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2月1日 星期日

《中國哲學簡史》(5)


《中國哲學簡史》



當代大哲學家馮友蘭先生於1947年在美國賓夕法尼亞大學受聘擔任講座教授,講授中國哲學史。其英文講稿後經整理寫成《中國哲學簡史》,於1948年由美國著名出版公司麥克米蘭出版。此書一出,立即成為西方人瞭解和學習中國哲學的超級入門書。其後又有法文、義大利文、西班牙文、南斯拉夫文、日文等譯本出版。五十多年來,該書一直是世界各大學中國哲學的通用教材,在西方影響很大。論者認為,本書是馮友蘭先生哲學與思想融鑄的結晶。以一本篇幅有限的哲學史專著,打通古今中外的相關知識,其中充滿睿智與哲人洞見。特別是作者對現實問題的關懷,頗具讀書不忘救國,救國不忘讀書的大家風範。本書對於今日中國的讀者,不失為一本教興豐厚的議論經典。
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該書沒有中文本。直到20世紀80年代,該書才由馮友蘭先生的學生第一次根據英文本譯成中文,由北京大學出版社於1985年出版。中文本首版印刷十萬冊,很快售罄,成為當時學術界的暢銷書。

作者馮友蘭
翻譯趙複三
作者簡介:


馮友蘭,字芝生,河南唐河人。1912年入上海中國公學大學預科班,1915年入北京大學文科中國哲學門,1919年赴美留學,1924年獲哥倫比亞大學博士學位。回國後歷任中州大學、廣東大學、燕京大學教授、清華大學文學院院長兼哲學系主任。抗戰期間,任西南聯大哲學系教授兼文學院院長。1946年赴美任客座教授。1948年末至1949年初,任清華大學校務會議主席。曾獲美國普林斯頓大學、印度德里大學、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名譽文學博士。1952年後一直為北京大學哲學系教授。
1923年夏,馮友蘭以《人生理想之比較研究》(又名《天人損益論》)順利通過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博士畢業答辯,獲哲學博士學位。是年秋回國後,沿博士論文方向寫成《一種人生觀》。1924年又寫成《人生哲學》,作為高中教材之用,在這本書中,馮友蘭確立了其新實在主義的哲學信仰,並開始把新實在主義同程朱理學的結合。在燕京大學任教期間,馮友蘭講授中國哲學史,分別於1931年、1934年完成《中國哲學史》上、下冊,後作為大學教材,為中國哲學史的學科建設做出了重大貢獻。
1939年到19467年馮友蘭連續出版了六本書,稱為貞元之際所著書:《新理學》(1937)、《新世訓》(1940)、《新事論》(1940)、《新原人》(1942)、《新原道》(1945)、《新知言》(1946)。通過貞元六書,馮友蘭創立了新理學思想體系,使他成為中國當時影響最大的哲學家。
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是馮友蘭學術思想的轉型期。新中國成立後,馮友蘭放棄其新理學體系,接受馬克思主義,開始以馬克思主義為指導研究中國哲學史。著有《中國哲學史新編》第一、二冊、《中國哲學史論文集》、《中國哲學史論文二集》、《中國哲學史史料學初稿》、《四十年的回顧》和七卷本的《中國哲學史新編》等書。
目錄

第一章 中國哲學的精神
第二章 中國哲學的背景
第三章 各家的起源
第四章 孔子:第一位教師
第五章 墨子:孔子的第一個反對者
第六章 道家第一階段:楊朱
第七章 儒家的理想主義派:孟子
第八章 名家
第九章 道家第二階段:老子
第十章 道家第三階段:莊子
第十一章 後期墨家
第十二章 陰陽家和先秦的宇宙發生論
第十三章 儒家的現實主義派:荀子
第十四章 韓非和法家
第十五章 儒家的形上學
第十六章 世界政治和世界哲學
第十七章 將漢帝國理論化的哲學家:董仲舒
第十八章 儒家的獨尊和道家的復興
第十九章 新道家:主理派
第二十章 新道家:主情派
第二十一章 中國佛學的建立
第二十二章 禪宗:靜默的哲學
第二十三章 新儒家:宇宙發生論者
第二十四章 新儒家:兩個學派的開端
第二十五章 新儒家:理學
第二十六章 新儒家:心學
第二十七章 西方哲學的傳入
第二十八章 中國哲學在現代世界
《中國哲學簡史》 繁體版 精讀本

