。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此聖賢無欺之學,不敢以細事而忽之也。
  櫥櫃
  造櫥立櫃,無他智巧,總以多容善納為貴。嘗有制體極大而所容甚少,反不若渺小其形而寬大其腹,有事半功倍之勢者。制有善不善也。善制無他,止在多設擱板。櫥之大者,不過兩屋、三屋,至四屋而止矣。若一層止備一層之用,則物之高者大者容此數件,而低者小者亦止容此數件矣。實其下而虛其上,豈非以上段有用之隙,置之無用之地哉?當於每層之兩旁,別釘細木二條,以備架板之用。板勿太寬,或及進身之半,或三分之一,用則活置其上,不則撤而去之。如此層所貯之物,其形低小,則上半截皆為餘地,即以此板架之,是一層變為二層。總而計之,則一櫥變為兩櫥,兩櫃合成一櫃矣,所裨不亦多乎?或所貯之物,其形高大,則去而容之,未嘗為板所困也。此是一法。至於抽替之設,非但必不可少,且自多多益善。而一替之內,又必分為大小數格,以便分門別類,隨所有而藏之,譬如生藥鋪中,有所謂百眼櫥者。此非取法於物,乃朝廷設官之遺制,所謂五府六部群僚百執事,各有所居之地與所掌之簿書錢谷是也。醫者若無此櫥,藥石之名盈千累百,用一物尋一物,則盧醫、扁鵲無暇療病,止能為刻舟求劍之人矣。此櫥不但宜於醫者,凡大家富室,皆當則而效之,至學士文人,更宜取法。能以一層分作數層,一格畫為數格,是省取物之勞,以備作文著書之用。則思之思之,鬼神通之;心無他役,而鬼神得效其靈矣。
  箱籠篋笥
  隨身貯物之器,大者名曰箱籠,小者稱為篋笥。制之之料,不出革、木、竹三種;為之關鍵者,又不出銅、鐵二項,前人所制亦雲備矣。後之作者,未嘗不竭盡心思,務為奇巧,總不出前人之範圍;稍出範圍即不適用,僅供把玩而已。予於諸物之體,未嘗稍更,獨怪其樞鈕太庸,物而不化,嘗為小變其制,亦足改觀。法無他長,惟使有之若無,不見樞鈕之跡而已。止備二式者,腹稿雖多,未經嘗試,不敢以待驗之方誤人也。予遊東粵,見市廛所列之器,半屬花梨、紫檀、制法之佳,可謂窮工極巧,止怪其鑲銅裹錫,清濁不倫。無論四麵包鑲,鋒棱埋沒,即於加鎖置鍵之地,務設銅樞,雖雲制法不同,究竟多此一物。譬如一箱也,磨礱極光,照之如鏡,鏡中可使著屑乎?一笥也,攻治極精,撫之如玉,玉上可使生瑕乎?有人贈我一器,名七星箱,以中分七格,每格一替,有如星列故也。外系插蓋,從上而下者。喜其不釘銅樞,尚未生瑕著屑,因籌所以關閉之。遂付工人,命於心中置一暗閂,以銅為之,藏於骨中而不覺,自後而前,低於箱蓋。蓋上鑿一小孔,勿透於外,止受暗閂少許,使抽之不動而已。乃以寸金小鎖,鎖於箱後。置之案上,有如渾金粹玉,全體昭然,不為一物所掩。覓關鍵而不得,似於無鎖;窺中藏而不能,始求用鑰。此其一也。後遊三山,見所制器皿無非雕漆,工則細巧絕倫,色則陸離可愛,亦病其設關置鍵之地難免贅瘤,以語工師,令其稍加變易。工師曰:吾地般、亻垂頗多,如其可變,不自今日始矣。欲泯其跡,必使無關鍵而後可。予曰:其然,豈其然乎?因置曖椅告成,欲增一匣置於其上,以代幾案,遂使為之。上下四旁,皆聽工人自為雕漆,俟其成後,就所雕景物而區畫之。前面有替可抽者,所雕系博古圖,樽鐘磬之屬昌也;後面無替而平者,系折枝花卉,蘭菊竹石是也。皆備五彩,視之光怪陸離。但抽替太闊,開閉時多不合縫,非左進右出,即右進左出。予顧而籌之,謂必一法可當二用,既泯關鍵之跡,又免出入之疵,使適用美觀均收其利而後可。乃命工人亦制銅閂一條,貫於抽替之正中,而以薄板掩之,此板即作分中之界限。夫一替分為二格,乃物理之常,而烏知有一物焉貫於其中,為前後通身之把握哉?得此一物貫於其中,則抽替之出入皆直如矢,永無左出右入、右出左入之患矣。前面所雕博古圖,中系三足之鼎,列於兩旁者一瓶一爐。予鼓掌大笑曰:“‘執柯伐柯,其則不遠。即以其人之道,反治其身足矣!遂付銅工,令依三物之成式,各制其一,釘於本等物色之上,鼎與爐瓶皆銅器也,尚欲肖其形與色而為之,況真者哉?不則而知其酷似矣。鼎之中心穴一小孔,置二小鈕於旁,使抽替閉足之時,銅閂自內而出,與鈕相平。閂與鈕上俱有眼,加以寸金小鎖,似鼎上原有之物,雖增而實未嘗增也。鎖則鎖矣,抽開之時,手執何物?不幾便於入而窮於出乎?曰:不然。瓶爐之上原當有耳,加以銅圈二枚,執此為柄,抽之不煩餘力矣。此區畫正面之法也。銅閂既從內出,必在後面生根,未有不透出本匣之背者,是銅皮一塊與聯絡補綴之痕,俱不能泯矣。烏知又有一法,為天授而非人力者哉!所雕諸卉,菊在其中,菊色多曹黃,與銅相若,即以銅皮數層,剪千葉菊花一朵,以暗閂之透出者穿入其中,膠入甚固,若是則根深蒂固,誰得而動搖之?予於此一物也,純用天工,未施人巧,若有鬼物伺乎其中,乞靈於我,為開生面者。制之既成,工師告予曰:八閩之為雕漆,數百年於茲矣,四方之來購此者,亦百千萬億其人矣,從未見創法立規有如今日之奇巧者,請衍此法,以廣其傳。予曰:姑遲之,俟新書告成,流布未晚。竊恐世人先睹其物而後見其書,不知創自何人,反謂剿襲成功以為己有,詎非不白之冤哉?工師為誰?魏姓,字蘭如;王姓,字孟明。閩省雕漆之佳,當推二人第一。自不操斤,但善於指使,輕財尚友,雅人也。
  古董
  是編於古董一項,缺而不備,蓋有說焉。崇高古器之風,自漢魏晉唐以來,至今日而極矣。百金貿一卮,數百金購一鼎,猶有病其價廉工儉而不足用者。常有為一渺小之物,而費盈千累萬之金錢,或棄整陌連阡之美產,皆不惜也。夫今人之重古物,非重其物,重其年久不壞;見古人所制與古人所用者,如對古人之足樂也。若是,則人與物之相去,又有間矣。設使制用此物之古人至今猶在,肯以盈千累萬之金錢與整陌連阡之美產,易之而歸,與之坐談往事乎?吾知其必不為也。予嘗謂人曰:物之最古者莫過於書,以其合古人之心思面貌而傳者也。其書出自三代,讀之如見三代之人;其書本乎黃虞,對之如生黃虞之世;舍此則皆物矣。物不能代古人言,況能揭出心思而現其面貌乎?古物原有可嗜,但宜崇尚於富貴之家,以其金銀太多,藏之無具,不得不為長房縮地之法,斂丈為尺,斂尺為寸,如藏銀不如藏金,藏金不如藏珠之說,愈輕愈小,而愈便收藏故也。矧金銀太多,則慢藏誨盜,貿為古董,非特穿窬不取,即誤攫入手,猶將擲而去之。跡是而觀,則古董、金銀為價之低昂,宜其倍蓰而無算也。乃近世貧賤之家,往往效顰於富貴,見富貴者偶尚綺羅,則恥布帛為賤,必覓綺羅以肖之;見富貴者單崇珠翠,則鄙金玉為常,而假珠翠以代之。事事皆然,習以成性,故因其崇舊而黜新,亦不覺生今而反古。有八口晨炊不繼,猶舍旦夕而問商周;一身活計茫然,甯遣妻孥而不賣古董者。人心矯異,詎非世道之憂乎?予輯是編,事事皆崇儉樸,不敢侈談珍玩,以為未俗揚波。且予窶人也,所置物價,自百文以及千文而止,購新猶患無力,況買舊乎?《詩》雲:惟其有之,是以似之。生平不識古董,亦藉口維風,以藏其拙。
  爐瓶
  爐瓶之制,其法備於古人,後世無容蛇足。但護持襯貼之具,不妨意為增減。如香爐既設,則鍬箸隨之,鍬以撥灰,箸以舉火,二物均不可少。箸之長短,視爐之高卑,欲其相稱,此理易明,人盡知之;若鍬之方圓,須視爐之曲直,使勿相左,此理亦易明,而為世人所忽。入炭之後,爐灰高下不齊,故用鍬作準以平之,鍬方則灰方,鍬圓則灰圓,若使近邊之地爐直而鍬曲,或爐曲而鍬直,則兩不相能,止平其中而不能平其外矣,須用相體裁衣之法,配而用之。然以銅鍬壓灰,究難齊截,且非一鍬二鍬可了。此非僮僕之事,皆必主人自為之者。予性最懶,故每事必籌躲懶之法,嘗制一木印印灰,一印可代數十鍬之用。初不過為省繁惜勞計耳,詎料製成之後,非止省力,且極美觀,同志相傳,遂以為一定不移之法。譬如爐體屬圓,則仿其尺寸,鏇一圓板為印,與爐相若,不爽纖毫,上置一柄,以便手持。但宜稍虛其中,以作內昂外低之勢,若食物之饅首然。方者亦如是法。加炭之後,先以箸平其灰,後用此板一壓,則居中與四面皆平,非止同於刀削,且能與鏡比光,共油爭滑,是自有香灰以來,未嘗現此嬌面者也。既光且滑,可謂極精,予顧而思之,猶曰盡美矣,未盡善也,乃命梓人鏤之。凡於著灰一面,或作老梅數莖,或為菊花一朵,或刻五言一絕,或雕八卦全形,只須舉手一按,現出無數離奇,使人巧天工,兩擅其絕,是自有香爐以來,未嘗開此生面者也。湖上笠翁實有裨於風雅,非僭詞也。請名此物為笠翁香印。方之眉公諸制,物以人名者,孰高孰下,誰實誰虛,海內自有定評,非予所敢饒舌。用此物者,最宜神速,隨按隨起,勿遲瞬息,稍一逗留,則氣閉火息矣。雕成之後,必加油漆,始不沾灰。焚香必需之物,香鍬香箸之外,複有貯香之盒,與插鍬箸之瓶之數物者,皆香與爐之股肱手足,不可或無者也。然此外更有一物,勢在必需,人或知之而多不設,當為補入清供。夫以箸撥灰,不能免於狼藉,爐肩鼎耳之上,往往蒙塵,必得一物掃除之。此物不須特製,竟用蓬頭小筆一枝,但精其管,使與濡墨者有別,與鍬箸二物同插一瓶,以便次第取用,名曰香帚。至於爐有底蓋,舊制皆然,其所以用此者,亦非無故。蓋以覆灰,使風起不致飛揚;底即座也,用以隔手,使移動之時,執此為柄,以防手汗沾爐,使之有跡,皆有為而設者也。然用底時多,用蓋時少。何也?香爐閉之一室,刻刻焚香,無時可閉;無風則灰不自揚,即使有風,亦有窗簾所隔,未有閉熄有用之火,而防未心果至之風者也。是爐蓋實為贅瘤,盡可不設。而予則又有說焉:爐蓋有時而需,但前人制法未善,遂覺有用為無用耳。蓋以禦風,固也。獨不思爐不貯火,則非特蓋可不用,並爐亦可不設;如其必欲置火,則蓋之火熄,用蓋何為?予嘗於花晨月夕及暑夜納涼,或登最高之台,或居極敞之地,往往攜爐自隨,風起灰揚,禦之無策,始覺前人呆笨,制物而不善區畫之,遂使貽患及今也。同是一蓋,何不於頂上穴一大孔,使之通氣,無風置之高閣,一見風起,則取而覆之,風不得入,灰不致揚,而香氣自下而升,未嘗少阻,其制不亦善乎?止將原有之物,加以舉手之勞,即可變無益為有裨。昔人點鐵成金,所點者不必是鐵,所成者亦未必皆金,但能使不值錢者變而值錢,即是神仙妙術矣。此爐制也。瓶以磁者為佳,養花之水清而難濁,且無銅腥氣也。然銅者有時而貴,以冬月生冰,磁者易裂,偶爾失防,遂成棄物,故當以銅者代之。然磁瓶置膽,即可保無是患。膽用錫,切忌用銅,銅一沾水即發銅青,有銅青而再貯以水,較之未有銅青時,其腥十倍,故宜用錫。且錫柔易制,銅勁難為,價亦稍有低昂,其便不一而足也。磁瓶用膽,人皆知之,膽中著撒,人則未之行也。插花於瓶,必令中,其枝梗之有畫意者隨手插入,自然合宜,不則挪移佈置之力不可少矣。有一種倔強花枝,不肯聽人指使,我欲置左,彼偏向右,我欲使仰,彼偏好垂,須用一物制之。所謂撒也,以堅木為之,大小其形,勿拘一格,其中則或扁或方,或為三角,但須圓形其外,以便合瓶。此物多備數十,以俟相機取用。總之不費一錢,與桌撒一同拾取,棄於彼者,複收於此。斯編一出,世間寧複有棄物乎?
  屏軸
  十年之前,凡作圍屏及書畫卷軸者,止有巾條、斗方及橫批三式。近年幻為合錦,使大小長短以至零星小幅,皆可配合用之,亦可謂善變者矣。然此制一出,天下爭趨,所見皆然,轉盼又覺隊腐,反不若巾條、斗方諸式,以多時不見為新矣,故體制更宜稍變。變用何法?曰:莫妙於冰裂碎紋,如前雲所載糊房之式,最與屏軸相宜,施之牆壁猶覺精材粗用,未免褻視牛刀耳。法於未書未畫之先,畫冰裂碎紋於全幅紙上,照紋裂開,各自成幅,征詩索畫既華,然後合而成之。須於畫成未裂之先,暗書小號於紙背,使知某屬第一,某居第二,某橫某直,某角與某角相連,其後照號配成,始無攢湊不來之患。其相間之零星細塊必不可少,若憎其瑣屑而不畫,則有寬無窄,不成其為冰裂紋矣。但最小者,勿用書畫,止以素描間之,若盡有書畫,則紋理模糊不清,反為全幅之累。此為先畫紙絹,後征詩畫者而言,蓋立法之初,不得不為其簡且易者。迨裱之既熟,隨取現成書畫,皆可裂作冰紋,亦猶裱合錦之法,不過變四方平正之角,為曲直縱橫之角耳。此裱匠之事,我授意而使彼為之者耳。更有書畫合一之法,則其權在我,授意於作書作畫之人,裱匠則行其無事者也。詩中有畫,畫中有詩,此古來成語;作畫者取詩意命題,題詩者就畫意作詩,此亦從來成格。然究意詩自詩而畫自畫,未見有混而一之者也。混而一之,請自今始。法於畫大幅山水時,每於筆墨可停之際,即留餘地以待詩,如峭壁懸崖之下,長松古木之旁,亭閣之中,牆垣之隙,皆可留題作字者也。凡遇名流,即索新句,視其地之寬窄,以為字之大小,或為鵝帖行書,或作蠅頭小楷。即以題畫之詩,飾其所題之畫,謂當日之原跡可,謂後來之題詠亦可,是詩中有畫,畫中有詩二語,昔作虛文,今成實事,亦遊戲筆墨之小神通也。請質高明,定其可否。
  茶具
  茗注莫妙於砂壺,砂壺之精者,又莫過於陽羨,是人而知之矣。然寶之過情,使與金銀比值,無乃仲尼不為之已甚乎?置物但取其適用,何必幽渺其說,必至理窮義盡而後止哉!凡制茗壺,其嘴務直,購者亦然,一曲便可憂,再曲則稱棄物矣。蓋貯茶之物與貯酒不同,酒無渣滓,一斟即出,其嘴之曲直可以不論;茶則有體之物也,星星之葉,入水即成大片,斟瀉之時,纖毫入嘴,則塞而不流。啜茗快事,斟之不出,大覺悶人。直則保無是患矣,即有時閉塞,亦可疏通,不似武夷九曲之難力導也。
  貯茗之瓶,止宜用錫。無論磁銅等器,性不相能,即以金銀作供,寶之適以崇之耳。但以錫作瓶者,取其氣味不泄;而制之不善,其無用更甚於磁瓶。詢其所以然之故,則有二焉。一則以製成未試,漏孔繁多。凡錫工制酒壺等注等物,於其既成,必以水試,稍有滲漏,即加補苴,以其為貯茶貯酒而設,漏即無所用之矣;一到收藏幹物之器,即忽視之,猶木工造盆造桶則防漏,置鬥置斛則不防漏,其情一也。烏知錫瓶有眼,其發潮洩氣反倍於磁瓶,故製成之後,必加親試,大者貯之以水,小者吹之以氣,有纖毫漏隙,立督補成。試之又必須二次,一在將成未鏇之時,一在已成既鏇之後。何也?常有初時不漏,迨鏇去錫時,打磨光滑之後,忽然露出細孔,此非屢驗諦視者不知。此為淺人道也。一則以封蓋不固,氣味難藏。凡收藏香美之物,其加嚴處全在封口,封口不密,與露處同。吾笑世上茶瓶之蓋必用雙層,此制始於何人?可謂七竅俱蒙者矣。單層之蓋,可於蓋內塞紙,使剛柔互效其力,一用夾層,則止靠剛者為力,無所用其柔矣。塞滿細縫,使之一線無遺,豈剛而不善屈曲者所能為乎?即靠外麵糊紙,而受紙之處又在崎嶇凹凸之場,勢必剪碎紙條,作蓑衣樣式,始能貼服。試問以蓑衣覆物,能使內外不通風乎?故錫瓶之蓋,止宜厚不宜雙。藏茗之家,凡收藏不即開者,開瓶口向上處,先用綿紙二三層,實褙封固,俟其既幹,然後覆之以蓋,則剛柔並用,永無洩氣之時矣。其時開時閉者,則於蓋內塞紙一二層,使香氣閉而不泄。此貯茗之善策也。若蓋用夾層,則向外者宜作兩截,用紙束腰,其法稍便。然封外不如封內,究竟以前說為長。
  酒具
  酒具用金銀,猶妝奩之用珠翠,皆不得已而為之,非宴集時所應有也。富貴之家,犀則不妨常設,以其在珍寶之列,而無炫耀之形,猶仕宦之不飾觀瞻者。象與犀同類,則有光芒太露之嫌矣。且美酒入犀杯,另是一種香氣。唐句雲:玉碗盛來琥珀光。玉能顯色,犀能助香,二物之於酒,皆功臣也。至尚雅素之風,則磁杯當首重已。舊磁可愛,人盡知之,無如價值之昂,日甚一日,盡為大力者所有,吾儕貧士,欲見為難。然即有此物,但可作古董收藏,難充飲器。何也?酒後擎杯,不能保無墜落,十損其一,則如雁行中斷,不復成群。備而不用,與不備同。貧家得以自慰者,幸有此耳。然近日冶人,工巧百出,所制新磁,不出成、宣二窯下,至於體式之精異,又複過之。其不得與舊窯爭值者,多寡之分耳。吾怪近時陶冶,何不自愛其力,使日作一杯,月制一盞,世人需之不得,必待善價而沽,其利與多制濫售等也,何計不也此?曰:不然。我高其技,人賤其能,徒讓壟斷於捷足之人耳。
  碗碟
  碗莫精於建窯,而苦於太厚。江右所制者,雖竊建窯之名,而美觀實出其上,可謂青出於藍者矣。其次則論花紋,然花紋太繁,亦近鄙俗,取其筆法生動,顏色鮮豔而已。碗碟中最忌用者,是有字一種,如寫《前赤壁賦》、《後赤壁賦》之類。此陶人造孽之事,購而用之者,獲罪於天地神明不淺。請述其故。惜字一千,延壽一紀。此文昌垂訓之詞。雖雲未必果驗,然字畫出於聖賢,蒼頡造字而鬼夜哭,其關乎氣數,為天地神明所寶惜可知也。用有字之器,不為損福,但用之不久而損壞,勢必傾委作踐,有不與造孽陶人中分其咎者乎?陶人但司其成,未見其敗,似彼罪猶可原耳。字紙委地,遇惜福之人,則收付祝融,因其可焚而焚之也。至於有字之廢碗,堅不可焚,一似入火不燼入水不濡之神物。因其壞而不壞,遂至傾而又傾,道旁見者,雖有惜福之念,亦無所施,有時拋入街衢,遭千萬人之踐踏,有時傾入溷廁,受千百載之欺淩,文字之罹禍,未有甚於此者。吾願天下之人,盡以惜福為念,凡見有字之碗,即生造孽之慮。買者相戒不取,則賣者計窮;賣者計窮,則陶人視為畏途而弗造矣。文字之禍,其日消乎?此猶救弊之末著。倘有惜福縉紳,當路於江右者,出嚴檄一紙,遍諭陶人,使不得於碗上作字,無論赤壁等賦不許書磁,即成化、宣德年造,及某齋某居等字,盡皆削去。試問有此數字,果得與成窯、宣窯比值乎?無此數字,較之常值增減半文乎?有此無此,其利相同,多此數筆,徒造千百年無窮之孽耳。制撫藩臬,以及守令諸公,盡是斯文宗主,宦豫章者,急行是令,此千百年未造之福,留之以待一人。時哉時哉,乘之勿失!
  燈燭
  燈燭輝煌,賓筵之首事也。然每見衣冠盛集,列山珍海錯,傾玉醴瓊漿,幾部鼓吹,頻歌疊奏,事事皆稱絕暢,而獨於歌台色相,稍近模糊。令人快耳快心,而不能不快其目者,非主人吝惜蘭膏,不肯多設,只以燈煤作崇,非剔之不得其法,即司之不得其人耳。吾為六字訣以授人,曰:多點不如勤剪。勤剪之五,明於不剪之十。原其不剪之故,或以觀場念切,主僕相同,均注目於梨園,置晦明於不同;或以奔走太勞,職無專委,因顧彼以失此,致有炬而無光,所謂司之不得其人也。欲正其弊,不過專責一人,擇其謹樸老成、不耽遊戲者,則二患庶幾可免。然司之得人,剔之不得其法,終為難事。大約場上之燈,高懸者多,卑立者少。剔卑燈易,剔高燈難。非以人就燈而升之使高,即以燈就人而降之使卑,剔一次必須升降一次,是人與燈皆不勝其勞,而座客觀之亦覺代為煩苦,常有畏難不剪而聽其昏黑者。予創二法以節其勞,一則已試而可自信者,一則未敢遽信而待試於人者。已試維何?長三四尺之燭剪是已。以鐵為之,務為極細,粗則重而難舉;然舉之有法,說在後幅。有此長剪,則人不必升,燈升不必降,舉手即是,與剔卑燈無異矣。未試維何?暗提線索,用傀儡登場之法是已。法於梁上暗作長縫一條,通於屋後,納掛燈之繩索於中,而以小小輪盤仰承其下,然後懸燈。燈之內柱外幕,分而為二,外幕系定於梁間,不使上下,內柱之索上跨輪盤。欲剪燈煤,則放內柱之索,使之卑以就人,剪畢複上,自投外幕之中,是外幕高懸不移,儼然以靜待動。同一燈也,而有勞逸之分,勞所當勞,逸所當逸,較之內外俱下,而且有礙手礙腳之繁者,先踞一籌之勝矣。其不明抽以索,而必暗投梁縫之中,且貫通於屋後者,其故何居?欲埋伏抽索之人於屋後,使不露形,但見輪盤一轉,其燈自下,剪畢複上,總無抽拽之形,若有神物廁於梁間者。予創為是法,非有心炫巧,不過善藏其拙。蓋場上多立一人,多生一人之障蔽。使以一人剪燈,一人抽索,了此及彼,數數往來,則座客止見人行,無複洗耳聽歌之暇矣。故藏人屋後,撤去一半藩籬,耳目之前,何等清靜。藏人屋後者,亦不必定在牆垣之外,廳堂必有退步,屏障以後,即其處也。或隔絳紗,或懸翠箔,但使內見外,而外不見內,則人工不露而天巧可施矣。每燈一盞,用索一條,以蠟磨光,欲其不澀。梁間一縫,可容數索,但須預編字型大小,系以小牌,使抽者便於識認。剪燈者將及某號,即預放某索以待之,此號方升,彼號即降,觀其術者,如入山陰道中,明知是人非鬼,亦須詫異驚神,鼓掌而觀,又是一番樂事。惜予囊慳無力,未及指使匠工,懸美法以待人,即謂自留餘地亦可。
  梁上鑿縫,勢有不能,為懸燈細事而損傷巨料,無此理也。如置此法於造屋之先,則於梁成之後,另鑲薄板二條,空洞其中而蒙蔽其下,然後升梁於柱,以俟燈索,此一法也。已成之屋,亦如此法,但先置繩索於中,而後周遭以板。此法之設,不止定為觀場,即於元夕張燈,尋常宴客,皆可用之,但比長剪之法為稍費耳。
  制長剪之法,禮屋之高卑以為長短,短者三尺,長者四五尺,直其身而曲其上,如烏喙然,總以細巧堅勁為主。然用之有法,得其法則可行,不得其法則雖設而不適於用,猶棄物也。蓋以鐵為剪,又長數尺,是其體不能不重,只手高擎,勢必搖動於上,剪動則燈亦動;燈剪俱動,則他東我西,雖欲剪之,不可得矣。法以右手持剪,左手托之,所托之處,高右手尺許。剪體雖重,不過一二斤,只手孤擎則不足,雙手效力則有餘;擎而剪之者一手,按之使不動搖者又有一手,其勢雖高,如何慮乎?孤掌難鳴,眾擎易舉。天下事,類如是也。
  長剪雖佳,予終惡其體重,倘能以堅木為身,止於近燈煤處用鐵,則盡美而又盡善矣。思而未制,存其說以俟解人。
  長剪難於概用,惟有燭無衣,與四圍有衣而空洞其下者可以用之。若明角燈、珠燈,皆無隙可入,雖有長剪,何所用之?至於梁間放索,則是燈皆可。二事亦可並行,行之之法,又與前說相反:燈柱居中不動,而提起外幕以俟剪,剪畢複下。又合居重馭輕之法,聽人所好而為之。
  箋簡
  箋簡之制,由古及今,不知幾千萬變。自人物器玩,以迨花鳥昆蟲,無一不肖其形,無日不新其式;人心之巧,技藝之工,至此極矣。予謂巧則誠巧,工則至工,但其構思落筆之初,未免馳高騖遠,舍最近者不思,而遍索於九天之上、八極之內,遂使光燦陸離者總成贅物,與書牘之本事無干。予所謂至近者非也,即其手中所制之箋簡是也。既名箋簡,則箋簡二字中便有無窮本義。魚書雁帛而外,不有竹刺之式可為乎?書本之形可肖乎?卷冊便面,錦屏繡軸之上,非染翰揮毫之地乎?石壁可以留題,蕉葉曾經代紙,豈意未之前聞,而為予之臆說乎?至於蘇蕙娘所織之錦,又後人思之慕之,欲書一字於其上而不可複得者也。我能肖諸物之形似以箋,則箋上所列,皆題詩作字之襯也。還其固有,絕其本無,悉是眼前韻事,何用他求?已命奴逐款制就,售之坊間,得錢付梓人,仍備剞劂之用,是此後生生不已,其新人見聞,愉人揮灑之事,正未有艾。即呼予為薛濤幻身,予亦未嘗不受,蓋鬚眉男子之不傳,有愧於知名女子者正不少也。已經制就者,有韻事箋八種,織錦箋十種。韻事者何?題石、題軸、便面、書卷、剖竹、雪蕉、卷子、冊子是也。錦紋十種,則盡仿回文織錦之義,滿幅皆錦,止留紋缺處代人作書,書成之後,與織就之回文無異。十種錦紋各別,作書之地亦不雷同。慘澹經營,事難縷述,海內名賢欲得者,倩人向金陵購之。是集內種種新式,未能悉走寰中,借此一端,以陳大概。售箋之地即售書之地,凡予生平著作,皆萃於此。有嗜痂之癖者,貿此以去,如偕笠翁而歸。千里神交,全賴乎此。只今知己遍天下,豈盡謀面之人哉?(金陵承恩寺中有芥子園名箋五字署名者,即其處也。)
  是集中所載諸新式,聽人效而行之;惟箋帖之體裁,則令奴自製自售,以代筆耕,不許他人翻梓。已經傳劄佈告,誡之於初矣。倘仍有壟斷之豪,或照式刊行,或增減一地,或稍變其形,即以他人之功冒為己有,食其利而抹煞其名者,此即中山狼之流亞也。當隨所在之官司而控告焉,伏望主持公道。至於倚富恃強,翻刻湖上笠翁之書者,六合以內,不知凡幾。我耕彼食,情何以堪?誓當決一死戰,佈告當事,即以是集為先聲。總之天地生人,各賦以心,即宜各生其智,我未嘗塞彼心胸,使之勿生智巧,彼焉能奪吾生計,使不得自食其力哉!
位置第二

