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2月1日 星期日

《中國哲學簡史》(7)


《中國哲學簡史》





當代大哲學家馮友蘭先生於1947年在美國賓夕法尼亞大學受聘擔任講座教授,講授中國哲學史。其英文講稿後經整理寫成《中國哲學簡史》,於1948年由美國著名出版公司麥克米蘭出版。此書一出,立即成為西方人瞭解和學習中國哲學的超級入門書。其後又有法文、義大利文、西班牙文、南斯拉夫文、日文等譯本出版。五十多年來,該書一直是世界各大學中國哲學的通用教材,在西方影響很大。論者認為,本書是馮友蘭先生哲學與思想融鑄的結晶。以一本篇幅有限的哲學史專著,打通古今中外的相關知識,其中充滿睿智與哲人洞見。特別是作者對現實問題的關懷,頗具讀書不忘救國,救國不忘讀書的大家風範。本書對於今日中國的讀者,不失為一本教興豐厚的議論經典。
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該書沒有中文本。直到20世紀80年代,該書才由馮友蘭先生的學生第一次根據英文本譯成中文,由北京大學出版社於1985年出版。中文本首版印刷十萬冊,很快售罄,成為當時學術界的暢銷書。

作者馮友蘭
翻譯趙複三
作者簡介:


馮友蘭,字芝生,河南唐河人。1912年入上海中國公學大學預科班,1915年入北京大學文科中國哲學門,1919年赴美留學,1924年獲哥倫比亞大學博士學位。回國後歷任中州大學、廣東大學、燕京大學教授、清華大學文學院院長兼哲學系主任。抗戰期間,任西南聯大哲學系教授兼文學院院長。1946年赴美任客座教授。1948年末至1949年初,任清華大學校務會議主席。曾獲美國普林斯頓大學、印度德里大學、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名譽文學博士。1952年後一直為北京大學哲學系教授。
1923年夏,馮友蘭以《人生理想之比較研究》(又名《天人損益論》)順利通過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博士畢業答辯,獲哲學博士學位。是年秋回國後,沿博士論文方向寫成《一種人生觀》。1924年又寫成《人生哲學》,作為高中教材之用,在這本書中,馮友蘭確立了其新實在主義的哲學信仰,並開始把新實在主義同程朱理學的結合。在燕京大學任教期間,馮友蘭講授中國哲學史,分別於1931年、1934年完成《中國哲學史》上、下冊,後作為大學教材,為中國哲學史的學科建設做出了重大貢獻。
1939年到19467年馮友蘭連續出版了六本書,稱為貞元之際所著書:《新理學》(1937)、《新世訓》(1940)、《新事論》(1940)、《新原人》(1942)、《新原道》(1945)、《新知言》(1946)。通過貞元六書,馮友蘭創立了新理學思想體系,使他成為中國當時影響最大的哲學家。
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是馮友蘭學術思想的轉型期。新中國成立後,馮友蘭放棄其新理學體系,接受馬克思主義,開始以馬克思主義為指導研究中國哲學史。著有《中國哲學史新編》第一、二冊、《中國哲學史論文集》、《中國哲學史論文二集》、《中國哲學史史料學初稿》、《四十年的回顧》和七卷本的《中國哲學史新編》等書。
目錄

第一章 中國哲學的精神
第二章 中國哲學的背景
第三章 各家的起源
第四章 孔子:第一位教師
第五章 墨子:孔子的第一個反對者
第六章 道家第一階段:楊朱
第七章 儒家的理想主義派:孟子
第八章 名家
第九章 道家第二階段:老子
第十章 道家第三階段:莊子
第十一章 後期墨家
第十二章 陰陽家和先秦的宇宙發生論
第十三章 儒家的現實主義派:荀子
第十四章 韓非和法家
第十五章 儒家的形上學
第十六章 世界政治和世界哲學
第十七章 將漢帝國理論化的哲學家:董仲舒
第十八章 儒家的獨尊和道家的復興
第十九章 新道家:主理派
第二十章 新道家:主情派
第二十一章 中國佛學的建立
第二十二章 禪宗:靜默的哲學
第二十三章 新儒家:宇宙發生論者
第二十四章 新儒家:兩個學派的開端
第二十五章 新儒家:理學
第二十六章 新儒家:心學
第二十七章 西方哲學的傳入
第二十八章 中國哲學在現代世界
《中國哲學簡史》 繁體版 精讀本

