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2月1日 星期日

《中國哲學簡史》(2)



《中國哲學簡史》




當代大哲學家馮友蘭先生於1947年在美國賓夕法尼亞大學受聘擔任講座教授,講授中國哲學史。其英文講稿後經整理寫成《中國哲學簡史》,於1948年由美國著名出版公司麥克米蘭出版。此書一出,立即成為西方人瞭解和學習中國哲學的超級入門書。其後又有法文、義大利文、西班牙文、南斯拉夫文、日文等譯本出版。五十多年來,該書一直是世界各大學中國哲學的通用教材,在西方影響很大。論者認為,本書是馮友蘭先生哲學與思想融鑄的結晶。以一本篇幅有限的哲學史專著,打通古今中外的相關知識,其中充滿睿智與哲人洞見。特別是作者對現實問題的關懷,頗具讀書不忘救國,救國不忘讀書的大家風範。本書對於今日中國的讀者,不失為一本教興豐厚的議論經典。
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該書沒有中文本。直到20世紀80年代,該書才由馮友蘭先生的學生第一次根據英文本譯成中文,由北京大學出版社於1985年出版。中文本首版印刷十萬冊,很快售罄,成為當時學術界的暢銷書。

作者馮友蘭
翻譯趙複三
作者簡介:

馮友蘭,字芝生,河南唐河人。1912年入上海中國公學大學預科班,1915年入北京大學文科中國哲學門,1919年赴美留學,1924年獲哥倫比亞大學博士學位。回國後歷任中州大學、廣東大學、燕京大學教授、清華大學文學院院長兼哲學系主任。抗戰期間,任西南聯大哲學系教授兼文學院院長。1946年赴美任客座教授。1948年末至1949年初,任清華大學校務會議主席。曾獲美國普林斯頓大學、印度德里大學、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名譽文學博士。1952年後一直為北京大學哲學系教授。
1923年夏,馮友蘭以《人生理想之比較研究》(又名《天人損益論》)順利通過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博士畢業答辯,獲哲學博士學位。是年秋回國後,沿博士論文方向寫成《一種人生觀》。1924年又寫成《人生哲學》,作為高中教材之用,在這本書中,馮友蘭確立了其新實在主義的哲學信仰,並開始把新實在主義同程朱理學的結合。在燕京大學任教期間,馮友蘭講授中國哲學史,分別於1931年、1934年完成《中國哲學史》上、下冊,後作為大學教材,為中國哲學史的學科建設做出了重大貢獻。
1939年到19467年馮友蘭連續出版了六本書,稱為貞元之際所著書:《新理學》(1937)、《新世訓》(1940)、《新事論》(1940)、《新原人》(1942)、《新原道》(1945)、《新知言》(1946)。通過貞元六書,馮友蘭創立了新理學思想體系,使他成為中國當時影響最大的哲學家。
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是馮友蘭學術思想的轉型期。新中國成立後,馮友蘭放棄其新理學體系,接受馬克思主義,開始以馬克思主義為指導研究中國哲學史。著有《中國哲學史新編》第一、二冊、《中國哲學史論文集》、《中國哲學史論文二集》、《中國哲學史史料學初稿》、《四十年的回顧》和七卷本的《中國哲學史新編》等書。
目錄

第一章 中國哲學的精神
第二章 中國哲學的背景
第三章 各家的起源
第四章 孔子:第一位教師
第五章 墨子:孔子的第一個反對者
第六章 道家第一階段:楊朱
第七章 儒家的理想主義派:孟子
第八章 名家
第九章 道家第二階段:老子
第十章 道家第三階段:莊子
第十一章 後期墨家
第十二章 陰陽家和先秦的宇宙發生論
第十三章 儒家的現實主義派:荀子
第十四章 韓非和法家
第十五章 儒家的形上學
第十六章 世界政治和世界哲學
第十七章 將漢帝國理論化的哲學家:董仲舒
第十八章 儒家的獨尊和道家的復興
第十九章 新道家:主理派
第二十章 新道家:主情派
第二十一章 中國佛學的建立
第二十二章 禪宗:靜默的哲學
第二十三章 新儒家:宇宙發生論者
第二十四章 新儒家:兩個學派的開端
第二十五章 新儒家:理學
第二十六章 新儒家:心學
第二十七章 西方哲學的傳入
第二十八章 中國哲學在現代世界
《中國哲學簡史》 繁體版 精讀本


第五章

墨子:孔子的第一個反對者
孔子之後,下一個主要的哲學家是墨子。他姓墨名翟。《史記》上沒有說他是哪國人,關於他的生平也說的很少,實際上等於沒有說。因而關於墨子是哪國人歷來有意見分歧。有些學者說他是宋(今豫東魯西)人,另一些學者說他是魯人。他的生卒也不能肯定是哪年,大概是在西元前479一前381年以內。研究墨子思想。主要資料是《墨子》一書,共五十三篇,是墨子本人及其後學的著作總集。
墨子創立的學派名為墨家。在古代,墨子與孔子享有同等的盛名。墨學的影響也不亞於孔學。把這兩個人進行對比,是很有趣的。孔子對於西周的傳統制度、禮樂文獻,懷有同情的瞭解,力求以倫理的言辭論證它們是合理的,正當的;墨子則相反,認為它們不正當,不合用,力求用簡單一些,而且在他看來有用一些的東西代替之。簡言之,孔子是古代文化的辯護者,辯護它是合理的,正當的,墨子則是它的批判者。孔子是文雅的君子,墨子是戰鬥的傳教士。他傳教的目的在於,把傳統的制度和常規,把孔子以及儒家的學說,一齊反對掉。
墨家的社會背景