  器玩未得,則講購求;及其既得,則講位置。位置器玩與位置人才同一理也。設官授職者,期於人地相宜;安器置物者,務在縱橫得當。設以刻刻需用者,而置之高閣,時時防壞者,而列於案頭,是猶理繁治劇之材,處清靜無為之地,黼黻皇猷之品,作驅馳孔道之官。有才不善用,與空國無人等也。他如方圓曲直,齊整參差,皆有就地立局之方,因時制宜之法。能於此等處展其才略,使人入其戶、登其堂,見物物皆非苟設,事事具有深情,非特泉石勳猷,於此足征全豹,即論廟堂經濟,亦可微見一斑。未聞有顛倒其家,而能整齊其國者也。
  忌排偶
  臚列古玩,切忌排偶。此陳說也。予生平恥拾唾餘,何必更蹈其轍。但排偶之中,亦有分別。有似排非排,非偶是偶;又有排偶其名,而不排偶其實者。皆當疏明其說,以備講求。如天生一日,複生一月,似乎排矣,然二曜出不同時,且有極明微明之別,是同中有異,不得竟以排比目之矣。所忌乎排偶者,謂其有意使然,如左置一物,右無一物以配之,必求一色相俱同者與之相並,是則非偶而是偶,所當急忌者矣。若夫天生一對,地生一雙,如雌雄二劍,鴛鴦二壺,本來原在一處者,而我必欲分之,以避排偶之跡,則亦矯揉執滯,大失物理人情之正矣。即避排偶之跡,亦不必強使分開,或比肩其形,或連環其勢,使二物合成一物,即排偶其名,而不排偶其實矣。大約擺列之法,忌作八字形,二物並列,不分前後、不爽分寸者是也;忌作四方形,每角一物,勢如小菜碟者是也;忌作梅花體,中置一大物,周遭以小物是也;餘可類推。當行之法,則有時變化,就地權宜,視形體為縱橫曲直,非可預設規模者也。如必欲強拈一二,若三物相俱,宜作品字格,或一前二後,或一後二前,或左一右二,或右一左二,皆謂錯綜;若以三者並列,則犯排矣。四物相共,宜作心字及火字格,擇一或高或長者為主,余前後左右列之,但宜疏密斷連,不得均勻配合,是謂參差;若左右各二,不使單行,則犯偶矣。此其大略也,若夫潤澤之,則在雅人君子。
  貴活變
  幽齋陳設,妙在日異月新。若使古董生根,終年匏繫一處,則因物多腐象,遂使人少生機,非善用古玩者也。居家所需之物,惟房舍不可動移,此外皆當活變。何也?眼界關乎心境,人欲活潑其心,先宜活潑其眼。即房舍不可動移,亦有起死回生之法。譬如造屋數進,取其高卑廣隘之尺寸不甚相懸者,授意匠工,凡作窗櫺門扇,皆同其寬窄而異其體裁,以便交相更替。同一房也,以彼處門窗挪入此處,便覺耳目一新,有如房舍皆遷者;再入彼屋,又換一番境界,是不特遷其一,且遷其二矣。房舍猶然,況器物乎?或卑者使高,或遠者使近,或一物別之既久,而使一旦相親,或數物混處多時,而使忽然隔絕,是無情之物變為有情,若有悲觀離合於其間者。但須左之右之,無不宜之,則造物在手,而臻化境矣。人謂朝東夕西,往來僕僕,何許子之不憚煩乎?予曰:陶士行之運甓,視此猶煩,未有笑其多事多;況古玩之可親,猶勝於甓,樂此者不覺其疲,但不可為飽食終日無所用心者道。
  古玩中香爐一物,其體極靜,其用又妙在極動,是當一日數遷其位,片刻不容膠柱者也。人問其故,予以風帆喻之。舟行所掛之帆,視風之斜正為斜正,風從左而帆向右,則舟不進而且退矣。位置香爐之法亦然。當由風力起見,如一室之中有南北二牖,風從南來,則宜位置於正南,風從北入,則宜位置於正北;若風從東南或從西北,則又當位置稍偏,總以不離乎風者近是。若反風所向,則風去香隨,而我不沾其味矣。又須啟風來路,塞風去路,如風從南來而洞開北牖,風從北至而大辟南軒,皆以風為過客,而香亦傳舍視我矣。須知器玩之中,物物皆可使靜,獨香爐一物,勢有不能。愛之能勿勞乎?待人之法也,吾於香爐亦雲。
飲饌部

蔬食第一

  吾觀人之一身,眼耳鼻舌,手足軀骸,件件都不可少。其盡可不設而必欲賦之,遂為萬古生人之累者,獨是口腹二物。口腹具而生計繁矣,生計繁而詐偽奸險之事出矣,詐偽奸險之事出,而五刑不得不設。君不能施其愛育,親不能遂其恩私,造物好生,而亦不能不逆行其志者,皆當日賦形不善,多此二物之累也。草木無口腹,未嘗不生;山石土壤無飲食,未聞不長養。何事獨異其形,而賦以口腹?即生口腹,亦當使如魚蝦之飲水,蜩螗之吸露,盡可滋生氣力,而為潛躍飛鳴。若是,則可與世無求,而生人之患熄矣。乃既生以口腹,又複多其嗜欲,使如溪壑之不可厭;多其嗜欲,又複洞其底裡,使如江海之不可填。以致人之一生,竭五官百骸之力,供一物之所耗而不足哉!吾反復推詳,不能不於造物是咎。亦知造物於此,未嘗不自悔其非,但以制定難移,只得終遂其過。甚矣,作法慎初,不可草草定制。吾輯是編而謬及飲饌,亦是可已不已之事。其止崇嗇,不導奢靡者,因不得已而為造物飾非,亦當慮始計終,而為庶物弭患。如逞一己之聰明,導千萬人之嗜欲,則匪特禽獸昆蟲無噍類,吾慮風氣所開,日甚一日,焉知不有易牙複出,烹子求榮,殺嬰兒以媚權奸,如亡隋故事者哉!一誤豈堪再誤,吾不敢不以賦形造物視作覆車。
  聲音之道,絲不如竹,竹不如肉,為其漸近自然。吾謂飲食之道,膾不如肉,肉不如蔬,亦以其漸近自然也。草衣木食,上古之風,人能疏遠肥膩,食蔬蕨而甘之,腹中菜園,不使羊來踏破,是猶作羲皇之民,鼓唐虞之腹,與崇尚古玩同一致也。所怪於世者,棄美名不居,而故異端其說,謂佛法如是,是則謬矣。吾輯《飲饌》一卷,後肉食而首蔬菜,一以崇儉,一以復古;至重宰割而惜生命,又其念茲在茲,而不忍或忘者矣。
  
  論蔬食之美者,曰清,曰潔,曰芳馥,曰鬆脆而已矣。不知其至美所在,能居肉食之上者,只在一字之鮮。《記》曰:甘受和,白受采。鮮即甘之所從出也。此種供奉,惟山僧野老躬治園圃者,得以有之,城市之人向賣菜傭求活者,不得與焉。然他種蔬食,不論城市山林,凡宅旁有圃者,旋摘旋烹,亦能時有其樂。至於筍之一物,則斷斷宜在山林,城市所產者,任爾芳鮮,終是筍之剩義。此蔬食中第一品也,肥羊嫩豕,何足比肩。但將筍肉齊烹,合盛一簋,人止食筍而遺肉,則肉為魚而筍為熊掌可知矣。購於市者且然,況山中之旋掘者乎?食筍之法多端,不能悉紀,請以兩言概之,曰:素宜白水,葷用肥豬。茹齋者食筍,若以他物伴之,香油和之,則陳味奪鮮,而筍之真趣沒矣。白煮俟熟,略加醬油,從來至美之物,皆利於孤行,此類是也。以之伴葷,則牛羊雞鴨等物皆非所宜,獨宜於豕,又獨宜於肥。肥非欲其膩也,肉之肥者能甘,甘味入筍,則不見其甘,但覺其鮮之至也。烹之既熟,肥肉盡當去之,即汁亦不宜多存,存其半而益以清湯。調和之物,惟醋與酒。此制葷筍之大凡也。筍之為物,不止孤行並用各見其美,凡食物中無論葷素,皆當用作調和。菜中之筍與藥中之甘草,同是必需之物,有此則諸味皆鮮,但不當用其渣滓,而用其精液。庖人之善治具者,凡有焯筍之湯,悉留不去,每作一饌,必以和之,食者但知他物之鮮,而不知有所以鮮之者在也。《本草》中所載諸食物,益人者不盡可口,可口者未必益人,求能兩擅其長者,莫過於此。東坡雲: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無肉令人瘦,無竹令人俗。不知能醫俗者,亦能醫瘦,但有已成竹未成竹之分耳。
  
  求至鮮至美之物於筍之外,其惟蕈乎?蕈之為物也,無根無蒂,忽然而生,蓋山川草木之氣,結而成形者也,然有形而無體。凡物有體者必有渣滓,既無渣滓,是無體也。無體之物,猶未離乎氣也。食此物者,猶吸山川草木之氣,未有無益於人者也。其有毒而能殺人者,《本草》雲以蛇蟲行之故。予曰:不然。蕈大幾何,蛇蟲能行其上?況又極弱極脆而不能載乎?蓋地之下有蛇蟲,蕈生其上,適為毒氣所鐘,故能害人。毒氣所鐘者能害人,則為清虛之氣所鐘者,其能益人可知矣。世人辨之原有法,苟非有毒,食之最宜。此物素食固佳,伴以少許葷食尤佳,蓋蕈之清香有限,而汁之鮮味無窮。
  
  陸之蕈,水之蓴,皆清虛妙物也。予嘗以二物作羹,和以蟹之黃,魚之肋,名曰四美羹。座客食而甘之,曰:今而後,無下箸處矣!  
  世人制菜之法,可稱百怪千奇,自新鮮以至於醃糟醬臘,無一不曲盡奇能,務求至美,獨於起根發軔之事缺焉不講,予甚惑之。其事維何?有八字訣雲:摘之務鮮,洗之務淨。務鮮之論,已悉前篇。蔬食之最淨者,曰筍,曰蕈,曰豆芽;其最穢者,則莫如家種之菜。灌肥之際,必連根帶葉而澆之;隨澆隨摘,隨摘隨食,其間清濁,多有不可問者。洗菜之人,不過浸入水中,左右數漉,其事畢矣。孰知污穢之濕者可去,幹者難去,日積月累之糞,豈頃刻數漉之所能盡哉?故洗菜務得其法,並須務得其人。以懶人、性急之人洗菜,猶之乎弗洗也。洗菜之法,入水宜久,久則幹者浸透而易去;洗葉用刷,刷則高低曲折處皆可到,始能滌盡無遺。若是,則菜之本質淨矣。本質淨而後可加作料,可盡人工,不然,是先以污穢作調和,雖有百和之香,能敵一星之臭乎?噫,富室大家食指繁盛者,欲保其不食污穢,難矣哉!
  菜類甚多,其傑出者則數黃芽。此菜萃於京師,而產於安肅,謂之安肅菜,此第一品也。每株大者可數斤,食之可忘肉味。不得已而思其次,其惟白下之水芹乎!予自移居白門,每食菜、食葡萄,輒思都門;食筍、食雞豆,輒思武陵。物之美者,猶令人每食不忘,況為適館授餐之人乎?
  菜有色相最奇,而為《本草》、《食物志》諸書之所不載者,則西秦所產之頭髮菜是也。予為秦客,傳食於塞上諸侯。一日脂車將發,見炕上有物,儼然亂髮一卷,謬謂婢子櫛發所遺,將欲委之而去。婢子曰:不然,群公所餉之物也。詢之土人,知為頭髮菜。浸以滾水,拌以薑醋,其可口倍於藕絲、鹿角等菜。攜歸餉客,無不奇之,謂珍錯中所未見。此物產於河西,為值甚賤,凡適秦者皆爭購異物,因其賤也而忽之,故此物不至通都,見者絕少。由是觀之,四方賤物之中,其可貴者不知凡幾,焉得人人物色之?髮菜之得至江南,亦千載一時之至幸也。
      山藥
  瓜、茄、瓠、芋諸物,菜之結而為實者也。實則不止當菜,兼作飯矣。增一簋菜,可省數合糧者,諸物是也。一事兩用,何儉如之?貧家購此,同於糴粟。但食之各有其法:煮冬瓜、絲瓜忌太生,煮王瓜、甜瓜忌太熟;煮茄、瓠利用醬醋,而不宜於鹽;煮芋不可無物伴之,蓋芋之本身無味,借他物以成其味者也;山藥則孤行並用,無所不宜,並油鹽醬醋不設,亦能自呈其美,乃蔬食中之通材也。
  蔥蒜韭
  蔥、蒜、韭三物,菜味之至重者也。菜能芬人齒頰者,香椿頭是也;菜能穢人齒頰及腸胃者,蔥、蒜、韭是也。椿頭明知其香,而食者頗少,蔥、蒜、韭盡識其臭,而嗜之者眾,其故何歟?以椿頭之味雖香而淡,不若蔥、蒜、韭之氣甚而濃。濃則為時所爭尚,甘受其穢而不辭;淡則為世所共遺,自薦其香而弗受。吾於飲食一道,悟善身處世之難。一生絕三物不食,亦未嘗多食香椿,殆所謂夷、惠之間者乎?
  予待三物有差。蒜則永禁弗食;蔥雖弗食,然亦聽作調和;韭則禁其終而不禁其始,芽之初發,非特不臭,且具清香,是其孩提之心之未變也。
  蘿蔔
  生蘿蔔切絲作小菜,伴以醋及他物,用之下粥最宜。但恨其食後打噯,噯必穢氣。予嘗受此厄於人,知人之厭我,亦若是也,故亦欲絕而弗食。然見此物大異蔥蒜,生則臭,熟則不臭,是與初見似小人,而卒為君子者等也。雖有微過,亦當恕之,仍食勿禁。
  芥辣汁
  菜有具姜桂之性者乎?曰:有,辣芥是也。制辣汁之芥子,陳者絕佳,所謂愈老愈辣是也。以此拌物,無物不佳。食之者如遇正人,如聞讜論,困者為之起倦,悶者以之豁襟,食中之爽味也。予每食必備,竊比於夫子之不撤薑也。
穀食第二

  食之養人,全賴五穀。使天止生五穀而不產他物,則人身之肥而壽也,較此必有過焉,保無疾病相煎,壽夭不齊之患矣。試觀鳥之啄粟,魚之飲水,皆止靠一物為生,未聞於一物之外,又有為之肴饌酒漿、諸飲雜食者也。乃禽魚之死,皆死於人,未聞有疾病而死,及天年自盡而死者,是止食一物,乃長生久視之道也。人則不幸而為精腆所誤,多食一物,多受一物之損傷,少靜一時,少安一時之淡泊。其疾病之生,死亡之速,皆飲食太繁,嗜欲過度之所致也。此非人之自誤,天誤之耳。天地生物之初,亦不料其如是,原欲利人口腹,孰意利之反以害之哉!然則人欲自愛其生者,即不能止食一物,亦當稍存其意,而以一物為君。使酒肉雖多,不勝食氣,即使為害,當亦不甚烈耳。
  飯粥
  粥飯二物,為家常日用之需,其中機彀,無人不曉,焉用越俎者強為致詞?然有吃緊二語,巧婦知之而不能言者,不妨代為喝破,使姑傳之媳,母傳之女,以兩言代千百言,亦簡便利人之事也。先就粗者言之。飯之大病,在內生外熟,非爛即焦;粥之大病,在上清下澱,如糊如膏。此火候不均之故,惟最拙最笨者有之,稍能炊爨者,必無是事。然亦有剛柔合道,燥濕得宜,而令人咀之嚼之,有粥飯之美形,無飲食之至味者。其病何在?曰:挹水無度,增減不常之為害也。其吃緊二語,則曰:粥水忌增,飯水忌減。米用幾何,則水用幾何,宜有一定之度數。如醫人用藥,水一鐘或鐘半,煎至七分或八分,皆有定數。若以意為增減,則非藥味不出,即藥性不存,而服之無效矣。不善執爨者,用水不均,煮粥常患其少,煮飯常苦其多。多則逼而去之,少則增而入之,不知米之精液全在於水,逼去飯湯者,非去飯湯,去飯之精液也。精液去則飯為渣滓,食之尚有味乎?粥之既熟,水米成交,猶米之釀而為酒矣。慮其太厚而入之以水,非入水於粥,猶入水於酒也。水入而酒成糟粕,其味尚可咀乎?故善主中饋者,挹水時必限以數,使其勺不能增,滴無可減,再加以火候調勻,則其為粥為飯,不求異而異乎人矣。
  宴客者有時用飯,必較家常所食者稍精。精用何法?曰:使之有香而已矣。予嘗授意小婦,預設花露一盞,俟飯之初熟而澆之,澆過稍閉,拌勻而後入腕。食者歸功於谷米,詫為異種而訊之,不知其為尋常五穀也。此法秘之已久,今始告人。行此法者,不必滿釜澆遍,遍則費露甚多,而此法不行於世矣。止以一盞澆一隅,足供佳客所需而止。露以薔薇、香櫞、桂花三種為上,勿用玫瑰,以玫瑰之香,食者易辨,知非穀性所有。薔薇、香櫞、桂花三種,與穀性之香者相若,使人難辨,故用之。
  