第十八章

儒家的獨尊和道家的復興

漢朝不僅在年代上繼承秦朝,而且在許多方面也是繼承秦朝。它鞏固了秦朝首次實現的統一。
統一思想

為達到鞏固統一的目的,秦採取了許多政策,其中最重要的是統一思想的政策。秦統一六國之後,丞相李斯上書始皇帝,說;古者天下散亂,莫能相一。……人善其所私學。以非上所建立。今陛下並有天下,辨白黑而定一尊。而私學乃相與非法教之制。…… 如此不禁,則主勢降乎上,党與成乎下。”(《史記·李斯列傳》)
然後他提出極端嚴厲的建議:一切史記,除了秦記。一切百家思想的著作和其他文獻,除了由博士官保管的,除了醫藥、蔔筮、種樹之書、都應當送交政府燒掉。至於任何個人若想求學,他們都應當以吏為師”(《史記·秦始皇本紀》)
始皇帝批准了他的建議,於西元前213年付諸實施。這雖然是徹底掃蕩。實際上卻不過是長期存在的法家思想合乎邏輯的應用而已。韓非早已說過:明主之國,無書簡之文,以法為教;無先王之語,以吏為師。”(《韓非子·五蠹》)
李斯建議的目的很明白。他肯定是希望只有一個天下,一個政府,一個歷史,一個思想。所以醫藥之類實用方技之書免於焚燒,用我們現在的話說,是因為它們是技術書籍,與意識形態無關。
可是,正是秦朝的殘暴促使它迅速垮臺,漢朝繼之而興,大量的古代文獻和百家” 著作又重見天日。漢朝統治者們雖然不贊成其前朝的極端措施,可是他們也感到,如果要維持政治上的統一,還是一定要統一帝國內的思想。這是統一思想的第二次嘗試,是沿著與秦朝不同的路線進行的。
漢武帝(西元前140一前87年在位)進行了這一番新的嘗試。他在進行中採納了董仲舒的建議。
西元前136年左右,董仲舒在對策中說:《春秋》大一統者,天地之常經,古今之通誼也。今師異道,人異論,百家殊方,指意不同,是以上無以持一統。他在對策的結論中建議:諸不在六藝之科、孔子之術者,皆絕其道,勿使並進。”(《漢書·董仲舒傳》)
武帝採納了這個建議。正式宣佈儒學為國家官方學說,六經在其中佔統治地位,當然,儒家要鞏固這個新獲得的地位,需要用相當時間從其他對立的各家中擇取許多思想,從而使儒學變得與先秦儒學很不相同。前一章我們已經講到,這個折中混合的過程是怎樣進行的。而且自從武帝以後,政府總是使儒家比別家有更好的機會來闡發他們的學說。
董仲舒所說的大一統原則,也在《春秋公羊傳》中討論過。《春秋》第一句是: “元年,春,王正月。《公羊傳》的解釋中說:何言乎王正月?大一統也。” 據董仲舒和公羊學派說,這個大一統,就是孔子作《春秋》時為他的理想中的新朝代制訂的綱領之一。
武帝根據董仲舒建議而實施的措施,比起李斯向始皇帝建議的措施,要積極得多,也溫和得多,雖然兩者的目的同樣地在於統一整個帝國的思想。漢朝的措施,不是像秦朝的措施那樣不加區別地禁絕一切學派的思想,造成思想領域的真空,而是從百家” 之中選出一家,即儒家,給予獨尊的地位,作為國家的教義。還有一點不同,漢朝的措施沒有頒佈對於私自教授其他各家思想的刑罰。它僅只規定,凡是希望做官的人都必須學習六經和儒學。以儒學為國家教育的基礎,也就打下了中國的著名的考試制度的基礎,這沖制度是用於擴充政府新官員的。這樣一來,漢朝的措施實際上是秦朝的措施與以前的私學相調和的產物。這種私學,自孔子以後越來越普遍了。有趣的是,中國第一個私學教師,現在變成了中國第一個國學教師。
孔於在漢代思想中的地位

這樣做的結果,孔子的地位在西元前一世紀中葉就變得很高了。大約在這個時期,出現了一種新型的文獻,名叫緯書。緯,是與經相對的,譬如織布,有經有緯。漢朝許多人相信,孔子作了六經,還有些意思沒有寫完,他們以為,孔子後來又作了六緯,與六經相配,以為補充。所以,只有六經與六緯的結合,才構成孔子的全部教義。當然,這些緯書實際上都是漢朝人偽造的。
在緯書中,孔子的地位達到了空前絕後的高度。例如。有一篇春秋緯,名叫《漢含孳》,寫道:孔子曰:丘覽史記。援引古圖,推集天變,為漢帝制法。另一篇春秋緯,名叫《演孔圖》,說孔子是黑帝的兒子,還列舉了孔子生平的許多奇跡。這都是荒誕的虛構。這些緯書把孔子說成超人,說成神,能預知未來。這些說法若真正統治了中國,孔子的地位就類似耶穌的地位,儒家就成了地道的宗教了。
可是不久以後,儒家中具有現實主義和理性主義頭腦的人,針對這些關於孔子和儒學的非常可怪之論,提出了抗議。他們認為,孔子既不是神,也不是王,只是一個聖人。孔子既沒有預知有漢、更沒有為任何朝代制法。他不過繼承了過去的偉大傳統的文化遺產,使之具有新的精神,傳之萬世罷了。
古文學派和今文學派之爭