在周代、天子、諸侯、封建主都有他們的軍事專家。當時軍隊的骨幹,由世襲的武士組成。隨著周代後期封建制度的解體,這些武士專家喪失了爵位,流散各地,誰雇傭他們就為誰服務,以此為生。這種人被稱為遊俠,《史記》說他們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諾必誠,不愛其軀,赴士之厄困”(《遊俠列傳》)。這些都是他們的職業道德。大部分的墨學就是這種道德的發揮。
在中國歷史上,儒和俠都源出於依附貴族的專家,他們本身都是上層階級的分子。到了後來,儒仍然大都出身於上層或中層階級;而俠則不然,更多的是出身於下層階級。在古代,禮樂之類的社會活動完全限於貴族;所以從平民的觀點看來。禮樂之類都是奢侈品,毫無實用價值。墨子和墨家,正是從這個觀點,來批判傳統制度及其辯護者孔子和儒家。這種批判,加上對他們本階級的職業道德的發揮和辯護,就構成墨家哲學的核心。
墨子及其門徒出身於俠,這個論斷有充分的證據。從《墨子》以及同時代的其他文獻,我們知道,墨者組成一個能夠進行軍事行動的團體,紀律極為嚴格。這個團體的首領稱為钜子,對於所有成員具有決定生死的權威。墨子就是這個團體的第一任钜子,他領導門徒實際進行的軍事行動至少有一次,就是宋國受到鄰國楚國侵略威脅的時候,他們為宋國準備了軍事防禦。
這段情節很有趣,見於《墨子》的《公輸》篇。據此篇說,有一位著名的機械發明家公輸般,當時受楚國雇用,造成一種新式的攻城器械。楚國準備用這種新式器械進攻宋國。墨子聽說這件事,就去到楚國,要對楚王進行勸阻。在那裡,他和公輸般在楚王面前演習了他們的進攻和防禦的器械。墨子先解下他的腰帶,用它擺成一座城,又拿一根小棍棒當作武器。接著公輸般使用九種不同的微型進攻器械,九次都被墨子擊退了。最後,公輸般用盡了他的全部進攻器械,可是墨子的防禦手段還遠遠沒有用完。於是公輸般說:我知道怎樣打敗你,但是我不願意說出來。墨子回答說:我知道你的辦法,但是我也不願意說出來。楚王問墨子這是什麼意思,墨子繼續說:公輸般是在想殺我。但是我的弟子禽滑厘等三百人,早已手持我的防禦器械,在宋國的城上等候楚國侵略者,就算殺了我,你也不能滅絕他們。楚王聽了這番話,嚷了起來:好啦好啦!我說不要攻宋了。這段故事若是真的,倒是為當今世界解決兩國爭端,樹立了良好榜樣。戰爭不必在戰場上進行。只要兩國的科學家、工程師把他們實驗中的攻守武器拿出來較量一番,戰爭也就不戰而決勝負了!
不管這段故事是真是假,也可以反映出墨者團體的性質,別的書上也說到這種性質。例如《淮南子·泰族訓》中說:墨子服役者百八十人。皆可使赴火蹈刃,死不旋踵。” 《墨子》一書的本身,差不多有九篇是講防禦戰術和守城器械。這一切表明,當初組成墨家的人是一群武士。
可是,墨子及其門徒。與普通的遊俠有兩點不同。第一點,普通的遊俠只要得到酬謝,或是受到封建主的恩惠,那就不論什麼仗他們都打;墨子及其門徒則不然,他們強烈反對侵略戰爭,所以他們只願意參加嚴格限於自衛的戰爭。第二點,普通的遊俠只限於信守職業道德的條規,無所發揮;可是墨子卻詳細闡明瞭這種職業道德,論證它是合理的,正當的。這樣,墨子的社會背景雖然是俠,卻同時成為一個新學派的創建人。
墨子對儒家的批評
墨子認為,儒之道,足以喪天下者四焉(l)儒者不相信天鬼存在,天鬼不悅 (2)儒者堅持厚葬,父母死後實行三年之喪,因此把人民的財富和精力都浪費了。(3)儒者強調音樂,造成同樣的後果。(4)儒者相信前定的命運,造成人們懶惰,把自己委之於命運(《墨子·公孟》)。《墨子》的《非儒》篇還說:累壽不能盡其學、當年不能行其禮,積財不能贍其樂。盛飾邪術,以營世君;盛為聲樂,以淫遇民:其道不可以期世,其學不可以導眾。這些批評顯示出儒墨社會背景不同。在孔子以前,早已有些飽學深思的人放棄了對天帝鬼神的信仰。下層階級的人,對於天鬼的懷疑、通常是發生得遲緩一些。墨子所持的是下層階級的觀點。他反對儒家的第一點。意義就在此。第二、第三點,也是在這個基礎上提出的。至於第四點。則是不相干的,因為儒家雖然常常講到,所指的並不是墨子攻擊的那種前定的命。前一章已經指出過這一點,就是在儒家看來。命是指人們所能控制的範圍以外的東西。但是,他若是竭盡全力,總還有一些東西是在他力所能及的控制範圍以內。因此,人只有已經做了他自己能夠做的一切以後,對於那些仍然要來到的東西才只好認為是不可避免的,只好平靜地、無可奈何地接受它。這才是儒家所講的知命的意思。
兼愛
儒家的中心觀念仁、義,墨子並沒有批評;在《墨子》一書中,他倒是常講到仁、義,常講仁人、義人。不過他用這些名詞所指的,與儒家所指的,還是有些不同。照墨子的意思,仁、義是指兼愛,仁人、義人就是實行這種兼愛的人。兼愛是墨子哲學的中心概念。墨子出於遊俠,兼愛正是遊俠職業道德的邏輯的延伸。這種道德,就是,在他們的團體內有福同享,有禍同當”(這是後來的俠客常常說的話)。以這種團體的概念為基礎,墨子極力擴大它,方法是宣揚兼愛學說,即天下的每個人都應該同等地、無差別地愛別的一切人。《墨子》中有三篇專講兼愛。墨子在其中首先區別他所謂的” 。堅持兼愛的人他名之為兼士,堅持愛有差別的人他名之為別士 “別士之言曰:吾豈能為吾友之身若為吾身,為吾友之親若為吾親,他為他的朋友做的事也就很少很少。兼士則不然,他必為其友之身若為其身,為其友之親若為其親,他為他的朋友做到他能做的一切。作出了這樣的區別之後,墨子問道:兼與別哪一個對呢?(引語見《墨子·兼愛下》)然後墨子用他的三表來判斷兼與別(以及一切言論)的是非。所謂三表,就是 “有本之者,有原之者,有用之者。於其本之也,考之天鬼之志、聖王之事。”(《墨子 ·非命中》)“於何原之?下原察百姓耳目之實。於何用之?發以為刑政,觀其中國家百姓人民之利。”(《墨子·非命上》)三表之中,最後一表最重要。中國家百姓人民之利是墨子判定一切價值的標準。