  湯即羹之別名也。羹之為名,雅而近古;不曰羹而曰湯者,慮人古雅其名,而即鄭重其實,似專為宴客而設者。然不知羹之為物,與飯相俱者也。有飯即應有羹,無羹則飯不能下,設羹以下飯,乃圖省儉之法,非尚奢靡之法也。古人飲酒,即有下酒之物;食飯,即有下飯之物。世俗改下飯為廈飯,謬矣。前人以讀史為下酒物,豈下酒之,亦從乎?下飯二字,人謂指肴饌而言,予曰:不然。肴饌乃滯飯之具,非下飯之具也。食飯之人見美饌在前,匕箸遲疑而不下,非滯飯之具而何?飯猶舟出,羹猶水也;舟之在灘,非水不下,與飯之在喉,非湯不下,其勢一也。且養生之法,食貴能消;飯得羹而即消,其理易見。故善養生者,吃飯不可不羹;善作家者,吃飯亦不可無羹。宴客而為省饌計者,不可無羹;即宴客而欲其果腹始去,一饌不留者,亦不可無羹。何也?羹能下飯,亦能下饌故也。近來吳越張筵,每饌必注以湯,大得此法。吾謂家常自膳,亦莫妙於此。寧可食無饌,不可飯無湯。有湯下飯,即小菜不設,亦可使哺啜如流;無湯下飯,即美味盈前,亦有時食不下嚥。予以一赤貧之士,而養半百口之家,有饑時而無饉日者,遵也道也。
  糕餅
  穀食之有糕餅,猶肉食之有脯膾。《魯論》雲:食不厭精,膾不厭細。制糕餅者於此二句,當兼而有之。食之精者,米麥是也;膾之細者,粉面是也。精細兼長,始可論及工拙。求工之法,坊刻所載甚詳,予使拾而言之,以作制餅制糕之印板,則觀者必大笑曰:笠翁不拾唾余,今於飲食之中,現增一副依樣葫蘆矣!馮婦下車,請戒其始。只用二語括之,曰:糕貴乎松,餅利於薄。  
  南人飯米,北人飯面,常也。《本草》雲:米能養脾,麥能補心。各有所裨於人者也。然使竟日窮年止食一物,亦何其膠柱口腹,而不肯兼愛心脾乎?予南人而北相,性之剛直似之,食之強橫亦似之。一日三餐,二米一面,是酌南北之中,而善處心脾之道也。但其食面之法,小異於北,而且大異於南。北人食面多作餅,予喜條分而縷晰之,南人之所謂切面是也。南人食切面,其油鹽醬醋等作料,皆下於麵湯之中,湯有味而面無味,是人之所重者不在面而在湯,與未嘗食面等也。予則不然,以調和諸物,盡歸於面,面具五味而湯獨清,如此方是食面,非飲湯也。所制面有二種,一曰五香面,一曰八珍面。五善膳己,八珍餉客,略分豐儉於其間。五香者何?醬也,醋也,椒末也,芝麻屑也,焯筍或煮蕈煮蝦之鮮汁也。先以椒末、芝麻屑二物拌入面中,後以醬醋及鮮汁三物和為一處,即充拌面之水,勿再用水。拌宜極勻,擀宜極薄,切宜極細,然後以滾水下之,則精粹之物盡在面中,盡勾咀嚼,不似尋常吃面者,面則直吞下肚,而止咀咂其湯也。八珍者何?雞、魚、蝦三物之內,曬使極幹,與鮮筍、香蕈、芝麻、花椒四物,共成極細之末,和入面中,與鮮汁共為八種。醬醋亦用,而不列數內者,以家常日用之物,不得名之以珍也。雞魚之肉,務取極精,稍帶肥膩者弗用,以面性見油即散,擀不成片,切不成絲故也。但觀制餅餌者,欲其松而不實,即拌以油,則面之為性可知己。鮮汁不用煮肉之湯,而用筍、蕈、蝦汁者,亦以忌油故耳。所用之肉,雞、魚、蝦三者之中,惟蝦最便,屑米為面,勢如反掌,多存其末,以備不時之需;即膳己之五香,亦未嘗不可六也。拌面之汁,加雞蛋青一二盞更宜,此物不列於前而附於後,以世人知用者多,列之又同剿襲耳。
  
  粉之名曰甚多,其常有而適於用者,則惟藕、葛、蕨、綠豆四種。藕、葛二物,不用下鍋,調以滾水,即能變生成熟。昔人雲:有倉卒客,無倉卒主人。欲為倉卒主人,則請多儲二物。且卒急救饑,亦莫善於此。駕舟車行遠路者,此是饣侯糧中首善之物。粉食之耐咀嚼者,蕨為上,綠豆次之。欲綠豆粉之耐嚼,當稍以蕨粉和之。凡物入口而不能即下,不即下而又使人咀之有味,嚼之無聲者,斯為妙品。吾遍索飲食中,惟得此二物。綠豆粉為湯,蕨粉為下湯之飯,可稱二耐,齒牙遇此,殆亦所謂勞而不怨者哉!
肉食第三 

  肉食者鄙,非鄙其食肉,鄙其不善謀也。食肉之人之不善謀者,以肥膩之精液,結而為脂,蔽障胸臆,猶之茅塞其心,使之不復有竅也。此非予之臆說,夫有所驗之矣。諸獸食草木雜物,皆狡犬而有智。虎獨食人,不得人則食諸獸之肉,是匪肉不食者,虎也;虎者,獸之至愚者也。何以知之?考諸群書則信矣。虎不食小兒,非不食也,以其癡不懼虎,謬謂勇士而避之也。虎不食醉人,非不食也,因其醉勢猖獗,目為勁敵而防之也。虎不行曲路,人遇之者,引至曲路即得脫。其不行曲路者,非若澹台滅明之行不由徑,以頸直不能回顧也。使知曲路必脫,先於周行食之矣。《虎苑》雲:虎之能搏狗者,牙爪也。使失其牙爪,則反伏於狗矣。跡是觀之,其能降人降物而藉之為糧者,則專恃威猛,威猛之外,一無他能,世所謂有勇無謀者,虎是也。予究其所以然之故,則以舍肉之外,不食他物,脂膩填胸,不能生智故。然則肉食者鄙,未能遠某。其說不既有征乎?吾今雖為肉食作俑,然望天下之人,多食不如少食。無虎之威猛而益其愚,與有虎之威猛而自昏其智,均非養生善後之道也。
  
  食以人傳者,東坡肉是也。卒急聽之,似非豕之肉,而為東坡之肉矣。噫,東坡何罪,而割其肉,以實千古饞人之腹哉?甚矣,名士不可為,而名士遊戲之小術,尤不可不慎也。至數百載而下,糕、布等物,又以眉公得名。取眉公糕眉公佈之名,以較東坡肉三字,似覺彼善於此矣。而其最不幸者,則有溷廁中之一物,俗人呼為眉公馬桶。噫,馬桶何物,而可冠以雅人高士之名乎?予非不知肉味,而於豕之一物,不敢浪措一詞者,慮為東坡之續也。即溷廁中之一物,予未嘗不新其制,但蓄之家,而不敢取以示人,尤不敢筆之於書者,亦慮為眉公之續也。
  
  物之折耗最重者,羊肉是也。諺有之曰:羊幾貫,帳難算,生折對半熟對半,百斤止剩念餘斤,縮到後來只一段。大率羊肉百斤,宰而割之,止得五十斤,迨烹而熟之,又止得二十五斤,此一定不易之數也。但生羊易消,人則知之;熟羊易長,人則未之知也。羊肉之為物,最能飽人,初食不飽,食後漸覺其飽,此易長之驗也。凡行遠路及出門作事,卒急不能得食者,啖此最宜。秦之西鄙,產羊極繁,土人日食止一餐,其能不枵腹者,羊之力也。《本草》載羊肉,比人參、黃芪。參芪補氣,羊肉補形。予謂補人者羊,害人者亦羊。凡食羊肉者,當留腹中餘地,以俟其長。倘初食不節而果其腹,飯後必有脹而欲裂之形,傷脾壞腹,皆由於此,葆生者不可不知。
  牛犬
  豬、羊之後,當及牛、犬。以二物有功於世,方勸人戒之之不暇,尚忍為制酷刑乎?略此二物,遂及家禽,是亦以羊易牛之遺意也。
  
  雞亦有功之物,而不諱其死者,以功較牛、犬為稍殺。天之曉也,報亦明,不報亦明,不似畎畝、盜賊,非牛不耕,非犬之吠則不覺也。然較鵝鴨二物,則淮陰羞伍絳、灌矣。烹飪之刑,似宜稍寬於鵝鴨。卵之有雄者弗食,重不至斤外者弗食,即不能壽之,亦不當過夭之耳。
  
  之肉無他長,取其肥且甘而已矣。肥始能甘,不肥則同於嚼蠟。鵝以固始為最,訊其土人,則曰:豢之之物,亦同於人。食人之食,斯其肉之肥膩亦同於人也。猶之豕肉以金華為最,婺人豢豕,非飯即粥,故其為肉也甜而膩。然則固始之鵝,金華之豕,均非鵝豕之美,食美之也。食能美物,奚俟人言?歸而求之,有餘師矣。但授家人以法,彼雖飼以美食,終覺饑飽不時,不似固始、金華之有節,故其為肉也,猶有一間之殊。蓋終以禽獸畜之,未嘗稍同於人耳。繼子得食,肥而不澤。其斯之謂歟?
  有告予食鵝之法者,曰:昔有一人,善制鵝掌。每豢肥鵝將殺,先熬沸油一盂,投以鵝足,鵝痛欲絕,則縱之池中,任其跳躍。已而複禽複縱,炮瀹如初。若是者數四,則其為掌也,豐美甘甜,厚可徑寸,是食中異品也。予曰:慘哉斯言!予不願聽之矣。物不幸而為人所畜,食人之食,死人之事。償之以死亦足矣,奈何未死之先,又加若是之慘刑乎?二掌雖美,入口即消,其受痛楚之時,則有百倍於此者。以生物多時之痛楚,易我片刻之甘甜,忍人不為,況稍具婆心者乎?地獄之設,正為此人,其死後炮烙之刑,必有過於此者。
  
  禽屬之善養生者,雄鴨是也。何以知之,知之於人之好尚。諸禽尚雌,而鴨獨尚雄;諸禽貴幼,而鴨獨貴長。故養生家有言:爛蒸老雄鴨,功效比參芪。使物不善養生,則精氣必為雌者所奪,諸禽尚雌者,以為精氣之所聚也。使物不善養生,則情竅一開,日長而日瘠矣,諸禽貴幼者,以其泄少而存多也。雄鴨能愈長愈肥,皮肉至老不變,且食之與參芪比功,則雄鴨之善於養生,不待考核而知之矣。然必俟考核,則前此未之聞也。
  野禽 野獸
  野味之遜於家味者,以其不能盡肥;家味之遜於野味者,以其不能有香也。家味之肥,肥於不自覓食而安享其成;野味之香,香於草木為家而行止自若。是知豐衣美食,逸處安居,肥人之事也;流水高山,奇花異木,香人之物也。肥則必供刀俎,靡有孑遺;香亦為人朵頤,然或有時而免。二者不欲其兼,舍肥從香而已矣。
  野禽可以時食,野獸則偶一嘗之。野禽如雉、雁、鳩、鴿、黃雀、鵪鶉之屬,雖生於野,若畜於家,為可取之如寄也。野獸之可得者惟兔,獐、鹿、熊、虎諸獸,歲不數得,是野味之中又分難易。難得者何?以其久住深山,不入人境,檻阱之入,是人往覓獸,非獸來挑人也。禽則不然,知人欲弋而往投入,以覓食也,食得而禍隨之矣。是獸之死也,死於人;禽之斃也,斃於己。食野味者,當作如是觀。惜禽而更當惜獸,以其取死之道為可原也。
  
  魚藏水底,各自為天,自謂與世無求,可保戈矛之不及矣。烏知網罟之奏功,較弓矢置罘為更捷。無事竭澤而漁,自有吞舟不漏之法。然魚與禽獸之生死,同是一命,覺魚之供人刀俎,似較他物為稍宜。何也?水族難竭而易繁。胎生卵生之物,少則一母數子,多亦數十子而止矣。魚之為種也似粟,千斯倉而萬斯箱,皆於一腹焉寄子。苟無沙汰之人,則此千斯倉而萬斯箱者生生不已,又變而為恒河沙數。至恒河沙數之一變再變,以至千百變,竟無一物可以喻之,不幾充塞江河而為陸地,舟楫之往來能無恙乎?故漁人之取魚蝦,與樵人之伐草木,皆取所當服,伐所不得不伐者也。我輩食魚蝦之罪,較食他物為稍輕。茲為約法數章,雖難比乎祥刑,亦稍差於酷吏。
  食魚者首重在鮮,次則及肥,肥而且鮮,魚之能事畢矣。然二美雖兼,又有所重在一者。如鱘、如季、如鯽、如鯉,皆以鮮勝者也,鮮宜清煮作湯;如鯿、如白,如鰣、如鰱,皆以肥勝者也,肥宜厚烹作膾。烹煮之法,全在火候得宜。先期而食者肉生,生則不松;過期而食者肉死,死則無味。遲客之家,他饌或可先設以待,魚則必須活養,候客至旋烹。魚之至味在鮮,而鮮之至味又只在初熟離釜之片刻,若先烹以待,是使魚之至美,發洩於空虛無人之境;待客至而再經火氣,猶冷飯之複炊,殘酒之再熱,有其形而無其質矣。煮魚之水忌多,僅足伴魚而止,水多一口,則魚淡一分。司廚婢子,所利在湯,常有增而複增,以致鮮味減而又減者,志在厚客,不能不薄待庖人耳。更有制魚良法,能使鮮肥迸出,不失天真,遲速鹹宜,不虞火候者,則莫妙於蒸。置之鏇內,入陳酒、醬油各數盞,覆以瓜薑及蕈筍諸鮮物,緊火蒸之極熟。此則隨時早暮,供客鹹宜,以鮮味盡在魚中,並無一物能侵,亦無一氣可泄,真上著也。
  
  筍為蔬食之必需,蝦為葷食之必需,皆猶甘草之於藥也。善治葷食者,以焯蝦之湯,和入諸品,則物物皆鮮,亦猶筍湯之利於群蔬。筍可孤行,亦可並用;蝦則不能自主,必借他物為君。若以煮熟之蝦單盛一簋,非特華筵必無是事,亦且令食者索然。惟醉者糟者,可供匕箸。是蝦也者,因人成事之物,然又必不可無之物也。治國若烹小鮮,此小鮮之有裨於國者。
  
  新粟米炊魚子飯,嫩蘆筍煮鱉裙羹。林居之人述此以鳴得意,其味之鮮美可知矣。予性於水族無一不嗜,獨與鱉不相能,食多則覺口燥,殊不可解。一日,鄰人網得巨鱉,召眾食之,死者接踵,染指其汁者,亦病數月始痊。予以不喜食此,得免於召,遂得免於死。豈性之所在,即命之所在耶?予一生僥倖之事難更僕數。乙未居武林,鄰家失火,三面皆焚,而予居無恙。己卯之夏,遇大盜於虎爪山,賄以重資者得免,不則立斃。予囊無一錢,自分必死,延頸受誅,而盜不殺。至於甲申、乙酉之變,予雖避兵山中,然亦有時入郭,其至幸者,才徙家而家焚,甫出城而城陷,其出生於死,皆在斯須倏忽之間。噫,予何修而得此於天哉!報施無地,有強為善而已矣。
  
  予於飲食之美,無一物不能言之,且無一物不窮其想像,竭其幽渺而言之;獨於蟹螯一物,心能嗜之,口能甘之,無論終身一日皆不能忘之,至其可嗜可甘與不可忘之故,則絕口不能形容之。此一事一物也者,在我則為飲食中癡情,在彼則為天地間之怪物矣。予嗜此一生。每歲於蟹之未出時,即儲錢以待,因家人笑予以蟹為命,即自呼其錢為買命錢。自初出之日始,至告竣之日止,未嘗虛負一夕,缺陷一時。同人知予癖蟹,召者餉者皆於此日,予因呼九月、十月為蟹秋。慮其易盡而難繼,又命家人滌甕釀酒,以備糟之醉之之用。糟名蟹糟,酒名蟹釀,甕名蟹甕。向有一婢,勤於事蟹,即易其名為蟹奴,今亡之矣。蟹乎!蟹乎!汝於吾之一生,殆相終始者乎!所不能為汝生色者,未嘗於有螃蟹無監州處作郡,出俸錢以供大嚼,僅以慳囊易汝。即使日購百筐,除供客外,與五十口家人分食,然則入予腹者有幾何哉?蟹乎!蟹乎!吾終有愧於汝矣。
  蟹之為物至美,而其味壞於食之之人。以之為羹者,鮮則鮮矣,而蟹之美質何地?以之為膾者,膩則膩矣,而蟹之真味不存。更可厭者,斷為兩截,和以油、鹽、豆粉而煎之,使蟹之色、蟹之香與蟹之真味全失。此皆似嫉蟹之多味,忌蟹之美觀,而多方蹂躪,使之洩氣而變形者也。世間好物,利在孤行。蟹之鮮而肥,甘而膩,白似玉而黃似金,已造色香味三者之至極,更無一物可以上之。和以他味者,猶之以爝火助日,掬水益河,冀其有裨也,不亦難乎?凡食蟹者,只合全其故體,蒸而熟之,貯以冰盤,列之幾上,聽客自取自食。剖一筐,食一筐,斷一螯,食一螯,則氣與味纖毫不漏。出於蟹之軀殼者,即入於人之口腹,飲食之三昧,再有深入於此者哉?凡治他具,皆可人任其勞,我享其逸,獨蟹與瓜子、菱角三種,必須自任其勞。旋剝旋食則有味,人剝而我食之,不特味同嚼蠟,且似不成其為蟹與瓜子、菱角,而別是一物者。此與好香必須自焚,好茶必須自斟,僮僕雖多,不能任其力者,同出一理。講飲食清供之道者,皆不可不知也。
  宴上客者勢難全體,不得已而羹之,亦不當和以他物,惟以煮雞鵝之汁為湯,去其油膩可也。
  甕中取醉蟹,最忌用燈,燈光一照,則滿甕俱沙,此人人知忌者也。有法處之,則可任照不忌。初醉之時,不論晝夜,俱點油燈一盞,照之入甕,則與燈光相習,不相忌而相能,任憑照取,永無變沙之患矣。(此法都門有用之者。)
  零星水族
  予擔簦二十年,履跡幾遍天下。四海曆其三,三江五湖則俱未嘗遺一,惟九河未能環繞,以其迂僻者多,不盡在舟車可抵之境也。曆水既多,則水族之經食者,自必不少,因知天下萬物之繁,未有繁於水族者,載籍所列諸魚名,不過十之六七耳。常有奇形異狀,味亦不群,漁人竟日取之,士人終年食之,諮詢其名,皆不知為何物者。無論其他,即吳門、京口諸地所產水族之中,有一種似魚非魚,狀類河而極小者,俗名斑子魚,味之甘美,幾同乳酪,又柔滑無骨,真至味也,而《本草》、《食物》諸書,皆所不載。近地且然,況寥廓而迂僻者乎?海錯之至美,人所豔羨而不得食者,為閩之西施舌江瑤柱二種。西施舌予既食之,獨江瑤柱未獲一嘗,為入閩恨事。所謂西施舌者,狀其形也。白而潔,光而滑,入口咂之,儼然美婦之舌,但少朱唇皓齒牽制其根,使之不留而即下耳。此所謂狀其形也。若論鮮味,則海錯中盡有過之者,未甚奇特,朵頤此味之人,但索美舌而咂之,即當屠門大嚼矣。其不甚著名而有異味者,則北海之鮮鰳,味並鰣魚,其腹中有肋,甘美絕倫。世人以在鱘鰉腹中者為西施乳,若與此肋較短長,恐又有東家西家之別耳。
  河為江南最尚之物,予亦食而甘之。但詢其烹飪之法,則所需之作料甚繁,合而計之,不下十餘種,且又不可缺一,缺一則腥而寡味。然則河無奇,乃假眾美成奇者也。有如許調和之料施之他物,何一不可擅長,奚必假殺人之物以示異乎?食之可,不食亦可。若江南之鱭,則為春饌中妙物。食鰣魚及鱘鰉有厭時,鱭則愈嚼愈甘,至果腹而猶不能釋手者也。
  不載果食茶酒說
  果者酒之仇,茶者酒之敵,嗜酒之人必不嗜茶與果,此定數也。凡有新客入座,平時未經共飲,不知其酒量淺深者,但以果餅及糖食驗之。取到即食,食而似有踴躍之情者,此即茗客,非酒客也;取而不食,及食不數四而即有倦色者,此必巨量之客,以酒為生者也。以此法驗嘉賓,百不失一。予系茗客而非酒人,性似猿猴,以果代食,天下皆知之矣。訊以酒味則茫然,與談食果飲茶之,則覺井井有條,滋滋多味。茲既備述飲饌之事,則當於二者加詳,胡以缺而不備?曰:懼其略也。性既嗜此,則必大收特書,而且為罄竹之書,若以寥寥數紙終其崖略,則恐筆欲停而心未許,不覺其言之汗漫而難收也。且果可略而茶不可略,茗戰之兵法,富於《三略》、《六韜》,豈《孫子》十三篇所能盡其靈秘者哉?是用專輯一編,名為《茶果志》,孤行可,尾於是集之後亦可。至於曲蘖一事,予既自謂茫然,如複強為置吻,則假口他人乎?抑強不知為知,以欺天下乎?假口則仍犯剿襲之戒;將欲欺人,則茗客可欺,酒人不可欺也。倘執其所短而興問罪之師,吾能以茗戰戰之乎?不若絕口不談之為愈耳。
種植部

木本第一

  草木之種類極雜,而別其大較有三,木本、藤本、草本是也。木本堅而難痿,其歲較長者,根深故也。藤本之為根略淺,故弱而待扶,其歲猶以年紀。草本之根愈淺,故經霜輒壞,為壽止能及歲。是根也者,萬物短長之數也,欲豐其得,先固其根,吾於老農老圃之事,而得養生處世之方焉。人能慮後計長,事事求為木本,則見雨露不喜,而睹霜雪不驚;其為身也,挺然獨立,至於斧斤之來,則天數也,豈靈椿古柏之所能避哉?如其植德不力,而務為苟延,則是藤本其身,止可因人成事,人立而我立,人僕而我亦僕矣。至於木槿其生,不為明日計者,彼且不知根為何物,遑計入土之淺深,藏ぼ之厚薄哉?是即草木之流亞也。噫,世豈乏草木之行,而反木其天年,藤其後裔者哉?此造物偶然之失,非天地處人待物之常也。
  牡丹
  牡丹得王於群花,予初不服是論,謂其色其香,去芍藥有幾?擇其絕勝者與角雌雄,正未知鹿死誰手。及睹《事物紀原》,謂武后冬月游後苑,花俱開而牡丹獨遲,遂貶洛陽,因大悟曰:強項若此,得貶固宜,然不加九五之尊,奚洗八千之辱乎?(韓詩夕貶潮陽路八千。)物生有候,葭動以時,苟非其時,雖十堯不能冬生一穗;後系人主,可強雞人使晝鳴乎?如其有識,當盡貶諸卉而獨崇牡丹。花王之封,允宜肇於此日,惜其所見不逮,而且倒行逆施。誠哉!其為武后也。予自秦之鞏昌,載牡丹十數本而歸,同人嘲予以詩,有群芳應怪人情熱,千里趨迎富貴花之句。予曰:彼以守拙得貶,予載之歸,是趨冷非趨熱也。茲得此論,更發明矣。藝植之法,載於名人譜帙者,纖發無遺,予倘及之,又是拾人牙後矣。但有吃緊一著,花譜偶載而未之悉者,請暢言之。是花皆有正面,有反面,有側面。正面宜向陽,此種花通義也。然他種猶能委曲,獨牡丹不肯通融,處以南面則生,俾之他向則死,此其骯髒不回之本性,人主不能屈之,誰能屈之?予嘗執此語同人,有迂其說者。予曰:匪特士民之家,即以帝王之尊,欲植此花,亦不能不循此例。同人詰予曰:有所本乎?予曰:有本。吾家太白詩雲:名花傾國兩相歡,常得君王帶笑看。解釋春風無限恨,沉香亭北倚欄杆。倚欄杆者向北,則花非南面而何?同人笑而是之。斯言得無定論?
  