儒家中的這些人形成了一派,名為古文學派。這個學派的得名,是由於它聲稱擁有 “秦火焚書之前密藏的經書,都是用古文字體書寫的。相對立的一派,有董仲舒等人,稱為今文學派.其得名是由於所用的經書是用漢朝通行的字體書寫的。
這兩個學派的爭論,是中國學術史上最大的爭論之一。這裡不必詳說。這裡必須說的只有一點。就是古文學派的興起,是對於今文學派的反動,也是革命。西漢末年,古文學派得到劉歆(西元前約46年一西元23)的支持。劉歆是當時最大的學者之一。由於他全力支持古文學派,到了後來,今文學派的人就攻擊他一手偽造了全部古文經,這是很冤枉的。
近年來,我看出這兩派的來源很可能上溯到先秦儒家的兩派。今文學派可能是先秦儒家理想派的繼續,古文學派可能是先秦儒家現實派的繼續。換句話說,今文學派出於孟子學派,古文學派出於荀子學派。
《荀子》有一篇《非十二子》,其中說:略法先王而不知其統,……案往舊造說,謂之五行。甚僻違而無類,幽隱而無說,閉約而無解。……子思唱之,孟軻和之。
這一段話,現代學者長期困惑莫解。《中庸》據說是子思作的,可是在《中庸》裡,在《孟子》裡,都沒有提到五行。但是在《中庸》裡,還是有這樣的話:國家將興,必有幀樣;國家將亡,必有妖孽。”(第二十四章)《孟子》裡也這樣說過:五百年必有王者興。”(《公孫醜》下)這些話似乎可以表明,孟子和《中庸》的作者(如果不是子思本人,也一定是子思門人)在某種程度上的確相信天人感應和歷史迴圈。我們會想起,這些學說在陰陽五行家中都是很顯著的。
若把董仲舒看成與孟子一派有一定的聯繫,那麼,上述的荀子對子思、孟子的非議就更加有意義了。因為董仲舒觀點的原型如果真的出於孟子一派,則董仲舒是孟子一派的新發展,根據董仲舒來判斷孟子,則孟子也的確可以說是僻違幽隱了。
這個假說,還有事實可以增加它的力量。這就是,孟子和董仲舒都以為《春秋》是孔子所作,都特別重視《春秋》。孟子說:孔子懼,作《春秋》。《春秋》,天子之事也。是故孔子曰: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滕文公》下)孟子的說法是,孔子作《春秋》,是作天子所作的事。從這個說法,很容易得出董仲舒的說法,說是孔子果真受天命為天子。
還有一個事實,就是董仲舒闡明他的人性學說時,總是毫不隱諱地拿它與孟子的人性學說作比較。在前一章已經指出,二人的人性學說的不同。實際上只是用語的不同。
如果我們接受了這個假說,認為今文學派是儒家理想派即孟子一派的繼續,那麼就只有假定古文學派是儒家現實派即荀子一派的繼續,才合乎道理。正因為如此,所以西元一世紀的古文學派思想家,都具有與荀子和道家相似的自然主義的宇宙觀(在這方面,荀子本人是受道家影響,前面已經講過了)
揚雄和王充

揚雄(西元前53一西元18),是古文學派成員,就是持有自然主義宇宙觀的實例。他著的《太玄》在很大程度上充滿了反者道之動的思想,這正是《老子》和《易經》的基本思想。
他還寫了一部《法言》,在其中攻擊陰陽家。當然,他在《法言》中也稱讚了孟子。不過這也無礙於我的假說,因為孟子雖有某些陰陽家的傾向,可是從未走到像漢代今文學派那樣的極端。
古文學派最大的思想家無疑是王充(27一約100),他以驚人的科學的懷疑精神,反對偶像崇拜。他的主要著作是《論衡》。他談到這部著作特有的精神時寫道:《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論衡》篇以十數,亦一言也,曰疾虛妄 (《論衡。鐵文篇》)又說:事莫明於有效,論莫定於有證。”(《論衡·薄葬篇》)
他用這種精神有力地攻擊了陰陽家的學說,特別是天人感應的學說,無論是目的論的,還是機械論的。關於天人感應論的目的論方面,他寫道:夫天道,自然也,無為。如譴告人,是有為,非自然也。黃老之家,論說天道,得其實矣。”(《論衡·譴告篇》)
關於此論的機械論方面,他說:人在天地之間,猶蚤虱之在衣裳之內,螻蟻之在穴隙之中。蚤虱螻蟻為順逆橫從,能令衣裳穴隙之間氣變動乎?蚤虱螻蟻不能,而獨謂人能,不達物氣之理也。”(《論衡·變動篇》)
道家與佛學

所以王充為後一世紀的道家復興開闢了道路。在這裡,要再一次強調道教 “道家的區別,前者是宗教,後者是哲學。我們要講的是道家哲學的復興,這種復興的道家哲學,我稱之為新道家
有趣的是,我們看到,漢朝末年,道教也開始產生了。現在有人把這種民間的道教叫作新的道家。古文學派清除了儒家中的陰陽家成分。這些成分後來與道家混合,形成一種新型的雜家,叫做道教。在這個過程中,孔子的地位由神的地位還原為師的地位,老子則變成教主,這種宗教模仿佛教,終於也有了廟宇、神職人員、宗教儀式。它變成一種有組織的宗教,幾乎完全看不出先秦道家哲學,所以只能叫做道教。
在這以前,佛教已經從印度經過中亞傳入中國。這裡也必須強調佛教佛學” 的區別,前者是宗教,後者是哲學。剛才說過,佛教在制度組織方面極大地啟發了道教。在宗教信仰方面,道教的發展則是受到民族情緒的極大刺戟,人們憤怒地注視著外來的佛教竟然勝利地侵入中國。有些人的確以為佛教是夷狄之教。所以道教是中國本地的信仰,而且在一定程度上是作為取代佛教的本地宗教而發展起來的,在這個過程中,它又從它的外來對手借用了大量的東西,包括制度,儀式,以至大部分經典的形式。
但是,佛教除了是一個有組織的宗教,還有它的哲學,即佛學。道教雖然一貫反對佛教,但是道家卻以佛學為盟友。當然,在出世方面,道家不及佛學。可是在神秘的形式上,二者很有相似之處。道家的,道家說是不可名的;佛學的真如,佛學也說是不可言說的。它既不是,也不是;既不是非一,也不是非多。這樣的名詞術語,正是中國話所說的想入非非
在西元三、四世紀,中國著名的學者一般都是道家,他們又常常是著名的佛教和尚的親密朋友。這些學者一般都精通佛典,這些和尚一般都精通道家經典,特別是《莊子》。他們相聚時的談話,當時叫做清談。他們談到了非非的時候,就一笑無言,正是在無言中彼此瞭解了。
在這類場合,就出現了的精神。禪宗是中國佛教的一支,它真正是佛學和道家哲學最精妙之處的結合。它對後來中國的哲學、詩詞、繪畫都有巨大的影響。我們將在第二十二章詳細討論它。
政治社會背景