這個標準,也就是墨子用以證明兼愛最可取的主要標準。在《兼愛下》這一篇中,他辯論說:仁人之事者,必務求興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然當今之時,天下之害孰為大?曰:大國之攻小國也,大家之亂小家也;強之劫弱,眾之暴寡,詐之謀愚,貴之傲賤:此天下之害也。……姑嘗本原若眾害之所自生,此胡自生?此自愛人、利人生與?即必曰:非然也。必曰:從惡人、賊人生。分名乎天下惡人而賊人者,兼與?別與?即必曰:別也。然即之交別者,果生天下之大害者與?是故別非也。非人者必有以易之。…… 是故子墨子曰:兼以易別。然即兼之可以易別之故何也?曰:藉為人之國,若為其國,夫誰獨舉其國以攻人之國者哉?為彼者猶為己也。為人之都,若為其都,夫誰獨舉其都以伐人之都者哉?為彼猶為己也。為人之家,若為其家,夫誰獨學其家以亂人之家者哉?為彼猶為己也。然即國都不相攻伐,人家不相亂賊,此天下之害與?天下之利與?即必曰:天下之利也。姑嘗本原若眾利之所自生。此胡自生?此自惡人、賊人生與?即必曰:非然也。必曰:從愛人、利人生。分名乎天下愛人而利人者,別與?兼與?即必曰:兼也。然即之交兼者,果生天下之大利者與?是故子墨子曰;兼是也。”(《兼愛下》)墨子用這種功利主義的辯論,證明兼愛是絕對正確的。仁人的任務是為天下興利除害,他就應當以兼愛作為他自己以及天下所有的人的行動標準,這叫做以 “以兼為正,是以聰耳明目,相與視聽乎;是以股肱畢強,相為動宰乎。而有道肄相教誨,是以老而無妻子者,有所侍養以終其壽;幼弱孤童之無父母者,有所放依以長其身。今唯毋以兼為正,即若其利也。”(同上)這也就是墨子的理想世界,它只能通過實行兼愛而創造出來。
天志和明鬼
可是還有一個根本問題:如何說服人們兼愛呢?你可以把上面所說的告訴人們,說實行兼愛是利天下的唯一道路,說仁人是實行兼愛的人。可是人們還會問:我個人行動為什麼要利天下?我為什麼必須成為仁人?你可以進一步論證說,如果對全天下有利,也就是對天下的每個人都有利。或者用墨子的話說,夫愛人者,人必從而愛之;利人者,人必從而利之;惡人者,人必從而惡之;害人者,人必從而害之。”(《兼愛中》這樣說來,愛別人就是一種個人保險或投資,它是會得到償還的。可是絕大多數人都很近視,看不出這種長期投資的價值。也還有一些實例,說明這樣的投資根本得不到償還。
為了誘導人們實行兼愛,所以墨子在上述的道理之外,又引進丁許多宗教的、政治的制裁。因此,《墨子》有幾篇講天志明鬼。其中說,天帝存在,天帝愛人,天帝的意志是一切人要彼此相愛。天帝經常監察人的行動,特別是統治者的行動。他以禍懲罰那些違反天意的人,以福獎賞那些順從天意的人。除了天帝,還有許多小一些的鬼神,他們也同天帝一樣,獎賞那些實行兼愛的人,懲罰那些交相的人。
有一個墨子的故事與此有關,很有趣味。故事說:子墨子有疾。跌鼻進而問曰;先生以鬼神為明,能為禍福,為善者賞之,為不善者罰之。今先生聖人也,何故有疾?意者先生之言有不善乎?鬼神不明知乎?子墨子曰;雖使我有病,鬼神何遽不明?人之所得於病者多方:有得之寒暑,有得之勞苦。百門而閉一門焉、則盜何遽無從人?”( 《墨子·公孟》)如果用現代邏輯的術語,墨子可以說,鬼神的懲罰是一個人有病的充足原因,而不是必要原因。
一種似是而非的矛盾
現在正是個適當的時候來指出,不論墨家、儒家,在對待鬼神的存在和祭祀鬼神的態度上,都好像是矛盾的。墨家相信鬼神存在。可是同時反對喪葬和祭祀的縟禮,固然好像是矛盾的。儒家強調喪禮和祭禮,可是並不相信鬼神存在,同樣也好像是矛盾的。墨家在談到儒家的時候,自己也十分明快地指出過這種矛盾。公孟子是個儒家的人。 “公孟子曰無鬼神,又曰孟子必學祭祀。子墨子曰:執無鬼而學祭禮,是猶無客而學客禮也,是猶無魚而為魚罟也。’”(《墨子·公孟》)儒家、墨家這些好像是矛盾的地方,都不是真正的矛盾。照儒家所說,行祭禮的原因不再是因為相信鬼神真正存在,當然相信鬼神存在無疑是祭禮的最初原因。行禮只是祭祀祖先的人出於孝敬祖先的感情,所以禮的意義是詩的,不是宗教的。這個學說後來被荀子及其學派詳細地發揮了,本書第十三章將要講到。所以根本沒有什麼真正的矛盾。
同樣在墨家的觀點中也沒有實際的矛盾。因為墨子要證明鬼神存在,本來是為了給他的兼愛學說設立宗教的制裁,並不是對於超自然的實體有任何真正的興趣。所以他把天下大亂歸咎於疑惑鬼神之有與無之別,不明乎鬼神之能賞賢而罰暴也,並且接著問道:今若使天下之人偕若信鬼神之能賞賢而罰暴也,則夫天下豈亂哉?”(《墨子· 明鬼下》)所以他的天志明鬼之說都不過是誘導人們相信:實行兼愛則受賞,不實行兼愛則受罰。在人心之中有這樣的一種信仰也許是有用的,因此墨子需要它。 “節用節葬也是有用的,因此墨子也需要它。從墨子的極端功利主義觀點看來,需要這兩種東西是毫不矛盾的,因為兩者都是有用的。
國家的起源
人們若要實行兼愛,除了宗教的制裁,還需要政治的制裁。《墨子》有《尚同》三篇,其中闡述了墨子的國家起源學說。照這個學說所說,國君的權威有兩個來源:人民的意志和天帝的意志。它更進一步說,國君的主要任務是監察人民的行動,獎賞那些實行兼愛的人、懲罰那些不實行兼愛的人。為了有效地做到這一點,他的權威必須是絕對的。在這一點上,我們可能要問:為什麼人們竟然自願選擇,要有這樣的絕對極威來統治他們呢?