  花之最先者梅,果之最先者櫻桃。若以次序定尊卑,則梅當王於花,櫻桃王於果,猶瓜之最先者曰王瓜,於義理未嘗不合,奈何別置品,使後來居上。首出者不得為聖人,則辟草昧致文明者,誰之力歟?雖然,以梅冠群芳,料輿情必協;但以櫻桃冠群果,吾恐主持公道者,又不免為荔枝號屈矣。姑仍舊貫,以免抵牾。種梅之法,亦備群書,無庸置吻,但言領略之法而已。花時苦寒,即有妻梅之心,當籌寢處之法。否則衾枕不備,露宿為難,乘興而來者,無不盡興而返,即求為驢背浩然,不數得也。觀梅之具有二:山游者必帶帳房,實三面而虛其前,制同湯網,其中多設爐炭,既可致溫,複備曖酒之用。此一法也。園居者設紙屏數扇,覆以平頂,四面設窗,盡可開閉,隨花所在,撐而就之。此屏不止觀梅,是花皆然,可備終歲之用。立一小匾,名曰就花居。花間豎一旗幟,不論何花,概以總名曰縮地花。此一法也。若家居種植者,近在身畔,遠亦不出眼前,是花能就人,無俟人為蜂蝶矣。然而愛梅之人,缺陷有二:凡到梅開之時,人之好惡不齊,天之功過亦不等,風送香來,香來而寒亦至,令人開戶不得,閉戶不得,是可愛者風,而可憎者亦風也。雪助花妍,雪凍而花亦凍,令人去之不可,留之不可,是有功者雪,有過者亦雪也。其有功無過,可愛而不可憎者惟日,既可養花,又堪曝背,是誠天之循吏也。使止有日而無風雪,則無時無日不在花間,布帳紙屏皆可不設,豈非梅花之至幸,而生人之極樂也哉!然而為之天者,則甚難矣。
  蠟梅者,梅之別種,殆亦共姓而通譜者歟?然而有此令德,亦樂與聯宗。吾又謂別有一花,當為蠟梅之異姓兄弟,玫瑰是也。氣味相孚,皆造濃豔之極致,殆不留餘地待人者矣。人謂過猶不及,當務適中,然資性所在,一往而深,求為適中,不可得也。
  
  凡言草木之花,矢口即稱桃李,是桃李二物,領袖群芳者也。其所以領袖群芳者,以色之大都不出紅白二種,桃色為紅之級純,李色為白之至潔,桃花能紅李能白一語,足盡二物之能事。然今人所重之桃,非古人所愛之桃;今人所重者為口腹計,未嘗究及觀覽。大率桃之為物,可目者未嘗可口,不能執兩端事人。凡欲桃實之佳者,必以他樹接之,不知桃實之佳,佳於接,桃色之壞,亦壞於接。桃之未經接者,其色極嬌,酷似美人之面,所謂桃腮桃靨者,皆指天然未接之桃,非今時所謂碧桃、絳桃、金桃、銀桃之類也。即今詩人所詠,畫圖所繪者,亦是此種。此種不得於名園,不得於勝地,惟鄉村籬落之間,牧童樵叟所居之地,能富有之。欲看桃花者,必策蹇郊行,聽其所至,如武陵人之偶入桃源,始能複有其樂。如僅載酒園亭,攜姬院落,為當春行樂計者,謂賞他卉則可,謂看桃花而能得其真趣,吾不信也。噫,色之極媚者莫過於桃,而壽之極短者亦莫過於桃,紅顏薄命之說,單為此種。凡見婦人面與相似而色澤不分者,即當以花魂視之,謂別形體不久也。然勿明言,至生涕泣。
  
  李是吾家果,花亦吾家花,當以私愛嬖之,然不敢也。唐有天下,此樹未聞得封。天子未嘗私庇,況庶人乎?以公道論之可已。與桃齊名,同作花中領袖,然而桃色可變,李色不可變也。邦有道,不變塞焉,強哉矯!邦無道,至死不變,強哉嬌!自有此花以來,未聞稍易其色,始終一操,涅而不淄,是誠吾家物也。至有稍變其色,冒為一宗,而此類不收,仍加一字以示別者,則郁李是也。李樹較桃為耐久,逾三十年始老,枝雖枯而子仍不細,以得於天者獨厚,又能甘淡守素,未嘗以色媚人也。若仙李之盤根,則又與靈椿比壽。我欲繩武而不能,以著述永年而已矣。
  
  種杏不實者,以處子常系之裙系樹上,便結累累。予初不信,而試之果然。是樹性喜淫者,莫過於杏,予嘗名為風流樹。噫,樹木何取於人,人何親於樹木,而契愛若此,動乎情也?情能動物,況於人乎!必宜於處子之裙者,以情貴乎專;已字人者,情有所分而不聚也。予謂此法既驗於杏,亦可推而廣之。凡樹木之不實者,皆當系以美女之裳;即男子之不能誕育者,亦當衣以佳人之褲。蓋世間慕女色而愛處子,可以情感而使之動者,豈止一杏而已哉!
  
  予播遷四方,所止之地,惟荔枝、龍眼、佛手諸卉,為吳越諸邦不產者,未經種植,其餘一切花果竹木,無一不經葺理;獨梨花一本,為眼前易得之物,獨不能身有其樹為楂梨主人,可與少陵不詠海棠,同作一等欠事。然性愛此花,甚於愛食其果。果之種類不一,中食者少,而花之耐看,則無一不然。雪為天上之雪,此是人間之雪;雪之所少者香,此能兼擅其美。唐人詩雲:梅雖遜雪三分白,雪卻輸梅一段香。此言天上之雪。料其輸贏不決,請以人間之雪,為天上解圍。
  海棠
  海棠有色而無香,此《春秋》責備賢者之法。否則無香者眾,胡盡恕之,而獨於海棠是咎?然吾又謂海棠不盡無香,香在隱躍之間,又不幸而為色掩。如人生有二枝,一枝稍粗,則為精者所隱;一術太長,則六藝皆通,悉為人所不道。王羲之善書,吳道子善畫,此二人者,豈僅工書善畫者哉?蘇長公不善棋酒,豈遂一子不拈,一卮不設者哉?詩文過高,棋酒不足稱耳。吾欲證前人有色無香之說,執海棠之初放者嗅之,另有一種清芬,利於緩咀,而不宜於猛嗅。使盡無香,則蜂蝶過門不入矣,何以鄭谷《詠海棠》詩雲:朝醉暮吟看不足,羨他蝴蝶宿深枝?有香無香,當以蝶之去留為證。且香之與臭,敵國也。《花譜》雲:海棠無香而畏臭,不宜灌糞。去此者必即彼,若是,則海棠無香之說,亦可備證於前,而稍白於後矣。噫,大音希聲大羹不和,奚必如蘭如麝,撲鼻薰人,而後謂之有香氣乎?
  王禹《詩話》雲:杜子美避地蜀中,未嘗有一詩及海棠,以其生母名海棠也。生母名海棠,予空疏未得其考,然恐子美即善吟,亦不能物物詠到。一詩偶遺,即使後人議及父母。甚矣,才子之難為也。鼎革以前,吾鄉杜姓者,其家海堂絕勝,予歲歲縱覽,未嘗或遺。嘗贈以詩雲:此花不比別花來,題破東君著意培。不怪少陵無贈句,多情偏向杜家開。似可為少陵解嘲。
  秋海棠一種,較春花更媚。春花肖美人,秋花更肖美人;春花肖美人之已嫁者,秋花肖美人之待年者;春花肖美人之綽約可愛者,秋花肖美人之纖弱可憐者。處子之可憐,少婦之可愛,二者不可得兼,必將娶憐而割愛矣。相傳秋海棠初無是花,因女子懷人不至,涕泣灑地,遂生此花,可為斷腸花。噫,同一淚也,灑之林中,即成斑竹,灑之地上,即生海棠,淚之為物神矣哉!
  春海棠顏色極佳,凡有園亭者不可不備,然貧士之家不能必有,當以秋海棠補之。此花便於貧士者有二:移根即是,不須錢買,一也;為地不多,牆間壁上,皆可植之。性複喜陰,秋海棠所取之地,皆群花所棄之地也。
  玉蘭
  世無玉樹,請以此花當之。花之白者盡多,皆有葉色相亂,此則不葉而花,與梅同致。千幹萬蕊,盡放一時,殊盛事也。但絕盛之事,有時變為恨事。眾花之開,無不忌雨,而此花尤甚。一樹好花,止須一宿微雨,盡皆變色,又覺腐爛可憎,較之無花,更為乏趣。群花開謝以時,謝者既謝,開者猶開,此則一敗俱敗,半瓣不留。語雲:弄花一年,看花十日。為玉蘭主人者,常有延佇經年,不得一朝盼望者,詎非香國中絕大恨事?故值此花一開,便宜急急玩賞,玩得一日是一日,賞得一時是一時。若初開不玩而俟全開,全開不玩而俟盛開,則恐好事未行,而殺風景者至矣。噫,天何仇於玉蘭,而往往三歲之中,定有一二歲與之為難哉!
  辛夷
  辛夷,木筆,望春花,一卉而數異其名,又無甚新奇可取,名有餘而實不足者,此類是也。園亭極廣,無一不備者方可植之,不則當為此花藏拙。
  山茶
  花之最不耐開,一開輒盡者,桂與玉蘭是也;花之最能持久,愈開愈盛者,山茶、石榴是也。然石榴之久,猶不及山茶;榴葉經霜即脫,山茶戴雪而榮。則是此花也者,具松柏之骨,挾桃李之姿,曆春夏秋冬如一日,殆草木而神仙者乎?又況種類極多,由淺紅以至深紅,無一不備。其淺也,如粉如脂,如美人之腮,如酒客之面;其深也,如朱如火,如猩猩之血,如鶴頂之珠。可謂極淺深濃淡之致,而無一毫遺憾者矣。得此花一二本,可抵群花數十本。惜乎予園僅同芥子,諸卉種就,不能再納須彌,僅取盆中小樹,植於怪石之旁。噫,善善而不能用,惡惡而不能去,予其郭公也夫!
  紫薇
  人謂禽獸有知,草木無知。予曰:不然。禽獸草木盡是有知之物,但禽獸之知,稍異於人,草木之知,又稍異於禽獸,漸蠢則漸愚耳。何以知之?知之於紫薇樹之怕癢。知癢則知痛,知痛癢則知榮辱利害,是去禽獸不遠,猶禽獸之去人不遠也。人謂樹之怕癢者,只有紫薇一種,餘則不然。予曰:草木同性,但觀此樹怕癢,即知無草無木不知痛癢,但紫薇能動,他樹不能動耳。人又問:既然不動,何以知其識痛癢?予曰:就人搔扒而不動者,豈人亦不知痛癢乎?由是觀之,草木之受誅鋤,猶禽獸之被宰殺,其苦其痛,俱有不忍言者。人能以待紫薇者待一切草木,待一切草木者待禽獸與人,則斬伐不敢妄施,而有疾痛相關之義矣。
  繡球
  天工之巧,至開繡球一花而止矣。他種之巧,純用天工,此則詐施人力,似肖塵世所為而為者。剪春羅、剪秋羅諸花亦然。天工於此,似非無意,蓋曰:汝所能者,我亦能之;我所能者,汝實不能為也。若是,則當再生一二蹴球之人,立於樹上,則天工之鬥巧者全矣。其不屑為此者,豈以物為肖,而人不足肖乎?
  紫荊
  紫荊一種,花之可已者也。但春季所開,多紅少紫,欲備其色,故間植之。然少枝無葉,貼樹生花,雖若紫衣少年,亭亭獨立,但覺窄袍緊袂,衣瘦身肥,立於翩翩舞袖之中,不免代為
  梔子
  梔子花無甚奇特,予取其仿佛玉蘭。玉蘭忌雨,而此不忌;玉蘭齊放齊凋,而此則開以次第。惜其樹小而不能出簷,如能出簷,即以之權當玉蘭,而補三春恨事,誰曰不可?
  杜鵑 櫻桃
  杜鵑、櫻桃二種,花之可有可無者也。所重於櫻桃者,在實不在花;所重於杜鵑者,在西蜀之異種,不在四方之恒種。如名花俱備,則二種開時,盡有快心而奪目者,欲覽餘芳,亦愁少暇。
  石榴
  芥子園之地不及三畝,而屋居其一,石居其一,乃榴之大者,複有四五株。是點綴吾居,使不落寞者,榴也;盤踞吾地,使不得盡栽他卉者,亦榴也。榴之功罪,不幾半乎?然賴主人善用,榴雖多,不為贅也。榴性喜壓,就其根之宜石者,從而山之,是榴之根即山之麓也;榴性喜日,就其陰之可庇者,從而屋之,是榴之地即屋之天也;榴之性又複喜高而直上,就其枝柯之可傍,而又借為天際真人者,從而樓之,是榴之花即吾倚欄守戶之人也。此芥子園主人區處石榴之法,請以公之樹木者。
  木槿
  木槿朝開而暮落,其為生也良苦。與其易落,何如弗開?造物生此,亦可謂不憚煩矣。有人曰:不然。木槿者,花之現身說法以儆愚蒙者也。花之一日,猶人之百年。人視人之百年,則自覺其久,視花之一日,則謂極少而極暫矣。不知人之視人,猶花之視花,人以百年為久,花豈不以一日為久乎?無一日不落之花,則無百年不死之人可知矣。此人之似花者也。乃花開花落之期雖少而暫,猶有一定不移之數,朝開暮落者,必不幻而為朝開午落,午開暮落;乃人之生死,則無一定不移之數,有不及百年而死者,有不及百年之半與百年之二三而死者;則是花之落也必焉,人之死也忽焉。使人亦知木槿之為生,至暮必落,則生前死後之事,皆可自為政矣,無如其不能也。此人之不能似花者也。人能作如是觀,則木槿一花,當與萱草並樹。睹萱草則能忘憂,睹木槿則能知戒。
  
  秋花之香者,莫能如桂。樹乃月中之樹,香亦天上之香也。但其缺陷處,則在滿樹齊開,不留餘地。予有《惜桂》詩雲:萬斛黃金碾作灰,西風一陣總吹來。早知三日都狼藉,何不留將次第開?盛極必衰,乃盈虛一定之理,凡有富貴榮華一蹴而至者,皆玉蘭之為春光,丹桂之為秋色。
  合歡
  合歡蠲忿萱草忘憂,皆益人情性之物,無地不宜種之。然睹萱草而忘憂,吾聞其語矣,未見其人也。對合歡而蠲忿,則不必訊之他人,凡見此花者,無不解慍成歡,破涕為笑。是萱草可以不樹,而合歡則不可不栽。栽之之法,《花譜》不詳,非不詳也,以作譜之作,非真能合歡之人也。漁人談稼事,農父著樵經,有約略其詞而已。凡植此樹,不宜出之庭外,深閨曲房是其所也。此樹朝開暮合,每至昏黃,枝葉互相交結,是名合歡。植之閨房者,合歡之花宜置合歡之地,如椿萱宜在承歡之所,荊棣宜在友於之場,欲其稱也。此樹栽於內室,則人開而樹亦開,樹合而人亦合。人既為之增愉,樹亦因而加茂,所謂人地相宜者也。使居寂寞之境,不亦虛負此花哉?灌勿太肥,常以男女同浴之水,隔一宿而澆其根,則花之芳妍,較常加倍。此予既驗之法,以無心偶試而得之。如其不信,請同覓二本,一植庭外,一植閨中,一澆肥水,不澆浴湯,驗其孰盛孰衰,即知予言謬不謬矣。
  木芙蓉
  水芙蓉之於夏,木芙蓉之於秋,可謂二季功臣矣。然水芙蓉必須池沼,所謂伊人,在水一方者,不可數得。茂叔之好,徒有其心而已。木則隨地可植。況二花之豔,相距不遠。雖居岸上,如在水中,謂之秋蓮可,謂之夏蓮亦可,即自認為三春之花,東皇未去也亦可。凡有籬落之家,此種必不可少。如或傍水而居,隔岸不見此花者,非至俗之人,即薄福不能消受之人也。
  夾竹桃
  夾竹桃一種,花則可取,而命名不善。以竹乃有道之士,桃則佳麗之人,道不同不相為謀,合而一之,殊覺矛盾。請易其名為生花竹,去一桃字,便覺相安。且松、竹、梅素稱三友,松有花,梅有花,惟竹無花,可稱缺典。得此補之,豈不天然湊合?亦女禍氏之五色石也。
  瑞香
  茂叔以蓮為花之君子,予為增一敵國,曰:瑞香乃花之小人。何也?《譜》載此花一名麝囊,能損花,宜另植。予初不信,取而嗅之,果帶麝味,麝則未有不損群花者也。同列眾芳之中,即有明儕之義,不能相資相益,而反崇之,非小人而何?幸造物處之得宜,予以不能為患之勢。其開也,必於冬夏之交,是時群花搖落,諸卉未榮,及見此花者,僅有梅花、水仙二種,又在成功將退之候,當其鋒也未久,故罹其毒也亦不深,此造物之善用小人也。使易冬春之交而為春夏之交,則花王亦幾被篡,矧下此者乎?唐宋諸名流,無不憐香嗜色,贊以詩詞者,皆以早春無花,得此可搔目癢,又但見其佳,而未逢其虐耳。予僭為香國平章,焉得不秉公持正?寧使一小人怒而欲殺,不敢不為眾君子密提防也。
  茉莉
  茉莉一花,單為助妝而設,其天生以媚婦人者乎?是花皆曉開,此獨暮開。暮開者,使人不得把玩,秘之以待曉妝也。是花蒂上皆無孔,此獨有孔。有孔者,非此不能受簪,天生以為立腳之地也。若是,則婦人之妝,乃天造地設之事耳。植他樹皆為男子,種此花獨為婦人。既為婦人,則當眷屬視之矣。妻梅者,止一林逋,妻茉莉者,當遍天下而是也。
  欲藝此花,必求木本。藤本一樣看花,但苦經年即死,視其死而莫之救,亦仁人君子所不樂為也。木本最難為冬,予嘗曆驗收藏之法。此花痿於寒者什一,斃於幹者什九,人皆畏凍而滴水不澆,是以枯死。此見噎廢食之法,有避嘔逆而經時絕粒,其人尚存者乎?稍曖微澆,大寒即止,此不易之法。但收藏必於曖處,篾罩必不可無,澆不用水而用冷茶,如斯而已。予藝此花三十年,皆為燥誤,如今識花,以告世人,亦其否極泰來之會也。
藤本第二

  藤本之花,必須扶植。扶植之具,莫妙於從前成法之用竹屏。或方其眼,或斜其,因作葳蕤柱石,遂成錦繡牆垣,使內外之人,隔花阻葉,礙紫間紅,可望而不可親,此善制也。無奈近日茶坊酒肆,無一不然,有花即以植花,無花則以代壁。此習始於維揚,今日漸近他處矣。市井若此,高人韻士之居,斷斷不應若此。避市井者,非避市井,避其勞勞攘攘之情,錙銖必較之陋習也。見市井所有之物,如在市井之中,居處習見,能移性情,此其所以當避也。即如前人之取別號,每用川、泉、湖、宇等字,其初未嘗不新,未嘗不雅,迨後商賈者流,家效而戶則之,以致市肆標榜之上,所書姓名非川即泉,非湖即宇,是以避俗之人,不得不去之若浼。邇來縉紳先生悉用齋、庵二字,極宜;但恐用者過多,則而效之者,又入從前標榜,是今日之齋、庵,未必不是前日之川、泉、湖、宇。雖曰名以人重,人不以名重,然亦實之賓也。已噪寰中者仍之繼起,諸公似應稍變。人問植花既不用屏,豈遂聽其滋蔓於地乎?曰:不然。屏仍其故,制略新之。雖不能保後日之市廛,不又變為今日之園圃,然新得一日是一日,異得一時是一時,但願貿易之人,並性情風俗而變之。變亦不求盡變,市井之念不可無,壟斷之心不可有。覓應得之利,謀有道之生,即是人間大隱。若是,則高人韻士,皆樂得與之遊矣,複何勞擾錙銖之足避哉?花屏之制有三,列於《藤本》之末。
  薔薇
  結屏之花,薔薇居首。其可愛者,則在富於種而不一其色。大約屏間之花,貴在五彩繽紛,若上下四旁皆一其色,則是佳人忌作之繡,庸工不繪之圖,列於亭齋,有何意致?他種屏花,若木香、酴、月月紅諸本,族類有陰,為色不多,欲其相間,勢必旁求他種。薔薇之苗裔極繁,其色有赤,有紅,有黃,有紫,甚至有黑;即紅之一色,又判數等,有大紅、深紅、淺紅、肉紅、粉紅之異。屏之寬者,盡其種類所有而植之,使條梗蔓延相錯,花時鬥麗,可傲步障於石崇。然征名考實,則皆薔薇也。是屏花之富者,莫過於薔薇。他種衣色雖妍,終不免於捉襟露肘。
  木香
  木香花密而香濃,此其稍勝薔薇者也。然結屏單靠此種,未免冷落,勢必依傍薔薇。薔薇宜架,木香宜棚者,以薔薇條幹之所及,不及木香之遠也。木香作屋,薔薇作垣,二者各盡其長,主人亦均收其利矣。
  