第十四章

韓非和法家

西周封建社會根據兩條原則辦事:一條是,一條是。禮是不成文法典,以褒貶來控制君子即貴族的行為。刑則不然、它只適用於庶人小人即平民。這就是《禮記》中說的:禮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曲禮》上)
法家的社會背景

這樣做,是可能的,因為小國封建社會的結構比較簡單。天子、諸侯和大夫都是以血親或姻親互相聯繫著。在理論上,各國諸侯都是天子的臣,各國內的大夫又是各國諸侯的臣。但是在實際上,這些貴族長期以來都是從祖先繼承其權力。逐漸覺得,這些權力並不是依靠忠君的理論取得的。因此,許多大國諸侯,儘管名義全歸今央的周天子管轄,實際上是半獨立的;各國之內。也有許多大夫之是半獨立的。因為都是親屬或親戚,這些封建領主保持著社會的、外交的接觸,如果有什麼事情要處理,也都遵循他們不成文的君子協定。這就是說,他們是遵禮而行。
天子、諸侯高高在上,不直接與百姓打交道。這樣的事情交給大夫們處理,每個大夫統治著自己領地內的百姓。大夫的領地通常都不大,人口也有限。所以貴族們統治他們的百姓,在很大程度上是以個人為基礎。於是採用刑罰,以保證百姓服從。我們可以看出、在先秦封建社會,人的關係,無論尊卑,都是靠個人影響和個人接觸來維持的。
周朝的後幾百年,封建社會制度逐步解體。社會發生了深遠的變化。君子和小人的社會區別不再是絕對的了。在孔子的時代,已經有一些貴族喪失土地和爵位,又有些平民,憑著才能和運氣,勝利地成為社會上、政治上的顯要人物。社會各階級原有的固定性,被打破了。隨著時間的推移,通過侵略和征服。大國的領土越來越大了。為了進行戰爭。準備戰爭,這些國家需要一個強有力的政府,也就是極力高度集中的政府,其結果,就是政府的機構和功能比以前越來越複雜得多了。
新的情況帶來了新的問題。當時各國諸侯面臨的都是這樣的情況,自孔子以來諸子百家共同努力解決的就是這些問題。可是他們提出的解決方案,多是不夠現實的,不能實行的。各國諸侯需要的不是對百姓行仁政的理想綱領。而是如何應付他們的政府所面臨的新情況的現實方法。
當時有些人對現實的實際政治有深刻的理解。諸侯常常找這些人打主意,如果他們的建議行之有效,他們往往就成為諸侯相信的顧問。有時候竟成為首相。這樣的顧問就是所謂的法術之士
他們之所以稱為法術之士,是因為他們提出了治理大國的法術。這些法術把權力高度集中於國君一人之手。他們鼓吹的這些法術就是愚人也能懂會用。照他們所說,國君根本不需要是聖人或超人。只要忠實地執行他們的法術,哪怕是僅有中人之資也能治國、並且治得很好。還有些法術之士更進了一步,將他們的法術理論化,作出理論的表述,於是構成了法家的思想。
由此可見,把法家思想與法律和審判聯繫起來,是錯誤的。用現代的術語說,法家所講的是組織和領導的理論和方法。誰若想組織人民,充當領袖,誰就會發現法家的理論與實踐仍然很有教益。很有用處,但是有一條,就是他一定要願意走極權主義的路線。
韓非:法家的集大成者
這一章,以韓非代表法家的頂峰。韓非是韓國(今河南省西部)的公子。《史記》說他與李斯俱事荀卿,斯自以為不如非。”(《老子韓非列傳》)他擅長著書。著《韓非子》五十五篇。富於諷刺意味的是,秦國比別的任何國家都更徹底地實行了韓非的學說,可是他正是死在秦國的獄中,這是西元前233年的事。他死於老同學李斯的政治暗害,李斯在秦國做官,嫉妒韓非在秦日益得寵。
韓非是法家最後的也是最大的理論家,在他以前,法家已經有三派,各有自己的思想路線。一派以慎到為首。慎到與孟子同時,他以為政治和治術的最重要的因素。另一派以申不害(死於西元前337)為首,申不害強調是最重要的因素。再一派以商鞅(死於西元前338)為首,商鞅又稱商君,最重視,指權力,權威; “,指法律,法制;,指辦事、用人的方法和藝術。也就是政治手腕。
韓非認為,這三者都是不可缺少的。他說:明主之行制也天,其用人也鬼。天則不非,鬼則不困。勢行教嚴逆而不違,……然後一行其法。”(《韓非子·八經》)明主像天,因為他依法行事,公正無私。明主又像鬼,因為他有用人之術,用了人,人還不知道是怎麼用的。這是術的妙用。他還有權威、極力以加強他的命令的力量。這是勢的作用。這三者不可一無,皆帝王之具也。”(《韓非子·定法》)
法家的歷史哲學