墨子的回答是,人們接受這樣的權威,並不是由於他們選中了它,而是由於他們無可選擇。照他所說,在建立有組織的國家之前,人們生活在如湯瑪斯·霍布士所說的 “自然狀態之中。在這個時候蓋其語曰天下之人異義。是以一人則一義,二人則二義,十人則十義,其人茲眾,其所謂義者亦茲眾。是以人是其義。以非人之義,故交相非也。”“天下之亂,若禽獸然。夫明乎天下之所以亂者,生於無政長。是故選天下之賢可者,立以為天子。”(《墨子·尚同上》)如此說來,國君最初是由人民意志設立的,是為了把他們從無政府狀態中拯救出來。
在另一篇中墨子又說:古者上帝鬼神之建設國都、立正長也,非高其爵、厚其祿、富貴佚而錯之也,將以為萬民興利、除害、富貧、眾寡、安危、治亂也。”(《墨子·尚同中》)照這個說法,國家和國君又都是通過天帝的意志設立的了。
不論國君是怎樣獲得權力的,只要他一朝權在手,就把令來行。照墨子所說,天子就要發政於天下之百姓,言曰:聞善而不善,皆以告其上;上之所是,必皆是之;上之所非,必皆非之。”(《墨子·尚同上》)這就引導出墨子的名言:上同而不下比” (同上),就是說,永遠同意上邊的,切莫依照下邊的……如是墨子論證出,國家必須是極權主義的,國君的權威必須是絕對的。這是他的國家起源學說的必然結論。因為國家的設立,有其明確的目的,就是結束混亂,混亂的存在則是由於天下之人異義。因此國家的根本職能是一同國之義”(均見《墨子·尚同上》)。一國之內,只能有一義存在,這一義必須是國家自身確定的一義。別的義都是不能容忍的,因為如果存在別的義,人們很快就會返回到自然狀態,除了天下大亂,一無所有。在這種政治學說裡,我們也可以看出,墨子發展了俠的職業道德,那是非常強調團體內的服從和紀律的。它無疑也反映了墨子時代的混亂政治局面,使得許多人嚮往一個中央集極的政權,哪怕是一個專制獨裁的也好。
這樣,就只能夠存在一義。義,墨子認為就是交相兼,不義就是交相別。這也就是唯一的是非標準。通過訴諸這種政治制裁,結合他的宗教制裁,墨子希望,能夠使天下一切人都實行他的兼愛之道。
墨子的學說就是如此。與墨子同時的一切文獻,一致告訴我們,墨子本人的言行,就是他自己學說的真正範例。

第六章

道家第一階段:楊朱
《論語》記載,孔子周遊列國時遇到一些他稱為隱者”(《微子》)避世”( 《憲問》)的人。這些隱者嘲笑孔子,認為孔子救世的努力都是徒勞。有一位隱者把孔子說成是知其不可而為之者”(同上)。孔子的弟子子路,有一次回答了這些攻擊,說: “不仕無義。長幼之節,不可廢也。君臣之義,如之何其廢之,欲潔其身、而亂大倫?君子之仕也,行其義也。道之不行,已知之矣。”(《微子》)早期道家和隱者
隱者正是這樣的欲潔其身的個人主義者。在某種意義上,他們還是敗北主義者,他們認為這個世界太壞了,不可救藥。有一位隱者說:滔滔者天下皆是也,而誰以易之?”(《論語·微子》)這些人大都離群索居,遁跡山林,道家可能就是出於這種人。
可是道家也不是普通的隱者,只圖避世欲潔其身,不想在理論上為自己的退隱行為辯護。道家是這樣的人,他們退隱了。還要提出一個思想體系。賦予他們的行為以意義。他們中間,最早的著名的代表人物看來是楊朱。
楊朱的生卒年代未詳,但是一定生活在墨子(西元前約479一前約381)與孟子(西元前約371一前約289)之間。因為墨子從未提到他,而在孟子的時代他已經具有與墨家同等的影響。孟子本人說過:楊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孟子·膝文公下》)《列子》是道家著作,其中有一篇題為《楊朱》。照傳統的說法,它代表揚朱的哲學。但是現代的學者已經深深懷疑《列子》這部書的真實性,而且《楊朱》篇中的思想,大都與其他先秦的可信的資料所記載的楊宋思想不合。《楊朱》篇的主旨是極端的縱欲主義,而在其他的先秦著作中從來沒有指責楊朱是縱欲主義的。楊朱的思想真相如何,可惜已經沒有完整的記載了,只好從散見於別人著作的零星材料中細繹出來。
楊朱的基本觀念
《孟子》說:楊子取為我,拔一毛而利天下,不為也。”(《盡心上》)《呂氏春秋》(公示前三世紀)說:陌生貴己。”(《審分覽·不二》)《韓非子》(西元前三世紀說:今有人於此,義不入危城,不處軍旅,不以天下大利易其脛一毛,……輕物重生之士也。”(《顯學》)《淮南子》(西元前二世紀)說:全性保真,不以物累形:楊子之所立也。”(《汜論訓》)在以上引文中,《呂氏春秋》說的陽生,近來學者們已經證明就是楊朱。《韓非子》說的不以天下大利易其脛一毛的人,也一定是楊朱或其門徒,因為在那個時代再沒有別人有此主張。把這些資料合在一起,就可以得出楊朱的兩個基本觀念:為我 “輕物重生。這些觀念顯然是反對墨子的,墨子是主張兼愛的。《韓非子》說的楊朱不以天下大利易其脛一毛,與《孟子》說的楊朱拔一毛而利天下不為也,有些不同。可是這兩種說法與楊朱的基本觀念是一致的。後者與為我一致,前者與輕物重生” 一致。兩者可以說是一個學說的兩個方面。
楊朱基本觀念的例證