  酴之品,亞於薔薇、木香,然亦屏間必須之物,以其花候稍遲,可續二種之不繼也。開到酴花事了,每憶此句,情興為之索然。
  月月紅
  俗雲:人無千日好,花難四季紅。四季能紅者,觀有此花,是欲矯俗言之失也。花能矯俗言之失,何人情反聽其驗乎?綴屏之花,此為第一。所苦者樹不能高,故此花一名瘦客。然予複有用短之法,乃為市井之人強迫而成者也。法在屏制之第三幅。此花有紅、白及淡紅三本,結屏必須同植。
  此花又名長春,又名鬥雪,又名勝春,又名月季。予於種種之外,複增一名,曰斷續花。花之斷而能續,續而複能斷者,只有此種。因其所開不繁,留為可繼,故能綿邈若此;其餘一切之不能續者,非不能續,正以其不能斷耳。
  姊妹花
  花之命名,莫善於此。一蓓七花者曰七姊妹,一蓓十花者曰十姊妹。觀其淺深紅白,確有兄長娣幼之分,殆楊家姊妹現身乎?餘極喜此花,二種並植,匯其名為十七姊妹。但怪其蔓延太甚,溢出屏外,雖日刈月除,其勢猶不可遏。豈黨與過多,釀成不戢之勢歟?此無他,皆同心不妒之過也,妒則必無是患矣。故善禦女戎者,妙在使之能妒。
  玫瑰
  花之有利於人,而無一不為我用者,芰荷是也;花之有利於人,而我無一不為所奉者,玫瑰是也。芰荷利人之說,見於本傳。玫瑰之利,同於芰荷,而令人可親可溺,不忍暫離,則又過之。群花止能娛目,此則口眼鼻舌以至肌體毛髮,無一不在所奉之中。可囊可食,可嗅可觀,可插可戴,是能忠臣其身,而又能媚子其術者也。花之能事,畢於此矣。
  素馨
  素馨一種,花之最弱者也,無一枝一莖不需扶植,予嘗謂之可憐花
  淩霄
  藤花之可敬者,莫若淩霄。然望之如天際真人,卒急不能招致,是可敬亦可恨也。欲得此花,必先蓄奇石古木以待,不則無所依附而不生,生亦不大。予年有幾,能為奇石古木之先輩而蓄之乎?欲有此花,非入深山不可。行當即之,以舒此恨。
  真珠蘭
  此花與葉,並不似蘭,而以蘭名者,肖其香也。即香味亦稍別,獨有一節似之:蘭花之香,與之習處者不覺,驟遇始聞之,疏而複親始聞之,是花亦然。此其所以名蘭也。閩、粵有木蘭,樹大如桂,花亦似之,名不附桂而附蘭者,亦以其香隱而不露,耐久聞而不耐急嗅故耳。凡人驟見而即覺其可親者,乃人中之玫瑰,非友中之芝蘭也。
草本第三

  草本之花,經霜必死;其能死而不死,交春復發者,根在故也。常聞有花不待時,先期使開之法,或用沸水澆根,或以硫磺代工,開則開矣,花一敗而樹隨之,根亡故也。然則人之榮枯顯晦,成敗利鈍,皆不足據,但詢其根之無恙否耳。根在,則雖處厄運,猶如霜後之花,其復發也,可坐而待也,如其根之或亡,則雖處榮無顯耀之境,猶之奇葩爛目,總非自開之花,其復發也,恐不能坐而待矣。予談草木,輒以人喻。豈好為是嘵嘵者哉?世間萬物,皆為人設。觀感一理,備人觀者,即備人感。天之生此,豈僅供耳目之玩、情性之適而已哉?
  芍藥
  芍藥與牡丹媲美,前人署牡丹以花王,署芍藥以花相,冤哉!予以公道之。天無二日,民無二王,牡丹正位於香國,芍藥自難並驅。雖別尊卑,亦當在五等諸侯之列,豈王之下,相之上,遂無一位一座,可備酬功之用者哉?曆翻種植之書,非雲花似牡丹而狹,則曰子似牡丹而小。由是觀之,前人評品之法,或由皮相而得之。噫,人之貴賤美惡,可以長短肥瘦論乎?每於花時奠酒,必作溫言慰之曰:汝非相材也,前人無識,謬署此名,花神有靈,付之勿較,呼牛呼馬,聽之而已。予於秦之鞏昌,攜牡丹、芍藥各數十種而歸,牡丹活者頗少,幸此花無薑,不虛負戴之勞。豈人為知己死者,花反為知己生乎?
  
  蘭生幽谷,無人自芳,是已。然使幽谷無人,蘭之芳也,誰得而知之?誰得而傳之?其為蘭也,亦與蕭艾同腐而已矣。如入芝蘭之室,久而不聞其香,是已。然既不聞其香,與無蘭之室何異?雖有雖無,非蘭之所以自處,亦非人之所以處蘭也。吾謂芝蘭之性,畢竟喜人相俱,畢竟以人聞香氣為樂。文人之言,只顧讚揚其美,而不顧其性之所安,強半皆苦是也。然相俱貴乎有情,有情務在得法;有情而得法,則坐芝蘭之室,久而愈聞其香。蘭生幽谷與處曲房,其幸不幸相去遠矣。蘭之初著花時,自應易其座位,外者內之,遠者近之,卑者尊之;非前倨而後恭,人之重蘭非重蘭也,重其花也,葉則花之輿從而已矣。居處一室,則當美其供設,書畫爐瓶,種種器玩,皆宜森列其旁。但勿焚香,香薰即謝,匪妒也,此花性類神仙,怕親煙火,非忌香也,忌煙火耳。若是,則位置提防之道得矣。然皆情也,非法也,法則專為聞香。如入芝蘭之室,久而不聞其香者,以其知入而不知出也,出而再入,則後來之香,倍乎前矣。故有蘭之室不應久坐,另設無蘭者一間,以作退步,時退時進,進多退少,則刻刻有香,雖坐無蘭之室,則以門外作退步,或往行他事,事畢而入,以無意得之者,其香更甚。此予消受蘭香之訣,秘之終身,而泄於一旦,殊可惜也。
  此法不止消受蘭香,凡屬有花房舍,皆應若是。即焚香之室亦然,久坐其間,與未嘗焚香者等也。門人布簾,必不可少,護持香氣,全賴乎此。若止靠門扇開閉,則門開盡泄,無複一線之留矣。
  
  蕙之與蘭,猶芍藥之與牡丹,相去皆止一間耳。而世之貴蘭者必賤蕙,皆執成見、泥成心也。人謂蕙之花不如蘭,其香亦遜。吾謂蕙誠遜蘭,但其所以遜蘭者,不在花與香而在葉,猶芍藥之遜牡丹者,亦不在花與香而在梗。牡丹系木本之花,其開也,高懸枝梗之上,得其勢,則能壯其威儀,是花王之尊,尊於勢也。芍藥出於草本,僅有葉而無枝,不得一物相扶,則委而僕於地矣,官無輿從,能自壯其威乎?蕙蘭之不相敵也反是。芍藥之葉苦其短,蕙之葉偏苦其長;芍藥之葉病其太瘦,蕙之葉翻病其太肥。當強者弱,而當弱者強,此其所以不相稱,而大遜於蘭也。蘭蕙之開,時分先後。蘭終蕙繼,猶芍藥之嗣牡丹,皆所謂兄終弟及,欲廢不能者也。善用蕙者,全在留花去葉,痛加剪除,擇其稍狹而近弱者,十存二三;又皆截之使短,去兩角而尖之,使與蘭葉相若,則是變蕙成蘭,而與強幹弱枝之道合矣。
  水仙
  水仙一花,予之命也。予有四命,各司一時:春以水仙、蘭花為命,夏以蓮為命,秋以秋海棠為命,冬以蠟梅為命。無此四花,是無命也;一季缺予一花,是奪予一季之命也。水仙以秣陵為最,予之家於秣陵,非家秣陵,家於水仙之鄉也。記丙午之春,先以度歲無資,衣囊質盡,迨水仙開時,則為強弩之末,索一錢不得矣。欲購無資,家人曰:請已之。一年不看此花,亦非怪事。予曰:汝欲奪吾命乎?甯短一歲之壽,勿減一歲之花。且予自他鄉冒雪而歸,就水仙也,不看水仙,是何異於不返金陵,仍在他鄉卒歲乎?家人不能止,聽予質簪珥購之。予之鍾愛此花,非痂癖也。其色其香,其莖其葉,無一不異群葩,而予更取其善媚。婦人中之面似桃,腰似柳,豐如牡丹、芍藥,而瘦比秋菊、海棠者,在在有之;若如水仙之淡而多姿,不動不搖,而能作態者,吾實未之見也。以水仙二字呼之,可謂摹寫殆盡。使吾得見命名者,必頹然下拜。
  不特金陵水仙為天下第一,其植此花而售於人者,亦能司造物之權,欲其早則早,命之遲則遲,購者欲於某日開,則某日必開,未嘗先後一日。及此花將謝,又以遲者繼之,蓋以下種之先後為先後也。至買就之時,給盆與石而使之種,又能隨手佈置,即成畫圖,皆風雅文人所不及也。豈此等未技,亦由天授,非人力邪?
  芙蕖
  芙蕖與草本諸花,似覺稍異;然有根無樹,一歲一生,其性同也。《譜》雲:產於水者曰草芙蓉,產於陸者曰草蓮。則謂非草本不得矣。予夏季倚此為命者,非故效顰於茂叔,而襲成說於前人也。以芙蕖之可人,其事不一而足,請備述之。群葩當令時,只在花開之數日,前此後此,皆屬過而不問之秋矣,芙蕖則不然。自荷錢出水之日,便為點綴綠波,及其勁葉既生,則又日高一日,日上日妍,有風既作飄之態,無風亦呈嫋娜之姿,是我於花之未開,先享無窮逸致矣。迨至菡萏成花,嬌姿欲滴,後先相繼,自夏徂秋,此時在花為分內之事,在人為應得之資者也。及花之既謝,亦可告無罪於主人矣,乃夏蒂下生蓬,蓬中結實,亭亭獨立,猶似未開之花,與翠葉並擎,不至白露為霜,而能事不已。此皆言其可目者也。可鼻則有荷葉之清香,荷花之異馥,避暑而暑為之退,納涼而涼逐之生。至其可人之口者,則蓮實與藕,皆並列盤餐,而互芬齒頰者也。只有霜中敗葉,零落難堪,似成棄物矣,乃摘而藏之,又備經年裹物之用。是芙蕖也者,無一時一刻,不適耳目之觀;無一物一絲,不備家常之用者也。有五穀之實,而不有其名;兼百花之長,而各去其短。種植之利,有大於此者乎?予四命之中,此命為最。無如酷好一生,竟不得半畝方塘,為安身立命之地;僅鑿鬥大一池,植數莖以塞責,又時病其漏,望天乞水以救之。殆所謂不善養生,而草菅其命者哉。
  罌粟
  花之善變者,莫如罌粟,次則數葵,餘皆守故不遷者矣。藝此花如蓄豹,觀其變也。牡丹謝而芍藥繼之,芍藥謝而罌粟繼之,皆繁之極、盛之至者也。欲續三葩,難乎其為繼矣。
  
  花之易栽易盛,而又能變化不窮者,止有一葵。是事半於罌粟,而數倍其功者也。但葉之肥大可憎,更甚於蕙。俗雲:牡丹雖好,綠葉扶持。人謂樹之難好者在花,而不知難者反易。古今來不乏明君,所不可必得者,忠良之佐耳。
  
  萱花一無可取,植此同於種菜,為口腹計則可耳。至雲對此可以忘憂,佩此可以宜男,則千萬人試之,無一驗者。書之不可盡信,類如此矣。
  雞冠
  予有《收雞冠花子》一絕雲:指甲搔花碎紫雯,雖非異卉也芳芬。時防撒卻還珍惜,一粒明年一朵雲。此非溢美之詞,道其實也。花之肖形者盡多,如繡球、玉簪、金錢、蝴蝶、剪春羅之屬,皆能酷似,然皆塵世中物也;能肖天上之形者,獨有雞冠花一種。氤氳其象而其文,就上觀之,儼然慶雲一朵。乃當日命名者,舍天上極美之物,而搜索人間。雞冠雖肖,然而賤視花容矣,請易其字,曰一朵雲。此花有紅、紫、黃、白四色,紅者為紅雲,紫者為紫雲,黃者為黃雲,白者為白雲。又有一種五色者,即名為五色雲。以上數者,較之雞冠,誰榮誰辱?花如有知,必將德我。
  玉簪
  花之極賤而可貴者,玉簪是也。插入婦人髻中,孰真孰假,幾不能辨,乃閨閣中必需之物。然留之弗摘,點綴籬間,亦似美人之遺。呼作江皋玉佩,誰曰不可?
  鳳仙
  鳳仙,極賤之花,此宜點綴籬落,若雲備染指甲之用,則大謬矣。纖纖玉指,妙在無瑕,一染猩紅,便稱俗物。況所染之紅,又不能盡在指甲,勢必連肌帶肉而丹之。迨肌肉退清之後,指甲又不能全紅,漸長漸退,而成欲謝之花矣。始用俑者,其俗物乎?
  金錢
  金錢、金盞、剪春羅、剪秋羅諸種,皆化工所作之小巧文字。因牡丹、芍藥一開,造物之精華已竭,欲續不能,欲斷不可,故作輕描淡寫之文,以延其脈。吾觀於此,而識造物縱橫之才力亦有窮時,不能似源泉混混,愈湧而愈出也。合一歲所開之花,可作天工一部全稿。梅花、水仙,試筆之文也,其氣雖雄,其機尚澀,故花不甚大,而色亦不甚濃。開至桃、李、棠、杏等花,則文心怒發,興致淋漓,似有不可阻遏之勢矣;然其花之大猶未甚,濃猶未至者,以其思路紛馳而不聚,筆機過縱而難收,其勢之不可阻遏者,橫肆也,非純熟也。迨牡丹、芍藥一開,則文心筆致俱臻化境,收橫肆而歸純熟,舒蓄積而罄光華,造物於此,可謂使才務盡,不留絲發之餘矣。然自識者觀之,不待終篇而知其難繼。何也?世豈有開至樹不能載、葉不能覆之花,而尚有一物焉高出其上、大出其外者乎?有開至眾彩俱齊、一色不漏之花,而尚有一物焉紅過於朱、白過於雪者乎?斯時也,使我為造物,則必善刀而藏矣。乃天則未肯告乏也,夏欲計其技,則從而荷之;秋欲試其技,則從而菊之;冬則計窮其竭,盡可不花,而猶作蠟梅一種以塞責之。數卉者,可不謂之芳妍盡致,足殿群芳者乎?然較之春末夏初,則皆強弩之末矣。至於金錢、金盞、剪春羅、剪秋羅、滴滴金、石竹諸花,則明知精力不繼,篇帙寥寥,作此以塞紙尾,猶人詩文既盡,附以零星雜著者是也。由是觀之,造物者極欲騁才,不肯自惜其力之人也;造物之才,不可竭而可竭,可竭而終不可竟竭者也。究竟一部全文,終病其後來稍弱。其不能弱始勁終者,氣使之然,作者欲留餘地而不得也。吾謂人才著書,不應取法於造物,當秋冬其始,而春夏其終,則是能以蔗境行文,而免於江淹才盡之誚矣。
  蝴蝶花
  此花巧甚。蝴蝶,花間物也,此即以蝴蝶為花。是一是二,不知周之夢為蝴蝶歟?蝴蝶之夢為周歟?非蝶非花,恰合莊周夢境。
  
  菊花者,秋季之牡丹、芍藥也。種類之繁衍同,花色之全備同,而性能持久複過之。從來種植之花,是花皆略,而敘牡丹、芍藥與菊者獨詳。人皆謂三種奇葩,可以齊觀等視,而予獨判為兩截,謂有天工人力之分。何也?牡丹、芍藥之美,全仗天工,非由人力。植此二花者,不過冬溉以肥,夏澆為濕,如是焉止矣。其開也,爛漫芬芳,未嘗以人力不勤,略減其姿而稍儉其色。菊花之美,則全仗人力,微假天工。藝菊之家,當其未入土也,則有治地釀土之蘇,既入土也,則有插標記種之事。是萌芽未發之先,已費人力幾許矣。迨分秧植定之後,勞瘁萬端,複從此始。防燥也,慮濕也,摘頭也,掐葉也,芟蕊也,接枝也,捕蟲掘蚓以防害也,此皆花事未成之日,竭盡人力以俟天工者也。即花之既開,亦有防雨避霜之患,縛枝系蕊之勤,置盞引水之煩,染色變容之苦,又皆以人力之有餘,補天工之不足者也。為此一花,自春徂秋,自朝迄暮,總無一刻之暇。必如是,其為花也,始能豐麗而美觀,否則同於婆婆野菊,僅堪點綴疏籬而已。若是,則菊花之美,非天美之,人美之也。人美之而歸功於天,使與不費辛勤之牡丹、芍藥齊觀等視,不幾恩怨不分,而公私少辨乎?吾知斂翠凝紅而為沙中偶語者,必花神也。
  自有菊以來,高人逸士無不盡吻揄揚,而予獨反其說者,非與淵明作敵國。藝菊之人終歲勤動,而不以勝天之力予之,是但知花好,而昧所從來。飲水忘源,並置汲者於不問,其心安乎?從前題詠諸公,皆若是也。予創是說,為秋花報本,乃深於愛菊,非薄之也。
  予嘗觀老圃之種菊,而慨然於修士之立身與儒者之治業。使能以種菊之無逸者礪其身心,則焉往而不為聖賢?使能以種菊之有恆者攻吾舉業,則何慮其不掇青紫?乃士人愛身愛名之心,終不能如老圃之愛菊,奈何!
  
  菜為至賤之物,又非眾花之等倫,乃《草本》、《藤本》中反有缺遺,而獨取此花殿后,無乃賤群芳而輕花事乎?曰:不然。菜果至賤之物,花亦卑卑不數之花,無如積至殘至卑者而至盈千累萬,則賤者貴而卑者尊矣。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者,非民之果貴,民之至多至盛為可貴也。園圃種植之花,自數朵以至數十百朵而止矣,有至盈阡溢畝,令人一望無際者哉?曰:無之。無則當推菜花為盛矣。一氣初盈,萬花齊發,青疇白壤,悉變黃金,不誠洋洋乎大觀也哉!當是時也,呼朋拉友,散步芳塍,香風導酒客尋簾,錦蝶是遊人爭路,郊畦之樂,什佰園亭,惟菜花之開,是其候也。
眾卉第四

  草木之類,各有所長,有以花勝者,有以葉勝者。花勝則葉無足取,且若贅疣,如葵花、蕙草之屬是也。葉勝則可以無花,非無花也,葉即花也,天以花之豐神色澤歸併於葉而生之者也。不然,綠者葉之本色,如其葉之,則亦綠之而已矣,胡以為紅,為紫,為黃,為碧,如老少年、美人蕉、天竹、翠雲草諸種,備五色之陸離,以娛觀者之目乎?即有青之綠之,亦不同於有花之葉,另具一種芳姿。是知樹木之美,不定在花,猶之丈夫之美者,不專主於有才,而婦人之醜者,亦不盡在無色也。觀群花令人修容,觀諸卉則所飾者不僅在貌。
  芭蕉
  幽齋但有隙地,即宜種蕉。蕉能韻人而免於俗,與竹同功,王子猷偏厚此君,未免掛一漏一。蕉之易栽,十倍於竹,一二月即可成蔭。坐其下者,男女皆入畫圖,且能使合榭軒窗盡染碧色,綠天之號,洵不誣也。竹可鐫詩,蕉可作字,皆文士近身之簡牘。乃竹上止可一書,不能削去再刻;蕉葉則隨書隨換,可以日變數題,尚有時不煩自洗,雨師代拭者,此天授名箋,不當供懷素一人之用。予有題蕉絕句雲:萬花題遍示無私,費盡春來筆墨資。獨喜芭蕉容我儉,自舒晴葉待題詩。此芭蕉實錄也。
  翠雲
  草色之最者,至翠雲而止。非特草木為然,盡世間蒼翠之色,總無一物可以喻之,惟天上彩雲,偶一幻此。是知善著色者惟有化工,即與傾國佳人眉上之色並較淺深,覺彼猶是畫工之筆,非化工之筆也。
  虞美人
  虞美人花葉並嬌,且動而善舞,故又名舞草。《譜》雲:人或抵掌歌《虞美人》曲,即葉動如舞。予曰:舞則有之,必歌《虞美人》曲,恐未必盡然。蓋歌舞並行之事,一姬試舞,從姬必歌以助之,聞歌即舞,勢使然也。若謂必歌《虞美人》曲,則此曲能歌者幾?歌稀則和寡,此草亦得藉口藏其拙矣。
  書帶草
  書帶草其名極佳,苦不得見。《譜》載出淄川城北鄭康成讀書處,名康成書帶草。噫,康成雅人,豈作王戎鑽核故事,不使種傳別地耶?康成婢子知書,使天下婢子皆不知書,則此草不可移,否則處處堪栽也。
  老少年
  此草一名雁來紅,一名秋色,一名老少年,皆欠妥切。雁來紅者,尚有蓼花一種,經秋弄色者又不一而足,皆屬泛稱;惟老少年三字相宜,而又病其俗。予嘗易其名曰還童草,似覺差勝。此草中仙品也,秋階得此,群花可廢。此草植之者繁,觀之者眾,然但知其一,未知其二,予嘗細玩而得之。蓋此草不特於一歲之中,經秋更媚,即一日之中,亦到晚更媚,總之後勝於前,是其性也。此意向矜獨得,及閱徐竹隱詩,有葉從秋後變,色向晚來紅一聯,不知確有所見如予,知其晚來更媚平?抑下句仍同上句,其晚亦指秋乎?難起九原而問之,即謂先予一著可也。
  天竹
  竹無花而以夾竹桃代之,竹不實而以天竹初之,皆是可以不必然而強為蛇足之事。然蛇足之形自天生之,人亦不盡任咎也。
  虎刺
  長盆栽虎否則,宣石作峰巒。佈置得宜,是一幅案頭山水。此虎丘賣花人長技也,不可謂非化工手筆。然購者於此,必熟視其為原盆與否。是卉皆可新移,獨虎刺必須久植,新移旋踵者百無一活,不可不知。
  
  苔者,至賤易生之物,然亦有時作難:遇階砌新築,冀其速生者,彼必故意遲之,以示難得。予有《養苔》詩雲:汲水培苔淺卻池,鄰翁盡日笑人癡。未成斑蘚渾難待,繞砌頻呼綠拗兒。然一生之後,又令人無可奈何矣。
  
  楊入水為萍,是花中第一怪事。花已謝而辭樹,其命絕矣,乃又變為一物,其生方始,殆一物而兩現其身者乎?人以楊花喻命薄之人,不知其命之厚也,較天下萬物為獨甚。吾安能身作楊花,而居水陸二地之勝乎?
  水上生萍,極多雅趣;但怪其彌漫太甚,充塞池沼,使水居有如陸地,亦恨事也。有功者不能無過,天下事其盡然哉?
竹木第五 