中國人尊重過去的經驗,這個傳統也許是出自占壓倒多數的農業人口的思想方式。農民固定在土地上,極少遷徒。他們耕種土地,是根據季節變化,年復一年地重複這些變化。過去的經驗足以指導他們的勞動,所以他們無論何時若要試用新的東西,總是首先回顧過去的經驗,從中尋求先例。
這種心理狀態,對於中國哲學影響很大。所以從孔子的時代起,多數哲學家都是訴諸古代權威,作為自己學說的根據。孔子的古代極威是周文王和周公。為了賽過孔子,墨子訴諸傳說中的禹的權威,據說禹比文王、周公早一千年。孟子更要勝過墨家,走得更遠,回到堯、舜時代,比禹還早。最後,道家為了取得自己的發言權,取消儒、墨的發言極,就訴諸伏羲、神農的權威,據說他們比堯、舜還早若干世紀。
像這樣朝後看,這些哲學家就創立了歷史退化論。他們雖然分屬各家,但是都同意這一點,就是人類黃金時代在過去,不在將來。自從黃金時代過去後,歷史的運動一直是逐步退化的運動。因此,拯救人類,不在於創新,而在於復古。
法家是先秦最後的主要的一家,對於這種歷史觀,卻是鮮明的例外。他們充分認識到時代變化的要求,又極其現實地看待這些要求。他們雖然也承認古人淳樸一些,在這個意義上有德一些,然而他們認為這是由於物質條件使然,不是由於任何天生的高尚道德。照韓非的說法是,古者人民少而財有餘,故民不爭。……今人有五子不為多,子又有五子,大父未死而有二十五孫,是以人民眾而貨財寡,事力勞而供養薄,故民爭。” (《韓非子·五蠹》)
由於這些全新的情況,出現了全新的問題,韓非認為,只有用全新的方案才能解決。只有愚人才看不出這個明顯的事實。韓非用一個故事作比喻,說明這種愚蠢:宋人有耕田者,田中有株。兔走,觸株折頸而死。因釋其來而守株,冀複得兔。兔不可複得,而身為宋國笑。今欲以先王之政,治當世之民,皆守株之類也是以聖人不期修古,不法常可,論世之事,因為之備。”(同上)
韓非之前的商君已經說過類似的話:民道弊而所重易也;世事變而行道異也。” (《商君書·開塞》)
這種把歷史看作變化過程的觀點,在我們現代人看來,不過老生常談。但是從它在當時反對了古代中國其他各家流行的學說看來,實在是一種革命的觀點。
治國之道

為了適應新的政治形勢,法家提出了新的治國之道,如上所述,他們自以為是立於不敗之地的。照他們所說,第一個必要的步驟是立法。韓非寫道:法者,編著之圖籍,設之於官府,而布之於百姓者也。”(《韓非子·難三》)通過這些法,告訴百姓,什麼應該做,什麼不應該做,法一經公佈,君主就必須明察百姓的行為。因為他有勢,可以懲罰違法的人,獎賞守法的人。這樣辦,就能夠成功地統治百姓,不論有多少百姓都行。
關於這一點,韓非寫道:夫聖人之治國,不恃人之為吾善也,而用其不得為非也。恃人之為吾善也,境內不什數;用人不得為非,一國可使齊。為治者用眾而舍寡、故不務德而務法。”(《韓非子。顯學》)
君主就這樣用法用勢治民。他不需要有特殊才能和高尚道德,也不需要像儒家主張的那樣,自己作出榜樣,或是通過個人的影響來統治。
可以辯論的是,像這樣的程式也並不真正是愚人就可以做到的,因為它需要有立法的材能和知識,還需要督察百姓的行為,而百姓又是很多的。對於這種反對意見,法家的回答是,君主不需要親自做這一切事,他只要有術,即用人之術,就可以得到適當的人替他做。
術的概念,饒有哲學的興趣。它也是固有的正名學說的一個方面。法家用術這個名詞表示的正名學說是循名而責實”(《韓非子·定法》)