上述揚朱思想的兩個方面,都可以在道家文獻中找到例證。《莊子·逍遙遊》有個故事說:堯讓天下於許由。……許由曰:子治天下,天下既已治也,而我猶代子,吾將為名乎?名者,實之賓也。吾將為賓乎?鷦鷯巢於深林,不過一枝;偃鼠飲河,不過滿腹。歸休乎君?子無所用天下為。許由這個隱者,把天下給他,即使白白奉送,他也不要。當然他也就不以天下大利易其脛一毛。這是《韓非子》所說的楊朱思想的例證。
前面提到《列子》的《楊朱》篇,其中有個故事說;禽子問楊朱曰:去子體之一毛,以濟一世,汝為之乎?楊子自;世固非一毛之所濟。禽子曰:假濟,為之乎?楊子弗應。禽子出語孟孫陽。孟孫陽曰:子不達夫子之心,吾請言之,有侵若肌膚獲萬金者,若為之乎?曰:為之。孟孫陽曰;有斷若一節得一國,子為之乎?禽子默然有間。孟孫陽曰:一毛微於肌膚,肌膚微於一節,省矣。然則積一毛以成肌膚,積肌膚以成一節。一毛固一體萬分中之一物,奈何輕之乎?這是楊朱學說另一方面的例證。《列子·揚朱》篇還說:古之人損一毫利天下,不與也;悉天下奉一身,不取也。人人不損一毫,人人不利天下:天下治矣。我們不能相信這些話真是楊朱說的,但是這些話把楊朱學說的兩個方面,把早期道家的政治哲學,總結得很好。
《老子》、《莊子》中的楊朱思想
在《老子》、《莊子》以及《呂氏春秋》中都能見到楊朱基本觀念的反映。《呂氏春秋》說:今吾生之為我有,而利我亦大矣。論其貴賤,爵為天子不足以比焉。論其輕重,富有天下不可以易之。論其安危,一曙失之,終身不復得。此三者,有道者之所慎也。”(《孟春紀·重己》)這段話說明瞭為什麼應當輕物重生。即使失了天下,也許有朝一日能夠再得,但是一旦死了,就永遠不能再活。《老子》裡有些話含有同樣的思想。例如,貴以身為天下,若可寄天下;愛以身為天下,若可托天下。”(第十三章這就是說,在為人處世中,貴重自己身體超過貴重天下的人,可以把天下給予他;愛他自己超過愛天下的人,可以將天下委託他。又如名與身:孰親?身與貨:孰多?”(第四十四章)都表現出輕物重生的思想。《莊子》的《養生主》裡說;為善無近名,為惡無近刑,緣督以為經: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養親,可以盡年。這也是沿著楊朱思想的路線走,先秦道家認為,這是保身全生免受人世傷害的最好的辦法。一個人的行為若是很壞,受到社會懲罰,顯然不是全生的方法。但是一個人的行為若是太好,獲得美名,這也不是全生的方法。《莊子》另一篇中說:山木自寇也。膏火自煎也。桂可食,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人間世》)一個享有有才有用的美名的人,他的命運將會和桂樹、漆樹一樣。
所以《莊子》裡有一些話讚美無用之用。《人間世》篇中講到一棵很大的櫟社樹,是不材之木,無所可用,所以匠人不砍它。櫟社樹托夢對匠人說;予求無所可用久矣。幾死,乃今得之,為予大用。使予也而有用,且得有此大也邪?這一篇最後說;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無用之用也。無用是全生的方法。善於全生的人,一定不能多為惡,但是也一定不能多為善。他一定要生活在善惡之間。他力求無用,但是到頭來,無用對於他有大用。
道家的發展
這一章所講的是先秦道家哲學發展的第一階段。先秦道家哲學的發展,一共有三個主要階段。屬於楊朱的那些觀念,代表第一階段。《老子》的大部分思想代表第二階段。《莊子》的大部分思想代表第三階段即最後階段。我說《老子》、《莊子》的大部分思想,是因為在《老子》裡也有代表第一、第三階段的思想,在《莊子》裡也有代表第一、第二階段的思想。這兩部書,像中國古代別的書一樣,都不是成於一人之手,而是不同時期不同的人寫的,它們實際上是道家著作、言論的彙編。
道家哲學的出發點是全生避害。為了全生避害,楊朱的方法是。這也就是普通隱者的方法,他們逃離人世,遁跡山林,心想這樣就可以避開人世的惡。可是人世間事情多麼複雜,不論你隱藏得多麼好,總是有些惡仍然無法避開。所以有些時候,” 的方法還是不中用。《老子》的大部分思想表示出另一種企圖,就是揭示宇宙事物變化的規律。事物變,但是事物變化的規律不變。一個人如果懂得了這些規律,並且遵循這些規律以調整自己的行動,他就能夠使事物轉向對他有利。這是先秦道家發展的第二階段。