現在,讓我們回到漢朝獨尊儒家和爾後復興道家的政治社會背景上來。儒家的勝利不是僅僅由於當時某些人的運氣或愛好。當時存在的一定的環境,使儒家的勝利簡直是不可避免的。
秦國征服六國,靠的是以法家哲學為基礎的殘酷無情的精神,這在對內控制和對外關係中都表現出來。秦朝亡了以後,人人就譴責法家的苛刻,完全不講儒家的仁義道德。武帝於西元前140年就宣佈,凡是治申不害、商鞅、韓非以及蘇秦、張儀之學的人一律不准舉為賢良做官(見《漢書·武帝紀》)
法家如是變成秦的替罪羊。在其他各家中,與法家距離最遠的是儒家和道家、所以很自然地發生了有利於儒家、道家的反作用。漢朝初期,所謂黃老之學的道家,實際上十分盛行。例如武帝的祖父文帝(西元前179一前157年在位)就深愛黃老;大歷史家司馬談在其《論六家要指》中對道家評價最高。
按照道家的政治哲學來說,好的政府不要多管事情,而要盡可能少管事情。所以聖王在位,如果他的前王管事過多造成惡果,他就要儘量消除。這恰好是漢初的人所需要的,因為秦朝造成的苦難之一,就是管的過多。所以建立漢朝的高祖劉邦率領他的革命軍隊,進入秦朝首都長安的時候,就與人民約法三章:殺人者死,傷人及盜抵罪;除此以外,秦朝的苛法全部廢除(見《史記·高祖本記》)。漢朝的創建人就是這樣地實行 “黃老之學,雖然實行了,無疑是完全不自覺的。
所以道家哲學正好符合漢初統治者的需要,他們的政策是除秦苛法,與民休息,使國家在長期的耗盡一切的戰爭後恢復元氣。到了元氣恢復了,道家哲學就不再適用了,而需要一個進一步建設的綱領。統治者們在儒家學說中找到了它。
儒家的社會、政治哲學是保守的,同時又是革命的。它保守,就在於它本質上是貴族政治的哲學;它又革命,就在於它給予這種貴族政治以新的解釋。它維護君子與小人的區別,這一點是孔子時代的封建的中國所普遍接受的。但是它同時堅決主張,君子與小人的區別不應當像原先那樣根據血統,而應當根據才德。因此它認為,有德有才的人應當就是在社會居於高位的人,這樣是完全正確的。
第二章已經指出,中國古代社會以家族制度為骨幹,儒家學說給予家族制度以理論根據。隨著封建制度的解體,老百姓從封建主手裡解放出來,但是舊有的家族制度仍然存在。因而儒家學說作為現存社會制度的理論根據也仍然存在。
廢除封建制度的主要後果,是政治權力與經濟權力正式分開。當然,事實上新的地主們在當地社會上擁有很大勢力,包括政治勢力。可是至少在職務上他們不是當地的政治統治者,雖然他們通過財富和聲望時常能夠對國家任命的官員施加影響。這總算前進了一步。
新的貴族,如官僚和地主,有許多人遠遠不是儒家所要求的有德有才的人,可是他們全都需要儒家專門提供的一些知識。這就是有關繁文縟禮的知識,要靠這些來維持社會差別。漢朝的創建者劉邦降服了他的一切對手之後,第一個行動就是命令儒者叔孫通,和他的門徒一起,制訂朝儀。首次試行新的朝儀之後,劉邦滿意地說:吾乃今日知為皇帝之貴也!”(《史記·劉敬叔孫通列傳》)
叔孫通的作法,他的同行儒者有些人很不贊成,但是成功了,由此可以看出為什麼新的貴族喜歡儒家學說,即便是對於它的真正精神他們也許反對,也許不知。
可是最為重要的,是我在第三章指出的一個事實,就是西方人把儒家稱為孔子學派,很不確切,須知儒家就是家。這種不僅是思想家,而且是學者,他們精通古代文化遺產,這種雙重身份是別家所不具備的。他們教授古代文獻,保存偉大的文化傳統,對它們作出他們能夠作出的最好的解釋。在一個農業國家,人們總是尊重過去,所以這些儒也總是最有影響。
至於法家,雖然成了秦的替罪羊,可是也從未全部被人拋棄。在第十三章,我已經指出,法家是些現實的政治家。他們是能夠針對新的政治狀況提出新的統治法術的人。所以,隨著中華帝國版圖的擴展,統治者們不能不依靠法家的理論和技術。這就使得漢朝以來的正統儒家,總是責備各朝的統治者是儒表法裡。但是在實際上,不論儒家學說、法家學說,各有其應用的適當範圍。儒家學說的專用範圍是社會組織,精神的和道德的文明,以及學術界。法家學說的專用範圍則限於實際政治的理論和技術。
道家也有行時的機會。中國歷史上有幾個時期,政治、社會秩序大亂,人們對於古代經典的研究一無時間,二無興趣,很自然地傾向於批評現存的政治、社會制度。在這樣的時代,儒家學說自然衰落,道家學說自然興盛。這時候道家學說提供尖銳的批評,以反對現存的政治、社會制度;還提供逃避現實的思想體系,以避開傷害和危險。這些正適合生於亂世的人們的需要。
漢朝亡於西元220年,接著是長期的分裂和混亂,直到西元589年隋朝統一全國才告結束。這四個世紀,有兩個特徵。一個特徵是頻繁的戰爭和朝代的更迭,一系列的朝代統治中國的中部和南部,一系列的朝代統治中國的北部。另一個特徵是幾個遊牧民族的興起,有的是用武力越過長城,定居華北;有的是和平移入的。北方的幾個朝代就是他們建立的,其勢力始終未能擴展到長江。由於這些政治特徵,這四個世紀通稱六朝,又稱南北朝
這是一個在政治、社會方面的黑暗世紀,悲觀主義極為流行。有些方面它很像歐洲的中世紀,時間也有一段是同時。這時候,在歐洲,基督教成為統治力量;在中國,新的宗教佛教迅速發展。可是,若是說,這是文化低落的世紀,那就完全錯了,——有些人就是這樣說的。恰恰相反,如果我們取文化一詞的狹義,那就可以說,在這個世紀,在幾個方面,我們達到了中國文化的一個高峰。繪畫,書法,詩歌和哲學在這個時期都是極好的。
下面兩章就來講這個時期主要的本國哲學,這個哲學我名為新道家
第十九章