。法家是指擔任政府職務的人。,是這些人的頭銜。這些頭銜指明,擔任各該職務的人應當合乎理想地做到什麼事。所以循名而責實,就是責成擔任一定職務的人,做到該職務應當合乎理想地做到的一切。君主的責任是,把某個特殊的名加於某個特殊的人,也就是把一定的職務授予一定的人。這個職務的功能,早已由法規定了。也由其名指明了。所以君主不需要,也不應該、為他用什麼方法完成任務操心,只要任務完成了,完成得好,就行。任務完成得好。君主就獎賞他;否則懲罰他。如此而己。
這裡或許要問,君主怎麼知道哪個人最適合某個職務呢?法家的回答是,也是用術就能知道。韓非說:為人臣者陳而言,君以其言授之事,專以其事責其功。功當其事,事當其言,則賞;功不當其事,事不當其言,則罰。”(《韓非子·二柄》)照這樣來處理幾個實際的例子,只要君主賞罰嚴明,不稱職的人就再也不敢任職了,即使送給他也不敢要。這樣,一切不稱職的人就都淘汰了,只剩下稱職的人擔任政府職務了。
不過還有這個問題:君主怎麼知道某個是否真正符合他的呢?法家的回答是,這是君王本人的責任,他若不能肯定,就用效果來檢驗。他若不能肯定他的廚子手藝是不是真正好,只要嘗一嘗他做的肴饌就解決了。不過他也不需要總是親自檢驗效果。他可以派別人替他檢驗,這些檢驗的人又是,又嚴格地循其以責之。
照法家如此說來,他們的治國之道真正是即使是愚人也能掌握。君主只需要把賞罰大權握在手裡。這樣進行統治,就是無為而無不為
賞、罰,韓非叫做君主的二柄”(同上)。二柄之所以有效,是由於人性趨利而避害。韓非說:凡治天下,必因人情。人情者,有好惡、故賞罰可用。賞罰可用,則禁令可立而治道具矣。”(《韓非子·八經》)
韓非像他的老師荀子一樣相信人性是惡的。但是他又與荀子不同、荀子強調人為,以之為變惡為善的手段,韓非則對此不感興趣。在韓非和其他法家人物看來,正因為人性是人性的原樣,法家的治道才有效。法家提出的治國之道,是建立在假設人性是人性的原樣,即天然的惡,這個前提上;而不是建立在假設人會變成人應該成為的樣子,即人為的善,這個前提上。
法家和道家