  竹木者何?樹之不花者也。非盡不花,其見用於世者,在此不在彼,雖花而猶之弗花也。花者,媚人之物,媚人者損己,故善花之樹多不永年,不若椅桐梓漆之樸而能久。然則樹即樹耳,焉如花為?善花者曰:彼能無求於世則可耳,我則不然。雨露所同也,灌溉所獨也;土壤所同也,肥澤所獨也。予不見堯之水、湯之旱乎?如其雨露或竭,而土不能滋,則奈何?盍舍汝所行而就我?不花者曰:是則不能,甘為竹木而已矣。  
  俗雲:早間種樹,晚上乘涼。喻詞也。予於樹木中求一物以實之,其惟竹乎!種樹欲其成蔭,非十年不可,最易活者莫如楊柳,求其蔭可蔽日,亦須數年。惟竹不然,移入庭中,即成高樹,能令俗人不舍,不轉盼而成高士之廬。神哉此君,真醫國手也!種竹之方,舊傳有訣雲:種竹無時,雨過便移,多留宿土,記取南枝。予悉試之,乃不可盡信之書也。三者之內,惟一可遵,多留宿土是也。移樹最忌傷根,土多則根之盤曲如故,是移地而未嘗移土,猶遷人者並其臥榻而遷之,其人醒後尚不自知其遷也。若俟雨過方移,則沾泥帶水,有幾許未便。泥濕則松,水沾則濡,我欲留土,其如土濕而蘇,隨鋤隨散之,不可留何?且雨過必晴,新移之竹,曬則葉卷,一卷即非活兆矣。予易其詞曰:未雨先移。天甫陰而雨猶未下,乘此急移,則宿土未濕,又複帶潮,有如膠似漆之勢,我欲多留,而土能隨我,先據一籌之勝矣。且栽移甫定而雨至,是雨為我下,坐而受之,枝葉根本,無一不沾滋潤之利。最忌者日,而日不至;最喜者雨,而雨即來;無所忌而投以喜,未有不欣欣向榮者。此法不止種竹,是花是木皆然。至於記取南枝一語,尤難遵奉。移竹移花,不易其向,向南者仍使向南,自是草木之幸。然移草木就人,當隨人便,不能盡隨草木之便。無論是花是竹,皆有正面,有反面,正面向人,反面向空隙,理也。使記南枝而與人相左,猶娶新婦進門,而聽其終年背立,有是理乎?故此語只當不說,切勿泥之。總之,移花種竹只有四字當記:宜陰忌日是也。瑣瑣繁言,徒滋疑擾。
  松柏
  蒼松古柏,美其老也。一切花竹,皆貴少年,獨松、柏與梅三物,則貴老而賤幼。欲受三老之益者,必買舊宅而居。若俟物栽,為兒孫計則可,身則不能觀其成也。求其可移而能就我者,縱使極大,亦是五更,非三老矣。予嘗戲謂諸後生曰:欲作畫圖中人,非老不可。三五少年,皆賤物也。後生詢其故。予曰:不見畫山水者,每及人物,必作扶筇曳杖之形,即坐而觀山臨水,亦是老人矍鑠之狀。從來未有俊美少年廁於其間者。少年亦有,非攜琴捧畫之流,即挈盒持樽之輩,皆奴隸於畫中者也。後生輩欲反證予言,卒無其據。引此以喻松柏,可謂合倫。如一座園亭,所有者皆時花弱卉,無十數本老成樹木主宰其間,是終日與兒女子習處,無從師會友時矣。名流作畫,肯若是乎?噫,予持此說一生,終不得與老成為伍,乃今年已入畫,猶日坐兒女叢中。殆以花木為我,而我為松柏者乎?
  梧桐
  梧桐一樹,是草木中一部編年史也,舉世習焉不察,予特表而出之。花木種自何年?為壽幾何歲?詢之主人,主人不知,詢之花木,花木不答。謂之忘年交則可,予以知時達務,則不可也。梧桐不然,有節可紀,生一年,紀一年。樹有樹之年,人即紀人之年,樹小而人與之小,樹大而人隨之大,觀樹即所以現身。《易》曰:觀我生進退。欲觀我生,此其資也。予垂髫種此,即於樹上刻詩以紀年,每歲一節,即刻一詩,惜為兵燹所壞,不克有終。猶記十五歲刻桐詩雲:小時種梧桐,桐葉小於艾。簪頭刻小詩,字瘦皮不壞。刹那三五年,桐大字亦大。桐字已如許,人大複何怪。還將感歎詞,刻向前詩外。新字日相催,舊字不相待。顧此新舊痕,而為悠忽戒。此予嬰年著作,因說梧桐,偶爾記及,不則意忘之矣。即此一事,便受梧桐之益。然則編年之說,豈欺人語乎?
  槐榆
  樹之能為蔭者,非槐即榆。《詩》雲:於我乎,夏屋渠渠。此二樹者,可以呼為夏屋,植於宅旁,與肯堂肯構無別。人謂夏者,大也,非時之所謂夏也。予曰:古人以廈為大者,非無取義。夏日之至,非大不涼,與三時有別,故名廈為屋。訓夏以大,予特未之詳耳。
  
  柳貴於垂,不垂則可無柳。柳條貴長,不長則無嫋娜之致,徒垂無益也。此樹為納蟬之所,諸鳥亦集。長夏不寂寞,得時聞鼓吹者,是樹皆有功,而高柳為最。總之,種樹非止娛目,兼為悅耳。目有時而不娛,以在臥榻之上也;耳則無時不悅。鳥聲之最可愛者,不在人之坐時,而偏在睡時。鳥音宜曉聽,人皆知之;而其獨宜於曉之故,人則未之察也。鳥之防弋,無時不然。卯辰以後,是人皆起,人起而鳥不自安矣。慮患之念一生,雖欲鳴而不得,鳴亦必無好音,此其不宜於晝也。曉則是人未起,即有起者,數亦寥寥,鳥無防患之心,自能畢其能事,且捫舌一夜,技癢於心,至此皆思調弄,所謂不鳴則已,一鳴驚人者是也,此其獨宜於曉也。莊子非魚,能知魚之樂;笠翁非鳥,能識鳥之情。凡屬鳴禽,皆當呼予為知己。種樹之樂多端,而其不便於雅人者亦有一節;枝葉繁冗,不漏月光。隔嬋娟而不使見者,此其無心之過,不足責也。然匪樹木無心,人無心耳。使於種植之初,預防及此,留一線之餘天,以待月輪出沒,則晝夜均受其利矣。
  黃楊
  黃楊每歲長一寸,不溢分毫,至閏年反縮一寸,是天限之木也。植此宜生憐憫之心。予新授一名曰知命樹。天不使高,強爭無益,故守困厄為當然。冬不改柯,夏不易葉,其素行原如是也。使以他木處此,即不能高,亦將橫生而至大矣;再不然,則以才不得展而至瘁,弗複自永其年矣。困於天而能自全其天,非知命君子能若是哉?最可憫者,歲長一寸是已;至閏年反縮一寸,其義何居?歲閏而我不閏,人閏而己不閏,已見天地之私;乃非止不閏,又複從而刻之,是天地之待黃楊,可謂不仁之至,不義之甚者矣。乃黃楊不憾天地,枝葉較他木加榮,反似德之者,是知命之中又知命焉。蓮為花之君子,此樹當為木之君子。蓮為花之君子,茂叔知之;黃楊為木之君子,非稍能格物之笠翁,孰知之哉?
  棕櫚
  樹直上而無枝者,棕櫚是也。予不奇其無枝,奇其無枝而能有葉。植於眾芳之中,而下不侵其地、上不蔽其天者,此木是也。較之芭蕉,大有克己妨人之別。
  楓桕
  草之以葉為花者,翠雲、老少年是也;木之以葉為花者,楓與桕是也。楓之舟,桕之赤,皆為秋色之最濃。而其所以得此者,則非雨露之功,霜之力也。霜於草木,亦有有功之時,其不肯數數見者,慮人之狎之也。枯眾木獨榮二木,欲示德威之一斑耳。
  冬青
  冬青一樹,有松柏之實而不居其名,有梅竹之風而不矜其節,殆身隱焉文之流亞歟?然談傲霜礪雪之姿者,從未聞一人齒及。是之推不言祿,而祿亦不及。予竊忿之,當易其名為不求人知樹
頤養部

行樂第一

  傷哉!造物生人一場,為時不滿百歲。彼夭折之輩無論矣,姑就永年者道之,即使三萬六千日盡是追歡取樂時,亦非無限光陰,終有報罷之日。況此百年以內,有無數憂愁困苦、疾病顛連、名韁利鎖、驚風駭浪,阻人燕游,使徒有百歲之虛名,並無一歲二歲享生人應有之福之實際乎!又況此百年以內,日日死亡相告,謂先我而生者死矣,後我而生者亦死矣,與我同庚比算、互稱弟兄者又死矣。噫,死是何物,而可知凶不諱,日令不能無死者驚見於目,而怛聞於耳乎!是千古不仁,未有甚於造物者矣。雖然,殆有說焉。不仁者,仁之至也。知我不能無死,而日以死亡相告,是恐我也。恐我者,欲使及時為樂,當視此輩為前車也。康對山構一園亭,其地在北邙山麓,所見無非丘隴。客訊之曰:日對此景,令人何以為樂?對山曰:日對此景,乃令人不敢不樂。達哉斯言!予嘗以銘座右。茲論養生之法,而以行樂先之;勸人行樂,而以死亡怵之,即祖是意。欲體天地至仁之心,不能不蹈造物不仁之跡。
  養生家授受之方,外藉藥石,內憑導引,其藉口頤生而流為放辟邪侈者,則曰比家。三者無論邪正,皆術士之言也。予系儒生,並非術士。術士所言者術,儒家所憑者理。《魯論.鄉黨》一篇,半屬養生之法。予雖不敏,竊附於聖人之徒,不敢為誕妄不經之言以誤世。有怪此卷以頤養命名,而覓一丹方不得者,予以空疏謝之。又有怪予著《飲饌》一篇,而未及烹飪之法,不知醬用幾何,醋用幾何,差椒香辣用幾何者。予曰:果若是,是一庖人而已矣,烏足重哉!人曰:若是,則《食物志》、《尊生箋》、《衛生錄》等書,何以備列此等?予曰:是誠庖人之書也。士各明志,人有弗為。
  貴人行樂之法
  人間至樂之境,惟帝王得以有之;下此則公卿將相,以及群輔百僚,皆可以行樂之人也。然有萬幾在念,百務縈心,一日之內,除視朝聽政、放衙理事、治人事神、反躬修己之外,其為行樂之時有幾?曰:不然。樂不在外而在心。心以為樂,則是境皆樂,心以為苦,則無境不苦。身為帝王,則當以帝王之境為樂境;身為公卿,則當以公卿之境為樂境。凡我分所當行,推諉不去者,即當擯棄一切悉視為苦,而專以此事為樂。謂我為帝王,日有萬幾之冗,其心則誠勞矣,然世之豔慕帝王者,求為片刻而不能,我之至勞,人之所謂至逸也。為公卿將相、群輔百僚者,居心亦複如是,則不必於視朝聽政、放衙理事、治人事神、反躬修己之外,別尋樂境,即此得為之地,便是行樂之場。一舉筆而安天下,一矢口而遂群生,以天下群生之樂為樂,何快如之?若於此外稍得清閒,再享一切應有之福,則人皇可比玉皇,俗吏竟成仙吏,何蓬萊三島之足羨哉!此術非他,蓋用吾家老子退一步法。以不如己者視己,則日見可樂;以勝於己者視己,則時覺可憂。從來人君之善行樂者,莫過於漢之文、景;其不善行樂者,莫過於武帝。以文、景於帝王應行之外,不多一事,故覺其逸;武帝則好大喜功,且薄帝王而慕神仙,是以徒見其勞。人臣之善行樂者,莫過於唐之郭子儀;而不善行樂者,則莫如李廣。子儀既拜汾陽王,志願已足,不復他求,故能極欲窮奢,備享人臣之福;李廣則恥不如人,必欲封侯而後已,是以獨當單於,卒致失道後期而自剄。故善行樂者,必先知足。二疏雲:知足不辱,知止不殆。不辱不殆,至樂在其中矣。
  富人行樂之法
  勸貴人行樂易,勸富人行樂難。何也?則為行樂之資,然勢不宜多,多則反為累人之具。華封人祝帝堯富壽多男,堯曰:富則多事。華封人曰:富而使人分之,何事之有?由是觀之,財多不分,即以唐堯之聖、帝王之尊,猶不能免多事之累,況德非聖人而位非帝王者乎?陶朱公屢致千金,屢散千金,其致而必散,散而複致者,亦學帝堯之防多事也。茲欲勸富人行樂,必先勸之分財;勸富人分財,其勢同於拔山超海,此必不得之數也。財多則思運,不運則生息不繁。然不運則已,一運則經營慘澹,坐起不寧,其累有不可勝言者。財多必善防,不防則為盜賊所有,而且以身殉之。然不防則已,一防則驚魂四繞,風鶴皆兵,其恐懼觳觫之狀,有不堪目睹者。且財多必招忌。語雲:溫飽之家,眾怨所歸。以一身而為眾射之的,方且憂傷慮死之不暇,尚可與言行樂乎哉?甚矣,財不可多,多之為累,亦至此也。然則富人行樂,其終不可冀乎?曰:不然。多分則難,少斂則易。處比戶可封之世,難於售恩;當民窮財盡之秋,易於見德。少課錙銖之利,窮民即起頌揚;略蠲升鬥之租,貧佃即生歌舞。本償而子息未償,因其貧也而貫之,一券才焚,即噪馮之令譽;賦足而國用不足,因其匱也而助之,急公偶試,即來卜式之美名。果如是,則大異於今日之富民,而又無損於本來之故我。覬覦者息而仇怨者稀,是則可言行樂矣。其為樂也,亦同貴人,可不必於持籌握算之外,別尋樂境,即此寬租減息、仗義急公之日,聽貧民之歡欣讚頌,即當兩部鼓吹;受官司之獎勵稱揚,便是百年華袞。榮莫榮於此,樂亦莫樂於此矣。至於悅色娛聲、眠花藉柳、構堂建廈、嘯月潮風諸樂事,他人欲得,所患無資,業有其資,何求弗遂?是同一富也,昔為最難行樂之人,今為最易行樂之人。即使帝堯不死,陶朱現在,彼丈夫也,我丈夫也,吾何畏彼哉?去其一念之刻而已矣。
  貧賤行樂之法
  窮人行樂之方,無他秘巧,亦止有退一步法。我以為貧,更有貧於我者;我以為賤,更有賤於我者;我以妻子為累,尚有鰥寡孤獨之民,求為妻子之累而不能者;我以胼胝為勞,尚有身系獄廷,荒蕪田地,求安耕鑿之生而不可得者。以此居心,則苦海盡成樂地。如或向前一算,以勝己者相衡,則片刻難安,種種桎梏幽囚之境出矣。一顯者旅宿郵亭,時方溽暑,帳內多蚊,驅之不出,因憶家居時堂寬似宇,簟冷如冰,又有群姬握扇而揮,不復知其為夏,何遽困厄至此!因懷至樂,愈覺心煩,遂致終夕不寐。一亭長露宿階下,為眾蚊所齧,幾至露筋,不得已而奔走庭中,俾四體動而弗停,則齧人者無由廁足;乃形則往來僕僕,口則讚歎囂囂,一似苦中有樂者。顯者不解,呼而訊之,謂:汝之受困,什佰於我,我以為苦,而汝以為樂,其故維何?亭長曰:偶憶某年,為仇家所陷,身系獄中。維時亦當暑月,獄卒防予私逸,每夜拘攣手足,使不得動搖,時蚊蚋之繁,倍於今夕,聽其自齧,欲稍稍規避而不能,以視今夕之奔走不息,四體得以自如者,奚啻仙凡人鬼之別乎!以昔較今,是以但見其樂,不知其苦。顯者聽之,不覺爽然自失。此即窮人行樂之秘訣也。不獨居心為然,即鑄體煉形,亦當如是。譬如夏月苦炎,明知為室廬卑小所致,偏向驕陽之下來往片時,然後步入室中,則覺暑氣漸消,不似從前酷烈;若畏其湫隘而投寬處納涼,及至歸來,炎蒸又加十倍矣。冬月苦冷,明知為牆垣單薄所致,故向風雪之中行走一次,然後歸廬返舍,則覺寒威頓減,不復凜冽如初;若避此荒涼而向深居就燠,及其再入,戰粟又作何狀矣。由此類推,則所謂退步者,無地不有,無人不有,想至退步,樂境自生。予為兩間第一困人,其能免死於憂,不枯槁於蹭蹬者,皆用此法。又得管城一物,相伴終身,以掃千軍則不足,以除萬慮則有餘。然非善作退步,即楮墨亦能困人。想虞卿著書,亦用此法,我能公世,彼特秘而未傳耳。
  由亭長之說推之,則凡行樂者,不必遠引他人為退步,即此一身,誰無過來之逆境?大則災凶禍患,小則疾病憂傷。執柯伐柯,其則不遠。取而較之,更為親切。凡人一生,奇禍大難非特不可遺忘,還宜大書特書,高懸座右。其裨益於身者有三:孽由己作,則可知非痛改,視作前車;禍自天來,則可止怨釋尤,以弭後患;至於憶苦追煩,引出無窮樂境,則又警心惕目之餘事矣。如曰省躬罪己,原屬隱情,難使他人共睹,若是則有包含韞藉之法;或止書罹患之年月,而不及其事;或別書隱射之數語,而不露其詳;或撰作一聯一詩,懸掛起居親密之處,微寓己意,不使人知,亦淑慎其身之妙法也。此皆湖上笠翁瞞人獨做之事,筆機所到,欲諱不能,俗語所謂不打自招者,非乎?
  家庭行樂之法
  世間第一樂地,無過家庭。父母俱存,兄弟無故,一樂也。是聖賢行樂之方,不過如此。而後世人情之好向,往往與聖賢相左。聖賢所樂者,彼則苦之;聖賢所苦者,彼反視為至樂而沉溺其中。如棄現在之天親而拜他人為父,撇同胞之手足而與陌路結盟,避女色而就變童,舍家雞而尋野鶩,是皆情理之至悖,而舉世習而安之。其故無他,總由一念之惡舊喜新,厭常趨異所致。若是,則生而所有之形骸,亦覺陳腐可厭,胡不並易而新之,他今日魂附一體,明日又附一體,覺愈變愈新之可愛乎?其不能變而新之者,以生定故也。然欲變而新之,亦自有法。時易冠裳,迭更幃座,而照之以鏡,則似換一規模矣。即以此法而施之父母兄弟、骨肉妻孥,以結交濫費之資,而鮮其衣飾,美其供奉,則居移氣,養移體,一歲而數變其形,豈不憂之謂他人父,謂他人母,而與同學少年互稱兄弟,各家美麗共締盟者哉?有好遊狹斜者,蕩盡家資而不顧,其妻迫於饑寒而求去。臨去之日,別換新衣而佐以美飾,居然絕世佳人。其夫抱而泣曰:吾走盡章台,未嘗遇此嬌麗。由是觀之,匪人之美,衣飾美之也。倘能複留,當為勤儉克家,而置汝金屋。妻善其言而止。後改蕩從善,卒如所雲。又有人子不孝而為親所逐者,鞠於他人,越數年而複返,定省承歡,大異疇昔。其父訊之,則曰:非予不愛其親,習久而生厭也。茲複厭所習見,而以久不睹者為可愛矣。眾人笑之,而有識者憐之。何也?習久而厭其親者,天下皆然,而不能自明其故。此人知之,又能直言無諱,蓋可以為善人也。此等罕譬曲喻,皆為勸導愚蒙。誰無至性,誰乏良知,而俟予為木鐸?但觀孺子離家,即生哭泣,豈無至樂之境十倍其家者哉?性在此而不在彼也。人能以孩提之樂境為樂境,則去聖人不遠矣。
  道途行樂之法
  逆旅二字,足概遠行,旅境皆逆境也。然不受行路之苦,不知居家之樂,此等況味,正須一一嘗之。予遊絕塞而歸,鄉人訊曰:邊陲之遊樂乎?曰:樂。有經其地而憚焉者曰:地則不毛,人皆異類,睹沙場而氣索,聞鉦鼓而魂搖,何樂之有?予曰:向未離家,謬謂四方一致,其飲饌服飾皆同於我,及曆四方,知有大謬不然者。然止遊通邑大都,未至窮邊極塞,又謂遠近一理,不過稍變其制而已矣。及抵邊陲,始知地獄即在人間,羅刹原非異物,而今而後,方知人之異於禽獸者幾希,而近地之民,其去絕塞之民者,反有天壤幽明之大異也。不入其地,不睹其情,烏知生於東南,游於都會,衣輕席曖,飯稻羹魚之足樂哉!此言出路之人,視居家之樂為樂也;然未至還家,則終覺其苦。又有視家為苦,借道途行樂之法,可以暫娛目前,不為風霜車馬所困者,又一方便法門也。向平欲俟婚嫁既畢,遨遊五嶽;李固與弟書,謂周觀天下,獨未見益州,似有遺憾;太史公因遊名山大川,得以史筆妙千古。是遊也者,男子生而欲得,不得即以為恨者也。有道之士,尚欲挾資裹糧,專行其志,而我以饣胡口資生之便,為益聞廣見之資,過一地,即覽一地之人情,經一方,則睹一方之勝概,而且食所未食,嘗所欲嘗,蓄所餘者而歸遺細君,似得五侯之鯖,以果一家之腹,是人生最樂之事也,奚事哭泣阮途,而為乘槎馭駿者所竊笑哉?
  春季行樂之法
  人有喜怒哀樂,天有春夏秋冬。春之為令,即天地交歡之候,陰陽肆樂之時也。人心至此,不求暢而自暢,猶父母相親相愛,則兒女嬉笑自如,睹滿堂之歡欣,即欲向隅而泣,泣不出也。然當春行樂,每易過情,必留一線之餘春,以度將來之酷夏。蓋一歲難過之關,惟有三伏,精神之耗,疾病之生,死亡之至,皆由於此。故俗話雲:過得七月半,便是鐵羅法,非虛語也。思患預防,當在三春行樂之時,不得縱欲過度,而先埋伏病根。花可熟觀,鳥可傾聽,山川雲物之勝可以縱遊,而獨於房欲之事略存餘地。蓋人當此際,滿體皆春。春者,泄盡無遺之謂也。草木之春,泄盡無遺而不壞者,以三時皆蓄,而止候泄於一春,過此一春,又皆蓄精養神之候矣。人之一身,能保一時盡泄而三時皆不泄乎?盡泄於春,而又不能不泄於夏,雖草木不能不枯,況人身之浮脆者乎?欲留枕席之餘歡,當使遊觀之盡致。何也?分心花鳥,便覺體有餘閒;並力閨幃,易致身無寧刻。然予所言,皆防已甚之詞也。若使杜情而絕欲,是天地皆春而我獨秋,焉用此不情之物,而作人中災異乎?
  夏季行樂之法
  酷夏之可畏,前幅雖露其端,然未盡暑毒之什一也。使天只有三時而無夏,則人之死也必稀,巫醫僧道之流皆苦饑寒而莫救矣。止因多此一時,遂覺人身叵測,常有朝人而夕鬼者。《戴記》雲:是月也,陰陽爭,死生分。危哉斯言!令人不寒而粟矣。凡人身處此候,皆當時時防病,日日憂死。防病憂死,則當刻刻偷閒以行樂。從來行樂之事,人皆選暇於三春,予獨息機於九夏。以三春神旺,即使不樂,無損於身;九夏則神耗氣索,力難支體,如其不樂,則勞神役形,如火益熱,是與性命為仇矣。《月令》以仲冬為閉藏;予謂天地之氣閉藏於冬,人身之氣當令閉藏於夏。試觀隆冬之月,人之精神愈寒愈健,較之暑氣鑠人,有不可同年而語。凡人苟非民社系身,饑寒迫體,稍堪自逸者,則當以三時行事,一夏養生。過此危關,然後出而應酬世故,未為晚也。追憶明朝失政以後,大清革命之先,予絕意浮名,不幹寸祿,山居避亂,反以無事為榮。夏不謁客,亦無客至,匪止頭巾不設,並衫履而廢之。或處荷之中,妻孥覓之不得;或偃臥長松之下,猿鶴過而不知。洗硯石於飛泉,試茗奴以積雪;欲食瓜而瓜生戶外,思啖果而果落樹頭,可謂極人世之奇聞,擅有生之至樂者矣。後此則徙居城市,酬應日紛,雖無利欲熏人,亦覺浮名致累。計我一生,得享列仙之福者,僅有三年。今欲續之,求為閏餘而不可得矣。傷哉!人非鐵石,奚堪磨杵作針;壽豈泥沙,不禁委塵入土。予以勸人行樂,而深悔自役其形。噫,天何惜於一閑,以補富貴榮無之不足哉!
  秋季行樂之法
  過夏徂秋,此身無恙,是當與妻孥慶賀重生,交相為壽者矣。又值炎蒸初退,秋爽媚人,四體得以自如,衣衫不為桎梏,此時不樂,將待何時?況有阻人行樂之二物,非久即至。二物維何?霜也,雪也。霜雪一至,則諸物變形,非特無花,亦且少葉;亦時有月,難保無風。若謂春宵一刻值千金,則秋價之昂,宜增十倍。有山水之勝者,乘此時蠟屐而遊,不則當面錯過。何也?前此欲登而不可,後此欲眺而不能,則是又有一年之別矣。有金石之交者,及此時朝夕過從,不則交臂而失。何也?衤能衤戴阻人於前,咫尺有同千里;風雪欺人於後,訪戴何異登天?則是又負一年之約矣。至於姬妾之在家,一到此時,有如久別乍逢,為歡特異。何也?暑月汗流,求為盛妝而不得,十分嬌豔,惟四五之僅存;此則全副精神,皆可用於青鬟翠黛之上。久不睹而今忽睹,有不與遠歸新娶同其燕好者哉?為歡即欲,視其精力短長,總留一線之餘地。能行百里者,至九十而思休;善登浮屠者,至六級而即下。此房中秘術,請為少年場授之。
  冬季行樂之法
  冬天行樂,必須設身處地,幻為路上行人,備受風雪之苦,然後回想在家,則無論寒燠晦明,皆有勝人百倍之樂矣。嘗有畫雪景山水,人持破傘,或策蹇驢,獨行古道之中,經過懸崖之下,石作猙獰之狀,人有顛蹶之形者。此等險畫,隆冬之月,正宜縣掛中堂。主人對之,即是禦風障雪之屏,曖胃和衷之藥。若楊國忠之肉陣,党太尉之羊羔美酒,初試和溫,稍停則奇寒至矣。善行樂者,必先作如是觀,而後繼之以樂,則一分樂境,可抵二三分,五七分樂境,便可抵十分十二分矣。然一到樂極忘憂之際,其樂自能漸減,十分樂境,只作得五七分,二三分樂境,又只作得一分矣。須將一切苦境,又複從頭想起,其樂之漸增不減,又複如初。此善討便宜之第一法也。譬之行路之人,計程共有百里,行過七八十裡,所剩無多,然無奈望到心堅,急切難待,種種畏難怨苦之心出矣。但一回頭,計其行過之路數,則七八十裡之遠者可到,況其少而近者乎?譬如此際止行二三十裡,尚餘七八十裡,則苦多樂少,其境又當何如?此種相念,非但可為行樂之方,凡居官者之理繁治劇,學道者之讀書窮理,農工商賈之任勞即勤,無一不可倚之為法。噫,人之行樂,何與於我,而我為之嗓敝舌焦,手腕幾脫。是殆有媚人之癖,而以楮墨代脂韋者乎?
  隨時即景就事行樂之法
  行樂之事多端,未可執一而論。如睡有睡之樂,坐有坐之樂,行有行之樂,立有立之樂,飲食有飲食之樂,盥櫛有盥櫛之樂,即袒裼裎、如廁便溺,種種穢褻之事,處之得宜,亦各有其樂。苟能見景生情,逢場作戲,即可悲可涕之事,亦變歡娛。如其應事寡才,養生無術,即征歌選舞之場,亦生悲戚。茲以家常受用,起居安樂之事,因便制宜,各存其說於左。
  