新道家:主理派

新道家是一個新名詞,指的是西元三、四世紀的玄學是黑色,又有微妙、神秘等意思。《老子》第一章說;玄之又玄,眾妙之門,所以玄學這個名稱表明它是道家的繼續。
名家興趣的復興
在本書第八、九、十章,我們看到,名家將超乎形象的觀念,貢獻給道家。在三、四世紀,隨著道家的復興,名家的興趣也復興了。新道家研究了惠施、公孫龍,將他們的玄學與他們所謂的名理結合起來,叫做辯名析理”(此語見郭象《莊子注》的《天下篇注》)。我們在第八章已經看到,公孫龍也就是這樣做的。
《世說新語》這部書,下一章將更多地提到,其中說:客問樂令指不至者。樂亦不復剖析文句,直以麈尾柄確幾曰:至不?客曰:至。樂又舉麈尾曰: ‘若至者,那得去?”(《文學》篇)“指不至是《莊子》《天下》篇所載公孫龍一派的人辯論的論點之一。字的字面意義是手指,但是在第八章我把它譯為“univer saI”(“共相”)。可是在這裡,樂廣(樂令)顯然是取其字面意義,解作手指。麈尾不能至幾,猶如手指不能至幾。
以手指或別的東西觸幾,平常都認為是至幾。可是在樂廣看來,若至是真至,就不能離去。既然麈尾柄能夠離去,可見它似至而非真至。樂廣就這樣用辯的名的方法,析的理。這是當時所謂談名理的一個實例。
重新解釋孔子

值得注意的是,新道家,至少有一大部分新道家,仍然認為孔子是最大的聖人。其原因,一部分是由於孔子在中國的先師地位已經鞏固了;一部分是由於有些重要的儒家經典,新道家已經接受了,只是在接受過程中按照老子、莊子的精神對它們重新作了解釋。
例如,《論語·先進》中說:子曰;回也其庶乎,屢空。孔子這句話的意思是,顏回的學問道德差不多了吧,可是常常窮得沒有辦法。是缺少財貨。可是《莊子 ·大宗師》裡有一個虛構的顏回坐忘的故事,太史叔明(474—546)心裡想著這個故事,對孔子這句話作了以下解釋:
顏子……遺仁義,忘禮樂,隳支體,黜聰明,坐忘大通,此忘有之義也。忘有頓盡,非空如何?若以聖人驗之,聖人忘忘,大賢不能忘忘。不能忘忘,心複為未盡。一未一空,故屢名生也焉。”(皇侃《論語義疏》卷六)
顧歡(453年卒)對孔子這句話的解釋是:
夫無欲於無欲者,聖人之常也;有欲於無欲者,賢人之分也。二欲同無,故全空以目聖;一有一無,故每虛以稱賢。賢人自有觀之,則無欲於有欲;自無觀之,則有欲於無欲。虛而未盡,非屢如何?”(同上)
新道家.儘管是道家,卻認為孔子甚至比老子、莊子更偉大。他們認為,孔子沒有說忘,因為他已經忘了忘;孔子也沒有說無欲,因為他已經無欲於無欲。《世說新語》記載了裴徽與王弼(輔嗣)的一段這樣的清談。王弼是玄學的大師之一,他的《老子注》、《周易注》,都已經成為經典。這段談話是:
王輔嗣弱冠詣裴徽,徽問曰:夫無者,誠萬物之所資。聖人莫肯致言,而老子申之無已。何耶?弼曰:聖人體無,無又不可以訓,故言必及有。老、莊未免於有,恒訓其所不足。’”(《文學》篇)這個解釋,也就是《老子》第五十六章中知者不言,言者不知的意思。
向秀和郭象