無為而無不為。無為是道家的觀念,也是法家的觀念。韓非和法家認為,君主必需具備一種大德,就是順隨無為的過程。他自己應當無為,讓別人替他無不為。韓非說:君主應如日月所照,四時所行、雲布風動;不以智累心,不以私累己;寄治亂於法術,托是非於賞罰,屬輕重於權衡。”(《韓非子·大體》)換言之,君主具有種種工具和機器,用來進行統治,有了這些,就無為而無不為了。
道家與法家代表中國思想的兩個極端。道家認為,人本來完全是天真的;法家認為,人本來完全是邪惡的。道家主張絕對的個人自由;法家主張絕對的社會控制。可是在無為的觀念上,兩個極端卻遇合了。這就是說,它們在這裡有某些共同之處。
法家的治道,也是後期道家所主張的,只是詞句上稍有不同。《莊子》裡有一段講 “用人群之道。這一段既區分了有為與無為,還區分了為天下用用天下。無為,是用天下之道。有為,是為天下用之道。君主存在的理由是統治全天下,所以他的功能和職責是自己無為,而命令別人替他為。換句話說,他的統治方法是以無為用天下。臣子的功能和職責,則是接受命令,遵命而為。換句話說,臣子的功用是以有為為天下用。這一段裡說:上必無為而用天下,下必有為為天下用,此不易之道也。”( 《莊子·天道》)
《莊子》這一段接著說:故古之王天下者,知雖落天地,不自慮也;辯雖雕萬物,不自說也;能雖窮海內,不自為也。”(同上)君主一定要這樣,因為他萬一考慮某件事,這就意味著別的事他沒有考慮,可是他的功能和職責是考慮他治下的一切事。所以解決的辦法,只有讓他不自慮,不自說,不自為,但是命令別人替他慮,替他說,替他為。用這種方法,他無為,而無不為。
至於君主用天下的詳細程式,這一段裡說:是故古之明大道者,先明天,而道德次之;道德已明,而仁義次之;仁義已明,而分守次之;分守已明,而形名次之;形名已明,而因任次之;因任已明,而原省次之;原省已明,而是非次之;是非已明,而賞罰次之;賞罰已明,而愚知處宜,貴賤履位,仁賢不肖襲情。………此之謂太平,治之至也。”(同上)
很清楚,這個程式的後部分正與法家相同。這一段還繼續說:古之語大道者,五變而形名可舉,九變而賞罰可言也。驟而語形名,不知其本也。驟而語賞罰,不知其始也。……驟而語形名賞罰,此有知治之具,非知治之道;可用於天下,不足以用天下;此之謂辯士,一曲之人也。”(同上)
從這裡可以看出道家對法家的批評。法家的治道。需要君主公正無私。他一定懲罰應當受懲罰的人。即使這些人是他的親友;他一定獎賞應當受獎賞的人,即使這些人是他的仇敵。只要他有一些時候不能這樣做,他的整個統治機器就垮了。這樣的要求是一個僅有中等智力的人遠遠不能勝任的。真正能實現這種要求的還只有聖人。
法家和儒家
儒家主張,治理百姓應當以禮以德。不應當以法以刑。他們堅持傳統的治道,卻不認識當初實行此道的環境已經變了。在這個方面,儒家是保守的。在另一方面,儒家同時又是革命的,在他們的觀念裡反映了時代的變化。傳統上只按出身、財產劃分的階級區別,儒家不再堅持了。當然,孔子、孟子還繼續講君子與小人的區別。但是在他們看來,這種區別在於個人的道德水準,沒有必要根據原來的階級差別了。
本章一開始就指出,在早期的中國封建社會中,以禮治貴族,以刑治平民。所以,儒家要求不僅治貴族以禮,而且治平民也應當以禮而不以刑,這實際上是要求以更高的行為標準用之於平民。在這個意義上,儒家是革命的。
在法家思想裡,也沒有階級的區別。在法律和君主面前人人平等。可是,法家不是把平民的行為標準提高到用禮的水準,而是把貴族的行為標準降低到用刑的水準,以至於將禮拋棄。只靠賞罰,一視同仁。
儒家的觀念是理想主義的,法家的觀念是現實主義的。正由於這個原故,所以在中國歷史上,儒家總是指責法家卑鄙、粗野,法家總是指責儒家迂腐、空談。
第十五章