  有專言法術之人,遍授養生之訣,欲予北面事之。予訊益壽之功,何物稱最?頤生之生,誰處居多?如其不謀而合,則奉為師,不則友之可耳。其人曰:益壽之方,全憑導引;安生之計,惟賴坐功。予曰:若是,則汝法最苦,惟修苦行者能之。予懶而好動,且事事求樂,未可以語此也。其人曰:然則汝意雲何?試言之,不妨互為印政。予曰:天地生人以時,動之者半,息之者半。動則旦,而息則暮也。苟勞之以日,而不息之以夜,則旦旦而伐之,其死也,可立而待矣。吾人養生亦以時,擾之以半,靜之以半,擾則行起坐立,而靜則睡也。如其勞我以經營,而不逸我以寢處,則岌岌乎殆哉!其年也,不堪指屈矣。若是,則養生之訣,當以善睡居先。睡能還精,睡能養氣,睡能健脾益胃,睡能堅骨壯筋。如其不信,試以無疾之人與有疾之人,合而驗之。人本無疾,而勞之以夜,使累夕不得安眠,則眼眶漸落而精氣日頹,雖未即病,而病之情形出矣。患疾之人,久而不寐,則病勢日增;偶一沉酣,則其醒也,必有油然勃然之勢。是睡,非睡也,藥也;非療一疾之藥,及治百病,救萬民,無試不驗之神藥也。茲欲從事導引,並力坐功,勢必先遣睡魔,使無倦態而後可。予忍棄生平最效之藥,而試未必果難之方哉?其人艴然而去,以予不足教也。予誠不足教哉!但自陳所得,實為有見而然,與強辯飾非者稍別。前人睡詩雲:花竹幽窗午夢長,此中與世暫相忘。華山處士如容見,不覓仙方覓睡方。近人睡訣雲:先睡心,後睡眼。此皆書本唾餘,請置弗道,道其未經發明者而已。睡有睡之時,睡有睡之地,睡又有可睡可不睡之人,請條晰言之。由戌至卯,睡之時也。未戌而睡,謂之先時,先時者不詳,謂與疾作思臥者無異也;過卯而睡,謂之後時,後時者犯忌,謂與長夜不醒者無異也。且人生百年,夜居其半,窮日行樂,猶苦不多,況以睡夢之有餘,而損宴遊之不足乎?有一名士善睡,起必過午,先時而訪,未有能晤之者。予每過其居,必俟良久而後見。一日悶坐無聊,筆墨具在,乃取舊詩一首,更易數字而嘲之曰:吾在此靜睡,起來常過午;便活七十年,止當三十五。同人見之,無不絕倒。此雖謔浪,頗關至理。是當睡之時,止有黑夜,舍此皆非其候矣。然而午睡之樂,倍於黃昏,三時皆所不宜,而獨宜於長夏。非私之也,長夏之一日,可抵殘冬之二日;長夏之一夜,不敵殘冬之半夜,使止息於夜,而不息於晝,是以一分之逸,敵四分之勞,精力幾何,其能堪此?況暑氣鑠金,當之未有不倦者。倦極而眠,猶饑之得食,渴之得飲,養生之計,未有善於此者。午餐之後,略逾寸晷,俟所食既消,而後徘徊近榻。又勿有心覓睡,覓睡得睡,其為睡也不甜。必先處於有事,事未皆而忽倦,睡鄉之民自來招我。桃源、天臺諸妙境,原非有意造之,皆莫知其然而然者。予最愛舊詩中有手倦拋書午夢長一句。手書而眠,意不在睡;拋書而寢,則又意不在書,所謂莫知其然而然也。睡中三昧,惟此得之。此論睡之時也。睡又必先擇地。地之善者有二:曰靜,曰涼。不靜之地,止能睡目,不能睡耳,耳目兩岐,豈安身之善策乎?不涼之地,止能睡魂,不能睡身,身魂不附,乃養生之至忌也。至於可睡可不睡之人,則分別於忙閑二字。就常理而論之,則忙人宜睡,閒人可以不必睡。然使忙人假寐,止能睡眼,不能睡心,心不睡而眼睡,猶之未嘗睡也。其最不受用者,在將覺未覺之一時,忽然想起某事未行,某人未見,皆萬萬不可已者,睡此一覺,未免失事妨時,想到此處,便覺魂趨夢繞,膽怯心驚,較之未睡之前,更加煩躁,此忙人之不宜睡也。閑則眼未闔而心先闔,心已開而眼未開;已睡較未睡為樂,已醒較未醒更樂,此閒人之宜睡也。然天地之間,能有幾個閒人?必欲閑而始睡,是無可睡之時矣。有暫逸其心以妥夢魂之法:凡一日之中,急切當行之事,俱當於上半日告竣,有未竣者,則分遣家人代之,使事事皆有著落,然後尋床覓枕以赴黑甜,則與閒人無別矣。此言可睡之人也。而尤有吃緊一關未經道破者,則在莫行歹事。半夜敲門不吃驚,始可於日間睡覺,不則一聞剝啄,即是邏ヘ到門矣。
  
  從來善養生者,莫過於孔子。何以知之?知之於寢不屍,居不容二語。使其好飾觀瞻,務修邊幅,時時求肖君子,處處欲為聖人,則其寢也,居也,不求屍而自屍,不求容而自容;則五官四體,不復有舒展之刻。豈有泥塑木雕其形,而能久長於世者哉?不屍不容四字,繪出一幅時哉聖人,宜乎崇祀千秋,而為風雅斯文之鼻祖也。吾人燕居坐法,當以孔子為師,勿務端莊而必正襟危坐,勿同束縛而為膠柱難移。抱膝長吟,雖坐也,而不妨同於箕踞;支頤喪我,行樂也,而何必名為坐忘?但見面與身齊,久而不動者,其人必死。此圖畫真容之先兆也。
  
  貴人之出,必乘車馬。逸則逸矣,然於造物賦形之義,略欠周全。有足而不用,與無足等耳,反不若安步當車之人,五官四體皆能適用。此貧士驕人語。乘車策馬,曳履搴裳,一般同是行人,止有動靜之別。使乘車策馬之人,能以步趨為樂,或經山水之勝,或逢花柳之妍,或遇戴笠之貧交,或見負薪之高士,欣然止馭,徒步為歡,有時安車而待步,有時安步以當車,其能用足也,又勝貧士一籌矣。至於貧士驕人。不在有足能行,而在緩急出門之可恃。事屬可緩,則以安步當車;如其急也,則以疾行當馬。有人亦出,無人亦出;結伴可行,無伴亦可行。不似富貴者候足於人,人或不來,則我不能即出,此則有足若無,大悖謬於造物賦形之義耳。興言及此,行殊可樂!
  
  立分久暫,暫可無依,久當思傍。亭亭獨立之事,但可偶一為之,旦旦如是,則筋骨皆懸,而腳跟如砥,有血脈膠凝之患矣。或倚長松,或憑怪石,或靠危欄作軾,或扶瘦竹為筇;既作羲皇上人,又作畫圖中物,何樂如之!但不可以美人作柱,慮其礎石太纖,而致棟樑皆僕也。
  
  宴集之事,其可貴者有五:飲量無論寬窄,貴在能好;飲伴無論多寡,貴在善談;飲具無論豐嗇,貴在可繼;飲政無論寬猛,貴在可行;飲候無論短長,貴在能止。備此五貴,始可與言飲酒之樂;不則曲蘖賓朋,皆鑿性斧身之具也。予生平有五好,又有五不好,事則相反,乃其勢又可並行而不悖。五好、五不好維何?不好酒而好客;不好食而好談;不好長夜之歡,而好與明月相隨而不忍別;不好為苛刻之令,而好受罰者欲辯無辭;不好使酒罵坐之人,而好其於酒後盡露肝膈。坐此五好、五不好,是以飲量不勝蕉葉,而日與酒人為徒。近日又增一種癖好、癖惡:癖好音樂,每聽必至忘歸;而又癖惡座客多言,與竹肉之音相亂。飲酒之樂,備於五貴、五好之中,此皆為宴集賓朋而設。若夫家庭小飲與燕閑獨酌,其為樂也,全在天機逗露之中,形跡消忘之內。有飲宴之實事,無酬酢之虛文。睹兒女笑啼,認作班斕之舞;聽妻孥勸誡,若聞金縷之歌。苟能作如是觀,則雖謂朝朝歲旦,夜夜無宵可也。又何必座客常滿,樽酒不空,日藉豪舉以為樂哉?
  
  讀書,最樂之事,而懶人常以為苦;清閒,最樂之事,而有人病其寂寞。就樂去苦,避寂寞而享安閒,莫若與高士盤桓,文人講論。何也?與君一夕話,勝讀十年書。既受一夕之樂,又省十年之苦,便宜不亦多乎?因過竹院逢僧話,又得浮生半日閑。既得半日之閑,又免多時之寂,快樂可勝道乎?善養生者,不可不交有道之士;而有道之士,多有不善談者。有道而善談者,人生希覯,是當時就日招,以備開聾啟聵之用者也。即雲我能揮麈,無假於人,亦須借朋儕起發,豈能若西哉之鐘ね,不叩自鳴者哉?
  沐浴
  盛暑之月,求樂事於黑甜之外,其惟沐浴乎?潮垢非此不除,濁汙非此不淨,炎蒸暑毒之氣亦非此不解。此事非獨宜於盛夏,自嚴冬避冷,不宜頻浴外,凡遇春溫秋爽,皆可借此為樂。而養生之家則往往忌之,謂其損耗元神也。吾謂沐浴既能損身,則雨露亦當損物,豈人與草木有二性乎?然沐浴損身之說,亦非無據而雲然。予嘗試之。試於初下浴盆時,以未經澆灌之身,忽遇澎湃奔騰之勢,以熱投冷,以濕犯燥,幾類水攻。此一激也,實足以沖散元神,耗除精氣。而我有法以處之:慮其太激,則勢在尚綬;避其太勢,則利於用溫。解衣磅礴之秋,先調水性,使之略帶溫和,由腹及胸,由胸及背,惟其溫而緩也,則有水似乎無水,已浴同於未浴。俟與水性相習之後,始以熱者投之,頻浴頻投,頻投頻攪,使水乳交融而不覺,漸入佳境而莫知,然後縱橫其勢,反側其身,逆灌順澆,必至痛快其身而後已。此盆中取樂之法也。至於富室大家,擴盆為屋,注水於池者,冷則加薪,熱則去火,自有以逸待勞之法,想無俟貧人置喙也。
  聽琴觀棋
  弈棋盡可消閒,似難藉以行樂;彈琴實堪養性,未易執此求歡。以琴必正襟危坐而彈,棋必整槊橫戈以待。百骸盡放之時,何必再期整肅?萬念俱忘之際,豈宜複較輸贏?常有貴祿榮名付之一擲,而與人圍棋賭勝,不肯以一著相繞者,是與讓千乘之國,而爭簞食豆羹者何異哉?故喜彈不若喜聽,善弈不如善觀。人勝而我為之喜,人敗而我不必為之憂,則是常居勝地也;人彈和緩之音而我為之吉,人彈噍殺之音而我不必為之凶,則是長為吉人也。或觀聽之餘,不無技癢,何妨偶一為之,但不寢食其中而莫之或出,則為善則善弈者耳。
  看花聽鳥
  花鳥二物,造物生之以媚人者也。既產嬌花嫩蕊心代美人,又病其不能解語,複生群鳥以佐之。此段心機,竟與購覓紅妝,習成歌舞,飲之食之,教之誨之以媚人者,同一周旋之至也。而世人不知,目為蠢然一物,常有奇花過目而莫之睹,鳴禽悅耳而莫之聞者。至其捐資所購之姬妾,色不及花之萬一,聲僅竊鳥之緒餘,然而睹貌即驚,聞歌輒喜,為其貌似花而聲似鳥也。噫,貴似賤真,與葉公之好龍何異?予則不然。每值花柳爭妍之日,飛鳴鬥巧之時,必致謝洪鈞,歸功造物,無飲不奠,有食必陳,若善士信嫗之佞佛者。夜則後花而眠,朝則先鳥而起,惟恐一聲一色之偶遺也。及至鶯老花殘,輒怏怏有所失。是我之一生,可謂不負花鳥;而花鳥得予,亦所稱一人知己,死可無恨者乎!
  蓄養禽魚
  鳥之悅人以聲者,畫眉、鸚鵡二種。而鸚鵡之聲價,高出畫眉上,人多癖之,以其能作人言耳。予則大違是論,謂鸚鵡所長止在羽毛,其聲則一無可取。鳥聲之可聽者,以其異於人聲也。鳥聲異於人聲之可聽者,以出於人者為人籟,出於鳥者為天籟也。使我欲聽人言,則盈耳皆是,何必假口籠中?況最善說話之鸚鵡,其舌本之強,猶甚於不善說話之人,而所言者,又不過口頭數語。是鸚鵡之見重於人,與人之所以重鸚鵡者,皆不可詮解之事。至於畫眉之巧,以一口而代眾舌,每效一種,無不酷似,而複纖婉過之,誠鳥中慧物也。予好與此物作緣,而獨怪其易死。既善病而複招尤,非歿於已,即傷於物,總無三年不壞者。殆亦多技多能所致歟?
  鶴、鹿二種之當蓄,以其有仙風道骨也。然所耗不貲,而所居必廣,無其資與地者,皆不能蓄。且種魚養鶴,二事不可兼行,利此則害彼也。然鶴之善唳善舞,與鹿之難擾易馴,皆品之極高貴者,麟鳳龜龍而外,不得不推二物居先矣。乃世人好此二物,又以分輕重於其間,二者不可得兼,必將舍鹿而求鶴矣。顯貴之家,匪特深藏苑囿,近置衙齋,即倩人寫真繪像,必以此物相隨。予嘗推原其故,皆自一人始之,趙清獻公是也。琴之與鶴,聲價倍增,詎非賢相提攜之力歟?
  家常所蓄之物,雞犬而外,又複有貓。雞司晨,犬守夜,貓捕鼠,皆有功於人而自食其力者也。乃貓為主人所親昵,每食與俱,尚有聽其搴帷入室,伴寢隨眠者。雞棲於塒,犬宿於外,居處飲食皆不及焉。而從來敘禽獸之功,談治平之象者,則止言雞犬而並不及貓。親之者是,則略之者非;親之者非,則略之者是;不能不惑於二者之間矣。曰:有說焉。昵貓而賤雞犬者,猶癖諧臣媚子,以其不呼能來,聞叱不去;因其親而親之,非有可親之道也。雞犬二物,則以職業為心,一到司晨守夜之時,則各司其事,雖豢以美食,處以曲房,使不即彼而就此,二物亦守死弗至;人之處此,亦因其遠而遠之,非有可遠之道也。即其司晨守夜之功,與捕鼠之功亦有間焉。雞之司晨,犬之守夜,忍饑寒而盡瘁,無所利而為之,純公無私者也;貓之捕鼠,因去害而得食,有所利而為之,公私相半者也。清勤自處,不屑媚人者,遠身之道;假公自為,密邇其君者,固寵之方。是三物之親疏,皆自取之也。然以我司職業於人間,亦必效雞犬之行,而以貓之舉動為戒。噫,親疏可言也,禍福不可言也。貓得自終其天年,而雞犬之死,皆不免於刀鋸鼎鑊之罰。觀於三者之得失,而悟居官守職之難。其不冠進賢,而脫然於宦海浮沉之累者,幸也。
  澆灌竹木
  築成小圃近方塘,果易生成菜易長。抱甕太癡機太巧,從中酌取灌園方。此予山居行樂之詩也。能以草木之生死為生死,始可與言灌園之樂,不則一灌再灌之後,無不畏途視之矣。殊不知草木欣欣向榮,非止耳目堪娛,亦可為藝草植木之家,助祥光而生瑞氣。不見生財之地萬物皆榮,退運之家群生不遂?氣之旺與不旺,皆於動植驗之。若是,則汲水澆花,與聽信堪輿、修門改向者無異也。不視為苦,則樂在其中。督率家人灌溉,而以身任微勤,節其勞逸,亦頤養性情之一助也。
止憂第二

  憂可忘乎?不可忘乎?曰:可忘者非憂,憂實不可忘也。然則憂之未忘,其何能樂?曰:憂不可忘而可止,止即所以忘之也。如人憂貧而勸之使忘,彼非不欲忘也,啼饑號寒者迫於內,課賦索逋者攻於外,憂能忘乎?欲使貧者忘憂,必先使饑者忘啼,寒者忘號,征且索者忘其逋賦而後可,此必不得之數也。若是,則忘憂二字徒虛語耳。猶慰下第者以來科必發,慰老而無嗣者以日後必生,迨其不發不生,亦止聽之而已,能歸咎慰我者而責之使償乎?語雲:臨淵羡魚,不如退而結網。慰人憂貧者,必當授以生財之法;慰人下第者,必先予以必售之方;慰人老而無嗣者,當令蓄姬買妾,止妒息爭,以為多男從出之地。若是,則為有裨之言,不負一番勸諭。止憂之法,亦若是也。憂之途徑雖繁,總不出可備、難防之二種,姑為汗竹,以代樹萱。
  止眼前可備之憂
  拂意之境,無人不有,但問其易處不易處,可防不可防。如易處而可防,則於未至之先,籌一計以待之。此計一得,即委其事於度外,不必再籌,再籌則惑我者至矣。賊攻於外而民擾於中,其可防乎?俟其既至,則以前畫之策,取而予之,切勿自動聲色。聲色動於外,則氣餒於中。此以靜待動之法,易知亦易行也。
  止身外不測之憂
  不測之憂,其未發也,必先有兆。現乎蓍龜,動乎四體者,猶未必果驗。其必驗之兆,不在兇信之頻來,而反在吉祥之事之太過。樂極悲生,否伏於泰,此一定不移之數也。命薄之人,有奇福,便有奇禍;即厚德載福之人,極祥之內,亦必釀出小災。蓋天道好還,不敢盡私其人,微示公道於一線耳。達者如此,無不思患預防,謂此非善境,乃造化必忌之數,而鬼神必間之秋也。蕭牆之變,其在是乎?止憂之法有五:一曰謙以省過,二曰勤以礪身,三曰儉以儲費,四曰恕以息爭,五曰寬以彌謗。率此而行,則憂之大者可小,小者可無;非迴圈之數,可以竊逃而倖免也。只因造物予奪之權,不肯為人所測識,料其如此,彼反未必如此,亦造物者顛倒英雄之慣技耳。
調飲啜第三