可是即使如此,也還是沒有絕對的保證。不論自然界、社會界、事物的變化中總是有些沒有預料到的因素。儘管小心翼翼。仍然有受害的可能。老子這才把話說穿了: “吾所以有大患者,為吾有身,及吾無身,吾有何患!”(《老子》第十三章)這種大徹大悟之言,《莊子》有許多地方加以發揮,產生了齊生死、一物我的理論。它的意思也就是,從一個更高的觀點看生死,看物我。從這個更高的觀點看事物,就能夠超越現實的世界。這也是的一種形式;然而不是從社會到山林,而很像是從這個世界到另一個世界。這是先秦道家發展的第三階段,也是最後階段。《莊子》的《山木》篇有個故事,把這一切發展都表現出來了。故事說:莊子行於山中,見大木枝葉盛茂,伐木者止其旁而不取也,問其故。曰:無所可用。莊子曰:此木以不材得終其天年。夫子出於山,舍於故人之家。故人喜,命豎子殺雁而烹之。豎子請曰:其一能鳴,其一不能鳴:請奚殺?主人曰;殺不能鳴者。明日,弟子問於莊子曰:昨日山中之木,以不材得終其天年;今主人之雁,以不材死:先生將何處?莊子笑曰:周將處乎材與不材之間。材與不材之間,似之,而非也,放未免乎累。若夫乘道德而浮游則不然。無譽無訾,一龍一蛇,與時俱化,而無肯專為;一上一下,以和為量,浮游乎萬物之祖;物物而不物於物,則胡可得而累邪!這個故事的前部分,表現的就是楊朱所實行的全生理論,後部分則是莊子的理論。這裡所說的,相當於前面引用的《養生主》所說的為善不材,相當於 “為惡材與不材之間,相當於緣督以為經。可是一個人如果不能從一個更高的觀點看事物、那麼這一切方法沒有哪一個能夠絕對保證他不受傷害。不過。從更高的觀點看事物,也就意味著取消自我。我們可以說,先秦道家都是為我的。只是後來的發展,使這種為我走向反面,取消了它自身。
第七章

儒家的理想主義派:孟子
《史記》記載,孟子(西元前371?一前289?年)是鄒(今山東省南部)人。他從孔子的孫子子思的門人學習儒家學說。當時的齊國(也在今山東省)是個大國,有幾代齊王很愛好學術。他們在齊國首都西門稷門附近,建立一個學術中心,名叫稷下。稷下學者皆命曰列大夫,為開第康莊之衢,高門大屋,尊寵之。覽天下諸侯賓客,言齊能致天下賢士也。”(《史記·孟子荀卿列傳》)孟子一度是稷下的著名學者之一。他也曾遊說各國諸侯,但是他們都不聽從他的學說。他最後只好回來與弟子們作《孟子》七篇。這部書記載了孟子與諸侯、與弟子的談話。《孟子》後來被推祟為四書之一,四書是近千年來儒家教育的基礎。
孟子代表儒家的理想主義的一翼,稍晚的荀子代表儒家的現實主義的一翼。這樣說是什麼意思,往下就可以明白。
人性善
我們已經知道,孔子對於講了很多,對”“之辨也分得很清。每個人應當毫不考慮自己利益,無條件地做他應該做的事,成為他應該成為的人。換句話說,他應當推已及人,這實質上就是行。但是孔子雖然講了這些道理,他卻沒有解釋為什麼每個人應該這樣做。孟子就試圖回答這個問題。在回答的過程中,孟子建立了人性本善的學說。性善的學說使孟子贏得了極高的聲望。
人性是善的,還是惡的,——確切地說,就是,人性的本質是什麼?——向來是中國哲學中爭論最激烈的問題之一。據孟子說,他那個時候,關於人性的學說,除了他自己的學說以外,還另有三種學說。第一種是說人性既不善又不惡。第二種是說人性既可善又可惡(這意思似乎是說人性內有善惡兩種成分),第三種是說有些人的人性善,有些人的人性惡(詳《孟子·告子上》)。持第一種學說者是告子,他是與孟子同時的哲學家。《孟子》中保存了他和孟子的幾段很長的辯論,所以我們對於第一種學說比對於其他兩種知道得多一些。
孟子說人性善,他的意思並不是說,每個人生下來就是孔子,就是聖人。他的學說,與上述第二種學說的一個方面有某些相似之處,也就是說,認為人性內有種種善的成分。他的確承認,也還有些其他成分,本身無所謂善惡,若不適當控制,就會通向惡。這些成分,他認為就是人與其他動物共有的成分。這些成分代表著人的生命的動物方面,嚴格地說,不應當認為是性部分。
孟子提出大量論證,來支持性善說,有段論證是:人皆有不忍人之心。……今人乍見孺子將入於井,皆有沐惕側隱之心。……由是觀之,無側隱之心,非人也;無羞惡之心,非人也;無辭讓之心,非人也;無是非之心,非人也。側隱之心,仁之端也;羞惡之心,義之端也;辭讓之心,禮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人之有是四端也,猶其有四體也。……凡有四端於我者,知皆擴而充之矣。若火之始然,泉之始達。苟能充之,足以保四海;苟不充之,不足以事父母。”(《孟子·公孫醜上》)一切人的本性中都有此四端,若充分擴充,就變成四種常德,即儒家極其強調的仁、義、禮、智。這些德,若不受外部環境的阻礙,就會從內部自然發展(即擴充),有如種子自己長成樹,蓓蕾自己長成花。這也就是孟子同告子爭論的根本之點。告子認為人性本身無善無不善,因此道德是從外面人為地加上的東西,即所謂義,外也
這裡就有一個問題:為什麼人應當讓他的四端。而不是讓他的低級本能,自由發展?孟子的回答是,人之所以異於禽獸,就在於有此四端。所以應當發展四端,因為只有通過發展四端、人才真正成為。孟子說:人之所以異於禽獸者幾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孟子·離婁下》)他這樣回答了孔子沒有想到的這個問題。
儒墨的根本分歧
我們由此看出了儒墨的根本分歧。孟子以距楊墨為己任,他說:楊氏為我,是無君也。墨氏兼愛,是無父也。無父無君,是禽獸也。……是邪說誣民,充塞仁義也。” (《墨子·膝文公下》)很明顯,楊朱的學說是反對仁義的,因為仁義的本質是利他,而楊朱的原則是利己。但是墨子的兼愛,目的也是利他,在利他這方面他甚至比儒家的調子更高。那麼,孟子在他的批判中,為什麼把墨子和楊朱混在一起呢?