郭象(312年卒)的《莊子注》,如果不是這個時期最偉大的哲學著作,至少也是最偉大的哲學著作之一。這裡有一個歷史問題,就是這部著作是不是真是郭象的,因為與他同時的人有人說他是剽竊向秀(221一約300)的。事情似乎是這樣的:兩人都寫了《莊子注》,思想大都相同,過了一段時間,這兩部《注》可能就合成了一部書。劉孝標在《世說新語·文學》篇的注中說,當時解釋《莊子·逍遙遊》的,主要有兩派,一派是支遁義,一派是向郭義。向郭義就是向秀、郭象二人的解釋。現在的《莊子注》,雖然只署郭象的名,卻像是《莊子》的向郭義,可能是他二人的著作。所以《晉書·向秀傳》可能是對的,它說向秀作《莊子注》,後來郭象又述而廣之
據《晉書》所說,向秀、郭象的籍貫都在現在的河南省,都是玄學和清談的大師。這一章以這兩位哲學家為新道家唯理派的代表,並且沿用《世說新語》的用語,以《莊子注》為向郭義,稱為向郭注


向郭注對於老子、莊子原來的道家學說作了若干極重要的修正。第一個修正是,道是真正的無。老莊也說道是無,但是他們說無是無名。就是說,老莊以為,道不是一物,所以不可名。但是向郭注以為,道是真正的無,道無所不在,而所在皆無也。”(《大宗師》在太極之先而不為高……”)
向郭注又說:誰得先物者乎哉?吾以陰陽為先物,而陰陽者即所謂物耳。誰又先陰陽者乎?吾以自然為先之,而自然即物之自爾耳。吾以至道為先之矣,而至道者乃至無也。既以無矣,又莫為先?然則先物者誰乎哉?而猶有物,無已,明物之自然,非有使然也。”(《知北遊》有先天地生者物耶……”)
向郭注還說:世或謂罔兩待景,景待形,形待造物者。請問:夫造物者,有耶?無耶?無也,則胡能造成哉?有也?則不足以物眾形。……故造物者無主,而物各自造。物各自造而無所待焉,此天地之正也。”(《齊物論》惡識所以然……”)
老莊否認有人格的造物主存在,代之以無人格的道,而道生萬物。向郭則更進一步,認為道是真正的無。照向郭的說法,先秦道家所說的道生萬物,不過是說萬物自生。所以他們寫道:道,無能也。此言得之於道,乃所以明其自得耳。”(《大宗師》傅說得之……”)
同樣,先秦道家所說的萬物生於有,有生於無,也不過是說有生於自己。向郭注說: “非唯無不得化而為有也,有亦不得化而為無矣。是以夫有之為物,雖千變萬化,而不得一為無也。不得一為無,故自古無未有之時而常存也。”(《知北遊》無古無今……” )
萬物的獨化

萬物自生,向郭謂之獨化。這個理論認為,萬物不是任何造物主所造的,可是物與物之間並不是沒有關係。關係是存在的。這些關係都是必要的。向郭注說:人之生也,形雖七尺而五常必具。故雖區區之身,乃學天地以奉之。故天地萬物,凡所有者,不可一日而相無也。一物不具,則生者無由得生;一理不至,則天年無緣得終。”(《大宗師》知人之所為者……”)
每一物需要其他的每一物,但是每一物的存在都是為它自己,而不是為其他的任何一物。向郭注說:天下莫不相與為彼我,而彼我皆欲自為,斯東西之相反也。然彼我相與為唇齒,唇齒未嘗相為,而唇亡則齒寒。故彼之自為,濟我之功弘矣,斯相反而不可以相無者也。”(《秋水》以功觀之……”)照向郭的說法,物與物之間的關係。就像兩支同盟國軍隊之間的關係。每支軍隊各為它自己的國家而戰,同時也幫助了另一支軍隊,一支軍隊的勝敗不能不影響另一支軍隊。
存在於宇宙的每一事物,需要整個宇宙為其存在的必要條件。可是它的存在並不是直接由任何另外某物造成的。只要一定的條件或環境出現了,一定的物就必然產生。但是這並不是說它們是任何唯一的造物主或個體造成的。換句話說,物是一般的條件造成的。不是任何另外特殊的物造成的。比方說,社會主義是一定的一般經濟條件的產物,而不是馬克思或恩格斯製造的,更不是《共產黨宣言》製造的。在這個意義上,我們可以說,物自生,而不是他物所生,
所以物不能不是它已經是的樣子。向郭注說:故人之生也,非誤生也;生之所有,非妄有也。天地雖大,萬物雖多,然吾之所遇,適在於是故凡所不遇,弗能遇也;其所遇,弗能不遇也。凡所不為.弗能為也;其所為,弗能不為也。故付之而自當矣。” (《德充符》死生存亡……”)
社會現象也是如此。向郭注說:物無非天也,天也者,自然者也。……治亂成敗…… 非人為也,皆自然耳。”(《大宗師》庸詎知吾所謂天之非人乎……”)“皆自然耳,向郭是指它們都是一定條件或環境的必然結果。《莊子》《天運》篇講到聖人亂天下,向郭注說:承百代之流,而會乎當今之變,其弊至於斯者,非禹也,放曰天下耳。言聖知之跡非亂天下,而天下必有斯亂。”(《天運》人自為種而天下耳)
制度和道德