  《食物本草》一書,養生家必需之物。然翻閱一過,即當置之。若留匕箸之旁,日備考核,宜食之物則食之,否則相戒勿用,吾恐所好非所食,所食非所好,曾睹羊棗而不得咽,曹劌鄙肉食而偏與謀,則飲食之事亦太苦矣。嘗有性不宜食而口偏嗜之,因惑《本草》之言,遂以疑慮致疾者。弓蛇之為崇,豈僅在形似之間哉!食色,性也,欲藉飲食養生,則以不離乎性者近是。
  愛食者多食
  生平愛食之物,即可養身,不必再查《本草》。春秋之時,並無《本草》,孔子性嗜薑,即不撤薑食,性嗜醬,即不得其醬不食,皆隨性之所好,非有考據而然。孔子於薑、醬二物,每食不離,未聞以多致疾。可見性好之物,多食不為崇也。但亦有調劑君臣之法,不可不知。肉雖多,不使勝食氣。此即調劑君臣之法。肉與食較,則食為君而肉為臣;薑、醬與肉較,則又肉為君而薑、醬為臣矣。雖有好不好之分,然君臣之位不可亂也。他物類是。
  怕食者少食
  凡食一物而凝滯胸膛,不能克化者,即是病根,急宜消導。世間只有瞑眩之藥,豈有瞑眩之食乎?喜食之物,必無是患,強半皆所惡也。故性惡之物即當少食,不食更宜。
  太饑勿飽
  欲調飲食,先勻饑飽。大約饑至七分而得食,斯為酌中之度,先時則早,過時則遲。然七分之饑,亦當予以七分之飽,如田疇之水,務與禾苗相稱,所需幾何,則灌注幾何,太多反能傷稼,此平時養生之火候也。有時迫於繁冗,饑過七分而不得食,遂至九分十分者,是謂太饑。其為食也,寧失之少,勿犯於多。多則饑飽相搏而脾氣受傷,數月之調和,不敵一朝之紊亂矣。
  太飽勿饑
  饑飽之度,不得過於七分是已。然又豈無饕餮太甚,其腹果然之時?是則失之太飽。其調饑之法,亦複如前,甯豐勿嗇。若謂逾時不久,積食難消,以養鷹之法處之,故使饑腸欲絕,則似大熟之後,忽遇奇荒。貧民之饑可耐也,富民之饑不可耐也,疾病之生多由於此。從來善養生者,必不以身為戲。
  怒時哀時勿食
  喜怒哀樂之始發,均非進食之時。然在喜樂猶可,在哀怒則必不可。怒時食物易下而難消,哀時食物難消亦難下,俱宜暫過一時,候其勢之稍殺。飲食無論遲早,總以入腸消化之時為度。早食而不消,不若遲食而即消。不消即為患,消則可免一餐之憂矣。
  倦時悶時勿食
  倦時勿食,防瞌睡也。瞌睡則食停於中,而不得下。煩悶時勿食,避噁心也。噁心則非特不下,而嘔逆隨之。食一物,務得一物之用。得其用則受益,不得其用,豈止不受益而已哉!
節色欲第四 

  行樂之地,首數房中。而世人不善處之,往往啟妒釀爭,翻為禍人之具。即有善禦者,又未免溺之過度,因以傷身,精耗血枯,命隨之絕。是善處不善處,其為無益於人者一也。至於養生之家,又有近姹遠色之二種,各持一見,水火其詞。噫,天既生男,何複生女,使人遠之不得,近之不得,功罪難予,竟作千古不決之疑案哉!予請為息爭止謗,立一公評,則謂陰陽之不可相無,憂天地之不可使半也。天苟去地,非止無地,亦並無天。江河湖海之不存,則日月奚自而藏?雨露憑何而泄?人但知藏日月者地也,不知生日月者亦地也;人但知泄雨露者地也,不知生雨露者亦地也。地能藏天之精,泄天之液,而不為天之害,反為天之助者,其故何居?則以天能用地,而不為地所用耳。天使地晦,則地不敢不晦;迨欲其明,則又不敢不明。水藏於地,而不假天之風,則波濤無據而起;土附於地,而不逢天之候,則草木何自而生?是天也者,用地之物也;猶男為一家之主,司出納吐茹之權者也。地也者,聽天之物也;猶女備一人之用,執飲食寢處之勞者也。果若是,則房中之樂,何可一日無之?但顧其人之能用與否,我能用彼,則利莫大焉。參苓芪術皆死藥也,以死藥療生人,猶以枯木接活樹,求其氣脈之貫,未易得也。黃婆姹女皆活藥也,以活藥治活人,猶以雌雞抱雄卵,冀其血脈之通,不更易乎?凡借女色養身而反受其害者,皆是男為女用,反地為天者耳。倒持干戈,授人以柄,是被戮之人之過,與殺人者何尤?人問:執子之見,則老氏不見可欲,使心不亂之說,不幾謬乎?予曰:正從此說參來,但為下一轉語:不見可欲,使心不亂,常見可欲,亦能使心不亂。何也?人能摒絕嗜欲,使聲色貨利不至於前,則誘我者不至,我自不為人誘,苟非入山逃俗,能若是乎?使終日不見可欲而遇之一旦,其心之亂也,十倍於常見可欲之人。不如日在可欲之中,與若輩習處,則是司空見慣渾閒事矣,心之不亂,不大異於不見可欲而忽見可欲之人哉?老子之學,避世無為之學而忽見可欲之人哉?老子之學,避世無為之學也;笠翁之學,家居有事之學也。二說並存,則游於方之內外,無適不可。
  節快樂過情之欲
  樂中行樂,樂莫大焉。使男子至樂,而為婦人者尚有他事縈心,則其為樂也,可無過情之慮。使男婦並處極樂之境,其為地也,又無一人一物攪挫其歡,此危道也。決盡提防之患,當刻刻慮之。然而但能行樂之人,即非能慮患之人;但能慮患之人,即是可以不必行樂之人。此論徒虛設耳。必須此等憂慮曆過一遭,親嘗其苦,然後能行此樂。噫,求為三折肱之良醫,則囊中妙藥存者鮮矣,不若早留餘地之為善。
  節憂患傷情之欲
  憂愁困苦之際,無事娛情,即念房中之樂。此非自好,時勢迫之使然也。然憂中行樂,較之平時,其耗精損神也加倍。何也?體雖交而心不交,精未泄而氣已泄。試強愁人以歡笑,其歡笑之苦更甚於愁,則知憂中行樂之可已。雖然,我能言之,不能行之,但較平時稍節則可耳。
  節饑飽方殷之欲
  饑、寒、醉、飽四時,皆非取樂之候。然使情不能禁,必欲遂之,則寒可為也,饑不可為也;醉可為也,飽不可為也。以寒之為苦在外,饑之為苦在中,醉有酒力之可憑,飽無輕身之足據。總之,交媾者,戰也,枵腹者不可使戰;並處者,眠也,果腹者不可與眠。饑不在腸而飽不在腹,是為行樂之時矣。
  節勞苦初停之欲
  勞極思逸,人之情也,而非所論於耽酒嗜色之人。世有喘息未定,即赴溫柔鄉者,是欲使五官百骸、精神氣血,以及骨中之髓、腎內之精,無一不勞而後已。此殺身之道也。疾發之遲緩雖不可知,總無不胎病於內者。節之之法有緩急二種:能緩者,必過一夕二夕;不能緩者,則酣眠一覺以代一夕,酣眠二覺以代二夕。惟睡可以息勞,飲食居處皆不若也。
  節新婚乍禦之欲
  新婚燕爾,不必定在初娶,凡婦人未經禦而乍禦者,即是新婚。無論是妻是妾,是婢是妓,其為燕爾之情則一也。樂莫樂於新相知,但觀此一夕之為歡,可抵尋常之數夕,即知此一夕之所耗,亦可抵尋常之數夕。能保此夕不受燕爾之傷,始可以道新婚之樂。不則開荒辟昧,既以身任奇勞,獻媚要功,又複躬承異瘁。終身不二色者,何難作背城一戰;後宮多嬖侍者,豈能為不敗孤軍?危哉!危哉!當籌所以善此矣。善此當用何法?曰:靜之以心,雖曰燕爾新婚,只當行其故事。說大人,則藐之,禦新人,則舊之。仍以尋常女子相視,而大致大動其心。過此一夕二夕之後,反以新人視之,則可謂駕馭有方,而張弛合道者矣。
  節隆冬盛暑之欲
  最宜節欲者隆冬,而最難節欲者亦是隆冬;最忌行樂者盛暑,而最便行樂者又是盛暑。何也?冬夜非人不曖,貼身惟恐不密,倚翠偎紅之際,欲念所由生也。三時苦於衤能衤戴,九夏獨喜輕便,袒裼裸裎之時,春心所由蕩也。當此二時,勸人節欲,似乎人情,然反此即非保身之道。節之為言,明有度也;有度則寒暑不為災,無度則溫和亦致戾。節之為言,示能守也;能守則日與周旋而神旺,無守則略經點綴而魂搖。由有度而馴至能守,由能守而馴至自然,則無時不堪昵玉,有暇即可憐香。將鄙是集為可焚,而怪湖上笠翁之多事矣。
卻病第五

  病之起也有因,病之伏也有在,絕其因而破其在,只在一字之和。俗雲:家不和,被鄰欺。病有病魔,魔非善物,猶之穿窬之盜,起訟構難之人也。我之家室有備,怨謗不生,則彼無所施其狡猾,一有可乘之隙,則環肆奸欺而崇我矣。然物必先朽而後蟲生之,苟能固其根本,榮其枝葉,蟲雖多,其奈樹何?人身所當和者,有氣血、臟腑、脾胃、筋骨之種種,使必逐節調和,則頭緒紛然,顧此失彼,窮終日之力,不能防一隙之疏。防病而病生,反為病魔竊笑耳。有務本之法,止在善和其心。心和則百體皆和。即有不和,心能居重馭輕,運籌帷幄,而治之以法矣。否則內之不寧,外將奚視?然而和心之法,則難言之。哀不至傷,樂不至淫,怒不至於欲觸,憂不至於欲絕。略帶三分拙,兼存一線癡;微聾與暫啞,均是壽身資。此和心訣也。三複斯言,病其可卻。
  病未至而防之
  病未至而防之者,病雖未作,而有可病之機與必病之勢,先以藥物投之,使其欲發不得,猶敵欲攻我,而我兵先之,預發制人者也。如偶以衣薄而致寒,略為食多而傷飽,寒起畏風之漸,飽生悔食之心,此即病之機與勢也。急飲散風之物而使之汗,隨投化積之劑而速之消。在病之自視如人事,機才動而勢未成,原在可行可止之界,人或止之,則竟止矣。較之戈矛已發,而兵行在途者,其勢不大相徑庭哉?
  病將至而止之
  病將至而止之者,病形將見而未見,病態欲支而難支,與久疾乍愈之人同一意況。此時所患者切忌猜疑。猜疑者,問其是病與否也。一作兩歧之念,則治之不力,轉盼而疾成矣。即使非疾,我以是疾處之,寢食戒嚴,務作深溝高壘之計;刀圭畢備,時為出奇制勝之謀。以全副精神,料理奸謀未遂之賊,使不得揭竿而起者,豈難行不得之數哉?
  病已至而退之
  病已至而退之,其法維何?曰:止在一字之靜。敵已至矣,恐怖何益?剪滅此而後朝食,誰不欲為?無如不可猝得。寬則或可漸除,急則疾上又生疾矣。此際主持之力,不在盧醫、扁鵲,而全在病人。何也?召疾使來者,我也,非醫也。我由寒得,則當使之並力去寒;我自欲來,則當使之一心治欲。最不解者,病人延醫,不肯自述病源,而只使醫人按脈。藥性易識,脈理難精,善用藥者時有,能悉脈理而所言必中者,今世能有幾人哉?徒使按脈定方,是以性命試醫,而觀其中用否也。所謂主持之力不在盧醫、扁鵲,而全在病人者,病人之心專一,則醫人之心亦專一,病者二三其詞,則醫人什佰其徑,徑愈寬則藥愈雜,藥愈雜則病癒繁矣。昔許胤宗謂人曰:古之上醫,病與脈值,惟用一物攻之。今人不諳脈理,以情度病,多其藥物以幸有功,譬之獵人,不知兔之所在,廣絡原野以冀其獲,術亦昧矣。此言多藥無功,而未及其害。以予論之,藥味多者不能愈疾,而反能害之。如一方十藥,治風者有之,治食者有之,治癆傷虛損者亦有之。此合則彼離,彼順則此逆,合者順者即使相投,而離者逆者又複於中為崇矣。利害相攻,利卒不能勝害,況其多離少合,有逆無順者哉?故延醫服藥,危道也。不自為政,而聽命於人,又危道中之危道也。慎而又慎,其庶幾乎!
療病第六 

  病不服藥,如得中醫。此八字金丹,救出世間幾許危命!進此說於初得病時,未有不怪其迂者,必俟刀圭藥石無所不投,人力既窮,而沉屙如故,不得已而從事斯語,是可謂天人交迫,而使就中醫者也。乃不攻不療,反致霍然,始信八字金丹,信乎非謬。以予論之,天地之間只有貧生怕死之人,並無起死回生之藥。藥醫不死病,佛度有緣人。旨哉斯言!不得以諺語目之矣。然病之不能廢醫,猶旱之不能廢禱。明知雨澤在天,匪求能致,然豈有晏然坐視,聽禾苗稼穡之焦枯者乎?自盡其心而已矣。予善病一生,老而勿藥。百草盡經嘗試,幾作神農後身,然於大黃解結之外,未見有呼應極靈,若此物之隨試驗驗者也。生平著書立言,無一不由杜撰,其於療病之法亦然。每患一症,輒自考其致此之由,得其所由,然後治之以方,療之以藥。所謂方者,非方書所載之方,乃觸景生情,就事論事之方也;所謂藥者,非《本草》必載之藥,乃隨心所喜,信手拈來之藥也。明知無本之言不可訓世,然不妨姑妄言之,以備世人之妄聽。凡閱是編者,理有可信則存之,事有可疑則闕之,不以文害辭,不以辭害志,是所望於讀笠翁之書者。
  藥籠應有之物,備載方書;凡天地間一切所有,如草木金石,昆蟲魚鳥,以及人身之便溺,牛馬之溲渤,無一或遺,是可謂兩者至備之書,百代不刊之典。今試以《本草》一書高懸國門,謂有能增一療病之物,及正一藥性之訛者,予以千金。吾知軒、岐複出,盧、扁再生,亦惟有屏息而退,莫能覬覦者矣。然使不幸而遇笠翁,則千金必為所攫。何也?藥不執方,醫無定格。同一病也,同一藥也,盡有治彼不效,治此忽效者;彼是則此非,彼非則此是,必居一於此矣。又有病是此病,藥非此藥,萬無可用之理,或被庸醫誤投,或為臧獲謬取,食之不死,反以回生者。跡是而觀,則《本草》所載諸藥性,不幾大謬不然乎?更有奇於此者,常見有人病入膏肓,危在旦夕,藥餌攻之不效,刀圭試之不靈,忽於無心中瞥遇一事,猛見一物,其物並非藥餌,其事絕異刀圭,或為喜樂而病消,或為驚慌而疾退。救得命活,即是良醫;醫得病痊,便稱良藥。由是觀之,則此一物與此一事者,即為《本草》所遺,豈得謂之全備乎?雖然,彼所載者,物性之常;我所言者,事理之變。彼之所師者人,人言如是,彼言亦如是,求其不謬則幸矣;我之所師者心,心覺其然,口亦信其然,依傍於世何為乎?究竟予言似創,實非創也,原本於方書之一言:醫者,意也。以意為醫,十驗八九,但非其人不行。吾願以拆字射覆者改蔔為醫,庶幾此法可行,而不為一定不移之方書所誤耳。
  本性酷好之藥
  一曰本性酷好之物,可以當藥。凡人一生,必有偏嗜偏好之一物,如文王之嗜菖蒲菹,曾之嗜羊棗,劉伶之嗜酒,盧仝之嗜茶,權長孺之嗜瓜,皆癖嗜也。癖之所在,性命與通,劇病得此,皆稱良藥。醫士不明此理,必按《本草》而稽查藥性,稍與症左,即鴆毒視之。此異疾之不能遽瘳也。予嘗以身試之。庚午之歲,疫癘盛行,一門之內,無不呻吟,而惟予獨甚。時當夏五,應薦楊梅,而予之嗜此,較前人之癖菖蒲、羊棗諸物,殆有甚焉,每食必過一鬥。因訊妻孥曰:此果曾入市否?妻孥知其既有而未敢遽進,使人密訊於醫。醫者曰:其性極熱,適與症反。無論多食,即一二枚亦可喪命。家人識其不可,而恐予固索,遂詭詞以應,謂此時未得,越數日或可致之。詎料予宅鄰街,賣花售果之聲時時達於戶內,忽有大聲疾呼而過予門者,知其為楊家果也。予始窮詰家人,彼以醫士之言對。予曰:碌碌巫咸,彼烏知此?急為購之!及其既得,才一沁齒而滿胸之鬱結俱開,咽入腹中,則五臟皆和,四體盡適,不知前病為何物矣。家人睹此,知醫言不驗,亦聽其食而不禁,病遂以此得痊。由是觀之,無病不可醫,無物不可當藥。但須以漸嘗試,由少而多,視其可進而進之,始不以身為孤注。又有因嗜此物,食之過多因而成疾者,又當別論。不得盡執以酒解酲之說,遂其勢而益之。然食之既厭而成疾者,一見此物,即避之如仇。不相忌而相能,即為對症之藥可知已。
  其人急需之藥
  二曰其人急需之物,可以當藥。人無貴賤窮通,皆有激切所需之物。如窮人所需者財,富人所需者官,貴人所需者升擢,老人所需者壽,皆卒急欲致之物也。惟其需之甚急,故一投輒喜,喜即病痊。如人病入膏肓,匪醫可救,則當療之以此。力能致者致之,力不能致,不妨紿之以術。家貧不能致者者,或向富人稱貸,偽稱親友饋遺,安置床頭,予以可喜,此救貧病之第一著也。未得官者,或急為納粟,或謬稱薦舉;已得官者,或真謀銓補,或假報量移。至於老人欲得之遐年,則出在星相巫醫之口,予千予百,何足吝哉!是皆即以其人之道,反治其人之身者也。雖然,療諸病易,療貧病難。世人憂貧而致疾,疾而不可救藥者,幾與恒河沙比數。焉能假太倉之粟,貸郭況之金,是人皆予以可喜,而使之霍然盡愈哉?
  一心鍾愛之藥
  三曰一心鍾愛之人,可以當藥。人心私愛,必有所鐘。常有君不得之於臣,父不得之於子,而極疏極遠極不足愛之人,反為精神所注,性命以之者,即是鍾情之物也。或是嬌妻美妾,或為狎客孌童,或系至親密友,思之弗得,與得而弗親,皆可以致疾。即使致疾之由,非關於此,一到疾痛無聊之際,勢必念及私愛之人。忽使相親,如魚得水,未有不耳清目明,精神陡健,若病魔之辭去者。此數類之中,惟色為甚,少年之疾,強半犯此。父母不知,謬聽醫士之言,以色為戒,不知色能害人,言其常也,情堪愈疾,處其變也。人為情死,而不以情藥之,豈人為饑死,而仍戒令勿食,以成首陽之志乎?凡有少年子女,情竇已開,未經婚嫁而至疾,疾而不能遽瘳者,惟此一物可以藥之。即使病軀羸弱,難使相親,但令往來其前,使知業為我有,亦可慰情思之大半。猶之得藥弗食,但嗅其味,亦可內通腠理,外壯筋骨,同一例也。至若閨門以外之人,致之不難,處之更易。使近臥榻,相昵相親,非招人與共,乃贖藥使堂也。仁人孝子之養親,嚴父慈母之愛子,俱不可不預蓄是方,以防其疾。
  一生未見之藥
  四曰一生未見之物,可以當藥。欲得未得之物,是人皆有,如文士之於異書,武人之於寶劍,醉翁之於名酒,佳人之於美飾,是皆一往情深,不辭困頓,而欲與相俱者也。多方覓得而使之一見,又複艱難其勢而後出之,此駕馭病人之術也。然必既得而後留難之,許而不能卒與,是益其疾矣。所謂異書者,不必微言秘笈,搜藏破壁而後得之。凡屬新編,未經目睹者,即是異書,如陳琳之檄,枚乘之文,皆前人已試之藥也。須知奇文通神,鬼魅遇之,無有不辟者。而予所謂文人,亦不必定指才士,凡系識字之人,即可以書當藥。傳奇野史,最病魔,倩人讀之,與誦咒辟邪無異也。他可類推,勿拘一轍。富人以珍寶為異物,貧家以羅綺為異物,獵山之民見海錯而稱奇,穴處之家入巢居而贊異。物無美惡,希覯為珍;婦少妍媸,乍親必美。昔未睹而今始睹,一錢所購,足抵千金。如必俟希世之珍,是索此輩於枯魚之肆矣。
  平時契慕之藥
  五曰平時契慕之人,可以當藥。凡人有生平嚮往,未經謀而者,如其惠然肯來,以此當藥,其為效也更捷。昔人傳韓非書至秦,秦王見之曰:寡人得見此人與之遊,死不恨矣!漢武帝讀相如《子虛賦》而善之,曰:朕獨不得與此人同時哉!晉時宋纖有遠操,沉靜不與世交,隱居酒泉,不應辟命。太守楊宣慕之,畫其像於閣上,出入視之。是秦王之於韓非,武帝之於相如,楊宣之於宋纖,可謂心神畢射,寤寐相求者矣。使當秦王、漢帝、楊宣臥疾之日,忽致三人於榻前,則其霍然起舞,執手為歡,不知疾之所從去者,有不待事畢而知之矣。凡此皆言秉彝至好出自中心,故能愉快若此。其因人讚美而隨聲附和者不與焉。
  素常樂為之藥
  六曰素常樂為之事,可以當藥。病人忌勞,理之常也。然有樂此不疲一說作轉語,則勞之適以逸之,跡非拘士所能知耳。予一生療病,全用是方,無疾不試,無試不驗,徙癰浣腸之奇,不是過也。予生無他癖,惟好著書,憂藉以消,怒藉以釋,牢騷不平之氣藉以剷除。因思諸疾之萌蘖,無不始於七情,我有治情理性之藥,彼烏能崇我哉!故於伏枕呻吟之初,即作開卷第一義;能起能坐,則落毫端,不則但存腹稿。迨沉屙將起之日,即新編告竣之時。一生剞劂,孰使為之?強半出造化小兒之手。此我輩文人之藥,止堪自怡悅,不堪持贈君者。而天下之人,莫不有樂為之一事,或耽詩癖酒,或慕樂嗜棋,聽其欲為,莫加禁止,亦是調理病人之一法。總之,禦疾之道,貴在能忘;切切在心,則我為疾用,而死生聽之矣。知其力乏,而故授以事,非擾之使困,乃迫之使忘也。
  生平痛惡之藥
  七曰生平痛惡之物與切齒之人,忽而去之,亦可當藥。人有偏好,即有偏惡。偏好者致之,既可已疾,豈偏惡者辟之使去,逐之使遠,獨不可當沉屙之《七發》乎?無病之人,目中不能容屑,去一可憎之物,如拔眼內之釘。病中睹此,其為累也更甚。故凡遇病人在床,必先計其所仇者何人,憎而欲去者何物,人之來也屏之,物之存也去之。或詐言所仇之人災傷病故,暫快一時之心,以緩須臾之死,須臾不死,或竟不死也,亦未可知。股救親,未必能活;割仇家之肉以食親,痼疾未有不起者。仇家之肉,豈有異味可嘗,而怪色奇形之可辨乎?暫欺以方,亦未嘗不可。此則充類至義之盡也。愈疾之法,豈必盡然,得其意而已矣。
  以上諸藥,創自笠翁,當呼為《笠翁本草》。其餘療病之藥及攻疾之方,效而可用者盡多。但醫士能言,方書可考,載之將不勝載。悉留本等之事,以歸分內之人,俎不越庖,非言其可廢也。總之,此一書者,事所應有,不得不有;言所當無,不敢不無。絕無僅有之號,則不敢居;雖有若無之名,亦不任受。殆亦可存而不必盡廢者也。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