對於這個問題,傳統的回答是,由於墨家主張愛無差等,而儒家主張愛有差等。換句話說,在愛人的問題上,墨家強調同等,儒家強調差等。《墨子》裡有段話說明瞭這個分歧,有個巫馬子對墨子說:我不能兼愛。我愛鄒人於越人,愛魯人於鄒人,愛我鄉人於魯人,愛我家人於鄉人,愛我親於我家人,愛我身於吾親。“(《墨子·耕柱》)巫馬子是儒家的人,竟然說愛我身於吾親,很可能是墨家文獻的誇大其詞。這顯然與儒家強調的孝道不合。除了這一句以外,巫馬子的說法總的看來符合儒家精神。因為照儒家看來,應當愛有差等。
談到這些差等,孟子說:君子之於物也,愛之而弗仁;於民也,仁之而弗親。親親而仁民,仁民而愛物。”(《孟子·盡心上》)孟子同墨者夷之辯論時,問他信以為人之親其兄之子,為若親其鄰之赤子乎?”(《孟子·媵文公上》)對於兄之子的愛,自然會厚於對鄰人之子的愛。在孟子看來,這是完全正常的;人應當做的就是推廣這種愛使之及於更遠的社會成員。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孟子· 梁惠王上》)這就是孟子所說的善推其所為”(同上)。這種推廣是在愛有差等的原則基礎上進行的。
愛家人,推而至於也愛家人以外的人,這也就是行忠恕之道,回過來說也就是行,這都是孔子宣導的。這其間並無任何強迫,因為一切人的本性中都有側隱之心,不忍看得別人受苦。這是仁之端也,發展這一端就使人自然地愛人。但是同樣自然的是,愛父母總要勝過愛其他一般的人,愛是有差等的。
儒家的觀點是這樣。墨家則不然,它堅持說,愛別人和愛父母應當是同等的。這會不會弄成薄父母而厚別人,且不必管它,反正是要不惜一切代價,也要消除儒家的有差等的愛。孟子抨擊墨氏兼愛,是無父也的時候,心中所想的正是這一點。
在愛的學說上,儒墨的上述分歧,孟子及其以後的許多人都很清楚地指出過。但是除此以外,還有一個更帶根本性的分歧。這就是,儒家認為,仁是從人性內部自然地發展出來的;而墨家認為,兼愛是從外部人為地附加於人的。
也可以說,墨子也回答了孔子沒有想到的一個問題,就是,為什麼人應當行仁義?不過他的回答是根據功利主義。他強調超自然的和政治的制裁以強迫和誘導人們實行兼愛,也與儒家為仁義而仁義的原則不合。若把第五章所引《墨子·兼愛》篇的話與本章所引《孟子》論四端的話加以比較,就可以很清楚地看出這兩家的根本分歧。
政治哲學
前面我們已經看到,墨家的國家起源論,也是一種功利主義的理論。現在再看儒家的國家起源論,又與它不同。孟子說:人之有道也,飽食暖衣,逸居而無教,則近於禽獸。聖人有憂之,使契為司徒,教以人倫: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別,長幼有序,朋友有信。”(《孟子·媵文公上》)人之所以異於禽獸,在於有人倫以及建立在人倫之上的道德原則。國家和社會起源於人倫。照墨家說,國家的存在是因為它有用;照儒家說,國家的存在是因為它應當存在人只有在人倫即人與人的關係中,才得到充分的實現和發展。孟子像亞力士多德,主張人是政治的動物,主張只有在國家和社會中,才能夠充分發展這些人倫。國家是一個道德的組織,國家的元首必須是道德的領袖。因此儒家的政治哲學認為,只有聖人可以成為真正的王。孟子把這種理想,描繪成在理想化的古代已經存在。據他說,有個時期聖人堯為天子(據說是活在西元前二十四世紀)。堯老了,選出一個年輕些的聖人舜,教繪他怎樣為君,於是在堯死後舜為天子。同樣地,舜老了選出一個年輕些的聖人禹作他的繼承人。天子的寶座就這樣由聖人傳給聖人,照孟子說,這樣做是因為應當這樣做。
君若沒有聖君必備的道德條件,人民在道德上就有革命的權利。在這種情況下,即使殺了君,也不算弑君之罪。這是因為,照孟子說,君若不照理想的君道應當做的做,他在道德上就不是君了,按孔子正名的學說,他只是一夫,如孟子所說的(《孟子· 梁惠王下》。孟子還說: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孟子·盡心下》)孟子的這個思想,在中國的歷史中,以至在晚近的辛亥革命和中華民國的創建中,曾經發生巨大的影響。西方民主思想在辛亥革命中也發揮了作用,這是事實,但是對於人民群眾來說,本國的古老的有權革命的思想,它的影響畢竟大得多。


如果聖人為王,他的治道就叫做王道。照孟子和後來的儒家說,有兩種治道。一種是道,另一種是道。它們是完全不同的種類。聖王的治道是通過道德指示和教育;霸主的治道是通過暴力的強迫。王道的作用在於德,霸道的作用在於力。在這一點上,孟子說:以力假仁者霸。……以德行仁者王。……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力不贍也。以德服人者,中心悅而誠服也,如七十子之服孔子也。”(《孟子·公孫醜上》)後來的中國政治哲學家一貫堅持王霸的區別。用現代的政治術語來說,民主政治就是王道,因為它代表著人民的自由結合;而法西斯政治就是霸道,因為它的統治是靠恐怖和暴力。
聖王的王道為人民的福利盡一切努力,這意味著他的國家一定要建立在殷實的經濟基礎上。由於中國經常占壓倒之勢的是土地問題,所以據孟子看來,王道最重要的經濟基礎在於平均分配士地,這是很自然的。他的理想的土地制度,就是以井田著稱的制度。按照這個制度,每平方裡(一裡約為三分之一英里)土地分成九個方塊,每塊為一百畝。中央一塊叫做公田,周圍八塊是八家的私田,每家一塊。八家合種公田,自種私田。公田的產品交給政府,私田的產品各家自留。九個方塊安排得像個字,因此叫做井田制度”(《孟子·媵文公上》)
孟子進一步描繪這個制度說,各家在其私田中五畝宅基的周圍,要種上桑樹,這樣,老年人就可以穿上絲稠了。各家還要養雞養豬,這樣,老年人就有肉吃了。這若做到了,則王道治下的每個人都可以養生送死無憾,王道之始也”(《孟子·梁惠王上》)