向郭認為宇宙處於不斷的變化之中。他們說:夫無力之力,莫大於變化者也。故乃揭天地以趨新,負山嶽以舍故。故不暫停,忽已涉新,則天地萬物無時而不移也。…… 今交一臂而失之、皆在冥中去矣。故向者之我,非複今我也。我與今俱往,豈常守故哉!” (《大宗師》然而夜半有力者負之而走……”)
社會也是處於不斷的變化之中。人類的需要都是經常變化的。在某一時代好的制度和道德,在另一時代可能不好。向郭注說:夫先王典禮,所以適時用也。時過而不棄,即為民妖,所以興矯效之端也。”(《天運》圍於陳蔡之間……”)
又說:法聖人者,法其跡耳。夫跡者,已去之物,非應變之具也,奚足尚而執之哉!執成跡以禦乎無方,無方至而跡滯矣。”(《(月去)(無此字:ocr)“然而田成子一旦殺齊君而盜其國)
社會隨形勢而變化。形勢變了,制度和道德應當隨之而變。如果不變,即為民妖,成為人為的桎高梏。新的制度和新的道德應當是自生的,這才自然。新與舊彼此不同是由於它們的時代不同。它們各自適合各自時代的需要,所以彼此並無優劣可言。向郭不像老莊那樣,反對制度和道德本身。他們只反對過時的制度和道德,因為它們對於現實社會已經不自然了。
有為無為

因此向郭對於先秦道家天、人的觀念,有為、無為的觀念,都作了新的解釋。社會形勢變化了,新的制度和道德就自生了。任它們自己發展,就是順著天和自然,就是無為,反對它們,固執過時的舊制度和舊道德,就是人和人為,就是有為。向郭注說: “夫高下相受,不可逆之流也;小大相群,不得已之勢也;曠然無情,群知之府也。承百流之會,居師人之極者,奚為哉?任時世之知,委必然之事,付之天下而已。”(《大宗師》以知為時者……”)
一個人在他的活動中,讓他的自然才能充分而自由地發揮,就是無為。反之是有為。向郭注說:夫善禦者,將以盡其能也。盡能在於自任。……若乃任駕驥之力,適遲疾之分,雖則足跡接乎八荒之表,而眾馬之性全矣。而惑者聞任馬之性,乃謂放而不乘;聞無為之風,遂雲行不如臥;何其往而不返哉!斯失乎莊生之旨遠矣。”(《馬蹄》饑之渴之……”)雖然這樣批評,其實這些人對莊子的理解似乎並不是錯得很遠。不過向郭對莊子的解釋,的確是高明的創見。
向郭還對先秦道家的純素之道作出了新的解釋。他們說:苟以不虧為純,則雖百行同學,萬變參備,乃至純也。苟以不雜為索,則雖龍章風姿,倩乎有非常之觀,乃至素也。若不能保其自然之質而雜乎外飾,則雖犬羊之(革享)(無此字:ocr)庸得謂之純素哉!”(《刻意》故素也者……”)
知識和模仿

老莊都反對社會上通常公認的那種聖人。在先秦道家文獻中,聖人一詞有兩個意義。一個意義是完全的人(按道家的標準),一個意義是有一切種類知識的人。老莊攻擊知識,因之也攻擊這後一種聖人。但是由上述可知,向郭沒有反對那些是聖人的人。他所反對的是那些企圖模仿聖人的人。柏拉圖生來就是柏拉圖,莊子生來就是莊子。他們的天資就像龍章鳳姿一樣地自然。他們就像任何一物一樣地純素。他們寫《理想國》,《逍遙遊》,也若無事然,因為他們寫這些東西,不過是順乎自己的自然。
這個觀點在向郭注中是這樣闡明的:放知之為名,生於失當,而滅於冥極。冥極者,任其至分而無毫銖之加。是故雖負萬鈞,苟當其所能,則忽然不知重之在身。”( 《養生主》而知也無涯)如果按這個意義來理解知識,那麼,不論是柏拉圖還是莊子,都不能認為是有任何知識。
只有那些模仿的人才有知識。向郭似乎以為,模仿是錯誤的,他們有三個理由。第一,模仿是無用的。向郭注寫道:當古之事,已滅於古矣,雖或傳之,豈能使古在今哉!古不在今,今事已變,故絕學任性,與時變化而後至焉。”(《天道》古之人與其不可傳也死矣……”)“就是模仿。每件事物都在變。每天都有新問題,新需要,碰到新情況。我們應當有新方法來對付新情況,新問題,新需要。即使是在已知的一瞬間,不同的人,其情況、問題,需要也各不相同。他們的方法也一定不相同。既然如此,模仿有什麼用呢?
第二,模仿是沒有結果的。向郭注告訴我們:有情於為離、曠而弗能也,然離、曠以無情而聰明矣;有情於為賢聖而弗能也,然賢聖以無情而賢聖矣。豈直賢聖絕遠而離、曠難慕哉?雖下愚聾瞽及雞鳴狗吠,豈有情於為之,亦終不能也。”(《德充符》 “莊子曰道與之貌……”)某物是什麼,它就是什麼。一物總不能是另一物。
第三,模仿是有害的。向郭注又說:有些人不能止乎本性,而求外無已。夫外不可求而求之,譬猶以圓學方,以魚慕鳥耳。”“此愈近,彼愈遠,實學彌得,而性彌失。” (《齊物論》五者圓而幾向方矣)
還有,愛生有分,而以所貴引之。則性命喪矣。若乃毀其所貴,棄彼任我,則聰明各全,人含其真也”(《(月去)篋》擢亂六律……”)模仿別人,不僅不能成功;而且正由於模仿別人,就有極大可能喪失自己的自然本性。這是模仿的害處。
所以模仿是無用的,沒有結果的,有害的。唯一合理的生活方式是任我,這也就是實踐無為
齊物