這不過僅僅是王道之,因為它僅只是人民獲得高度文化的經濟基礎。還要 “謹癢序之教,中之以孝悌之義,使人人受到一定的教育,懂得人倫的道理,只有這樣,王道才算完成。
行這種王道,並不是與人性相反的事情,而恰恰是聖王發展他自己的惻隱之心” 的直接結果。孟子說:人皆有不忍人之心。先王有不忍人之心,斯有不忍人之政矣。” (《孟子·公孫醜上》)在孟子思想中。不忍人之心惻隱之心是一回事。我們已經知道,照儒家所說,仁,只不過是惻隱之心的發展;惻隱之心又只有通過愛的實際行動來發展;而愛的實際行動又只不過是善推其所為,也就是行忠恕之道。王道不是別的,只是聖王實行愛人、實行忠恕的結果。
照孟子所說,王道並無奧妙,也不難。《孟子·梁惠王上》中記載。有一次齊宣王看見一頭牛被人牽去作犧牲,他不忍其觳觫,若無罪而就死地,因而命令用羊替換它。於是孟子對宣王說,這就是他的不忍人之心的例子,只要他能夠把它推廣到人事上,他就是行王道。宣王說他辦不到,因為他有好貨、好色的毛病。孟子說,人人好貨、好色,王如果由知道自己的欲望,從而也知道他的所有人民的欲望,並採取措施盡可能滿足這些欲望,這樣做的結果不是別的,正是王道。
孟子對宣王所說的一切,沒有別的,就只是善推其所為,這正是行忠恕之道。在這裡我們看出,孟子如何發展了孔子的思想。孔子闡明忠恕之道時,還只限於應用到個人自我修養方面,而孟子則將其應用範圍推廣到治國的政治方面。在孔子那裡,忠恕還只是內聖之道,經過孟子的擴展,忠恕又成為外王之道。
即使是在內聖的意義上,孟子對於這個道的概念,也比孔子講得更清楚。孟子說:盡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則知天矣。”(《孟子·盡心上》)這裡所說的 “就是不忍人之心,就是惻隱之心。所以充分發展了這個心,也就知道了我們的性。又據孟子說,我們的性是天之所與我者”(《孟子·告子上》),所以知道了性,也就知道了天。
神秘主義
照孟子和儒家中孟子這一派講來,宇宙在實質上是道德的宇宙。人的道德原則也就是宇宙的形上學原則,人性就是這些原則的例證。孟子及其學派講到天的時候,指的就是這個道德的宇宙。理解了這個道德的宇宙。就是孟子所說的知天。一個人如果能知天,他就不僅是社會的公民,而且是宇宙的公民,即孟子所說的天民”(《孟子·盡心上》)。孟子進一步區別人爵天爵。他說:有天爵者,有人爵者。仁義忠信,樂善不倦,此天爵也。公卿大夫,此人爵也。”(《孟子·告子上》)換句話說,天爵都是在價值世界裡才能夠達到的境地,至於人爵都是人類世界裡純屬世俗的概念。一個天民,正因為他是天民,所關心的只是天爵,而不是人爵。
孟子還說:萬物皆備於我矣。反身而誠,樂莫大焉。強怨而行,求仁莫近焉。” (《孟子·盡心上》)換句話說,一個人通過充分發展它的性,就不僅知天,而且同天。一個人也只有充分發展他的不忍人之心,他才內有仁德。要達到仁,最好的方法是行忠恕。通過行忠恕,他的自我、自私,都逐步減少了。一旦減無可減,他就感覺到再也沒有人與我的分別,再也沒有人與天的分別。這就是說,他已經同天,即與宇宙同一,成為一個整體。由此就認識到萬物皆備於我。從這句話我們看到了孟子哲學中的神秘主義成分,
若要更好地瞭解這種神秘主義,就得看一看孟子對於浩然之氣的討論,在其中,孟子描述了自己的精神修養發展過程。《孟子·公孫醜上》告訴我們,有一位弟子問孟子有什麼特長,孟子回答說:我知言,我善養吾浩然之氣。這位弟子又問什麼是浩然之氣,孟子回答說;其為氣也,至大至剛,以直養而無害,則塞於天地之間。其為氣也,配義與道;無是,餒也。”“浩然之氣是孟子獨創的名詞。到後來,孟子的影響日益增大,這個名詞也就不罕見了,但是在先秦僅此一見。至於它到底意指什麼,連孟子也承認難言也”(同上)。可是這段討論,先講了兩個武士和他們養氣的方法。從這一點我推測出,孟子的也就是勇氣的氣,士氣的氣。它和武士的勇氣、士氣性質相同。當然也有所不同,就是它更被形容為浩然,浩然是盛大流行的樣子。武士所養的氣是關係到人和人的東西,所以只是一種道德的價值。但是浩然之氣則是關係到人和宇宙的東西,因而是一種超道德的價值。它是與宇宙同一的人的氣,所以孟子說它塞於天地之間
養浩然之氣的方法有兩個方面。一個方面,可以叫做知道。道就是提高精神境界的道。另一方面,孟子叫做集義,就是經常做一個天民在宇宙中應當做的事。把這兩方面結合起來,就是孟子說的配義與道
一個人能夠知道而且長期集義,浩然之氣就自然而然地產生。絲毫的勉強也會壞事。就像孟子說的:無若宋人然。宋人有閔其苗之不長而偃之者。芒芒然歸,謂其人曰:今日病矣,予助苗長矣。其子趨而往視之,苗則槁矣。”(同上)一個人種莊稼,一方面當然要培育它,但是另一方面千萬不可助長。養浩然之氣正像種莊稼,當然要做些事,那就是行仁義。雖然孟子在這裡只說到義,沒有說到仁,實際上並無不同,因為仁是內部內容,其外部表現就是義。一個人若是經常行義,浩然之氣就會自然而然從他的內心出現。
雖然這種浩然之氣聽起來怪神秘,可是照孟子所說,它仍然是每個人都能夠養成的。這是因為浩然之氣不是別的,就是充分發展了的人性,而每個人的人性基本上是相同的。人性相同,正如每個人的身體形狀相同。孟子舉了個例子,他說,鞋匠做鞋子,雖然不瞭解顧客的腳實際有多大,但是他做的總是鞋子,而不是草籃子(《孟子·告子上》)。這是因為人的腳都是大同小異的。人性的情況也一樣,聖人的本性與其他人的也相同。所以每個人都能夠成為聖人。只要他充分地發展他的本性就行了。正如孟子斷言的: “人皆可以為堯舜”(《孟子·告子下》)。這是孟子的教育學說,歷來的儒家都堅持這個學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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