但是一個人若能真正任我毀其所貴,這就意味著他已經能夠去掉向郭所說的偏尚之累”(《齊物論》五者圓而幾向方矣)。換句話說,他已經能夠懂得 “齊物即萬物同等的道理,能夠從更高的觀點看萬物了。他已經登上了通向渾沌一體沒有差別的境界的康莊大道。
《莊子·齊物論》中強調了這個沒有差別的學說,尤其是強調了沒有是非差別。向郭注發揮了這個學說,更加富於辯才。《齊物論》中說:天地一指也,萬物一馬也。” 向郭注:將明無是無非,莫若反覆相喻。反覆相喻,則彼之與我,既同於自是,又均於相非。均於相非,則天下無是;同於自是,則天下無非。
何以明其然耶?是若果是,則天下不得複有非之者也。非若果非,則天下亦不得複有是之者也。今是非無主,紛然淆亂,明此區區者各信其偏見而同於一致耳。仰觀俯察,莫不皆然。是以至人知天地一指也,萬物一馬也,故浩然大寧,而天地萬物各當其分,同於自得。而無是無非也。
絕對的自由和絕對的幸福

一個人若能超越事物的差別,他就能享受絕對的自由和絕對的幸福,如《莊子·逍遙遊》中所描寫的。這一篇提到大鵬,小烏,蟬;小知的朝生暮死的朝菌,大知” 的萬古千秋的大椿;小官的有限才能,列子的乘風而行。向郭注:苟足於其性,則雖大鵬無以自貴於小鳥.小烏無羨於天池,而榮願有餘矣。故小大雖殊,逍遙一也。”( 《逍遙遊》蜩與學鳩笑之曰……”)
可是它們的幸福,只是相對的幸福。如果某物只在其有限的範圍內自得其樂,則其樂也一定是有限的。所以莊子在這些故事後面又講了一個關於正真獨立的人的故事,他超越有限,而與無限合一,從而享受無限而絕對的幸福。由於他超越有限而與無限同一,所以他無已。由於他順物之性,讓萬物自得其樂,所以他無功。由於他與道合一,而道不可名,所以他無名
這個思想,向郭注闡述得很清楚,很雄辯。它說:物各有性,性各有極,皆如年知,……曆舉年知之大小,各信其一方,未有足以相傾者也。莊子列舉各種不同的例證之後,歸結到獨立無待之人,他忘記自己和他的對立面,也不理一切差別。萬物在其自己的範國內自得其樂,但是獨立無待的人無功無名。是放統小大者,無小無大者也。苟有乎大小,則雖大鵬之與斥(晏鳥)(無此字:ocr),宰官之與禦風,同為累物耳。齊死生者,無死無生者也。苟有乎死生,則雖大椿之與蟪蛄,彭祖之與朝菌,均於短折耳。故游於無小無大者,無窮者也。冥乎不死不生者,無極者也。若夫逍遙而系於有方,則雖放之使遊而有所窮矣,未能無待也。”(《逍遙遊》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 )
《莊子·逍遙遊》中說:真正獨立的人乘天地之正,而禦六氣之變,以游無窮,向郭注:天地者,萬物之總名也。天地以萬物為體,而萬物必以自然為正,自然者,不為而自然者也。故大鵬之能高,斥(晏鳥)之能下,椿木之能長,朝菌之能短,凡此皆自然之所能,非為之所能也。不為而自能,所以為正也。故乘天地之正者,即是順萬性之性也;禦六氣之變者,即是游變化之塗也。如斯以往,則何往而有窮哉!所遇斯乘,又將惡乎待哉!此乃至德之人玄同彼我者之逍遙也。
苟有待焉,則雖列子之輕妙,猶不能以無風而行,故必得其所待,然後逍遙耳,而況大鵬乎!夫唯與物莫而循大變者,為能無待而常通,豈獨自通而已哉!又順有待者,使不失其所待,所待不失,則同於大通矣。”“就是自由
在向郭的體系裡,是真正的。在這個體系中,天地”(這裡譯為universe)才是最重要的觀念。天是萬物的總名,所以是一切存在的全體。從天的觀點看萬物,使自己與天同一,也就是超越萬物及其差別,用新道家的話說,就是超乎形象
所以向郭注除了對原來的道家作了重要的修正,還把莊子只是暗示了一下的東西講得更加明確,但是誰若只愛暗示不愛明確,當然會同意禪宗某和尚所說的:曾見郭象注莊子,識者雲:卻是莊子注郭象。”(本書第一章已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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