儒家的形上學

第十二章說過,《易經》本來是一部占卜的書。到後來,儒家為它作出了宇宙論的、形上學的、倫理學的解釋,構成了易傳,附在現在通行的《易經》後面。
易傳的宇宙論學說已經在第十二章講到了。往後在第二十三章還要講到。這一章我們只限於講易傳和《中庸》中的形上學、倫理學學說。
《中庸》是《禮記》的一篇。傳統的說法是。《中庸》為孔子之孫子思所作,但是實際上它的大部分是較晚的著作。易傳和《中庸》代表先秦儒家形上學發展的最後階段。它們的形上學興趣確實很大,所以西元三、四世紀的新道家把《易》當作思辨哲學的三部主要經典之一,另外兩部是《老子》、《莊子》,合稱三玄。梁武帝(西元 502—549年在位)本人是佛教徒,也為《中庸》作注。西元十世紀和十一世紀佛教禪宗的和尚也作過這樣的注,標誌著新儒家的開端。
事物的原理
易傳中最重要的形上學觀念是的觀念,道家也如此。可是,易傳的道與道家的道,完全不同。道家的道是無名,不可名。易傳的道,不但是可名,而且嚴格地講來,正是道,也只有道,才是可名。
為了區別這兩個概念,不妨把道家的道加上引號“”易傳的道則不加。道家的是統一的,由此產生宇宙萬物的生成和變化。易傳的道則相反,是多樣的,是宇宙萬物各類分別遵循的原理。惟其如此,它們就很有點像西洋哲學中共相的概念。我們已經知道,公孫龍以為堅之類的共相,因為正是這個堅的共相使物質世界具體的物成為堅的。在易傳的術語中,使堅物成為堅者可以稱為堅之道。這個堅之道,可以與各個物體的堅分離、構成一個可名的形上學原理。
有許多這樣的道,如君道,臣道,父道,子道。它們是君、臣、父、子所應該成為者。每一類的道各以一個名表示,每個人都應該合乎理想地依照這些不同的名來行動。我們在此看出了孔子的正名學說。這個學說當初在孔子那裡只不過是倫理的學說,現在在易傳裡就變成又是形上學的學說了。
我們已經知道,《易》本來是占卜的書。用擺弄蓍草的方法得到某卦某爻,再從《易》裡查出它的卦辭、爻辭,據說可以知道所蔔的吉凶。所以這些卦辭、爻辭可以應用於實際生活的各種不同的特殊情況。易傳的作者們由這種程式而悟到公式。從這個觀點來看《易》,他們認為卦辭、爻辭都是公式,每個公式代表一種或多種道。也就是一種或多種共相原理。全部六十四卦和三百八十四爻的卦辭、爻辭,因而被認為代表了宇宙中所有的道。
卦、爻,都被看作這些共相的道的圖像。易傳的《繫辭傳·下》說:易者,象也。這樣的象,如符合邏輯中所謂的變項。變項的作用,是代替一類或若干類具體事物。一個事物,按某種條件歸人某類,就可以代入含有某變項的公式;這就是說,它可以代人某卦、某爻的卦辭、爻辭,這些卦、爻都是象。這個公式代表著這類事物應該遵循的道。從占卜的觀點看,遵之則吉,違之則凶。從道德的觀點看,遵之則是,違之則非。
舉例來說,六十四卦的第一卦,乾卦,據說是剛健之象;第二卦,坤卦,是柔順之象。凡是滿足剛健條件的事物,都可以代入有乾卦卦象出現的公式裡;凡是滿足柔順條件的事物,都可以代入有坤卦卦象出現的公式裡。因此,乾卦的卦辭、爻辭,被假定為代表宇宙一切剛健事物的道;坤卦的卦辭、爻辭,被假定為代表宇宙一切柔順事物的道。
所以坤卦《緣(無此字:ocr)辭》說:先,迷失道;後,順得常。坤封《文言》說:陰雖有美,含之以從王事,弗敢成也。地道也,妻道也,臣道也。地道無成,而代有終也。
乾卦正好與坤卦相對,是天之象,夫之象,君之象。乾卦的卦辭、爻辭代表著天道,夫道,君道。
因此,誰若想知道如何為君為夫,就應當查閱乾卦所講的;誰若想知道如何為臣為妻,就應當查閱坤卦所講的。所以《繫辭傳·上》說:引而伸之,觸類而長之,天下之能事畢矣。又說:夫易何為者也?夫易開物成務,冒天下之道,如斯而已者也。
《易緯·乾鑿度》說:易一名而含三義,所謂易也,變易也,不易也。”(孔穎達《周易正義》卷首引)第一個意義是:容易,簡單;第二個意義是:轉化,改變;第三個意義是不變。轉化、改變是指宇宙的各個事物;簡單和不變是指事物的道或遵循的原理。事物變,而道不變。事物是複雜的,而道是容易和簡單的。
萬物生成的

除了各類事物的道,還有萬物作為整體的。換句話說,除了特殊的多樣的道,還有一般的統一的萬物生成變化所遵循的。《繫辭傳·上》說:一陰一陽之謂 ‘。繼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這是生成萬物的,這樣的生成是宇宙的最大成就。所以《繫辭傳·下》說:天地之大德曰生
生了某物,必有能生此物者,又必有生此物所用之質料。前者是主動成分,後者是被動成分。前者是剛健的,是陽;後者是柔順的,是陰。生成萬物,需要二者合作。所以說:一陰一陽之謂’”
每個事物在一個意義上是陽,在另一個意義上又是陰,這要根據它與其他事物的關係而定。例如,一個男人對於其妻是陽,對於其父又是陰。可是,生萬物的形上學的陽只能是陽,生出每物的形上學的陰只能是陰。所以在一陰一陽之謂’”這句講形上學的話裡,所說的陰、陽都只有絕對意義。
值得注意的是,易傳中講的話有兩套。一套是講宇宙及其中的具體事物、另一套是講《易》自身的抽象的象數系統。《繫辭傳·上》說:易有太極,是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這個說法後來雖然成為新儒家的形上學、宇宙論的基礎,然而它說的並不是實際宇宙,而是《易》象的系統。可是照易傳的說法,易與天地准”(同上),這些象和公式在宇宙中都有其準確的對應物。所以這兩套講法實際上可以互換。一陰一陽之謂’”這句話固然是講的宇宙,可是它可以與易有太極,是生兩儀這句話互換。等於太極相當於兩儀
《繫辭傳·下》說:天地之大德曰生。《繫辭傳·上》說:生生之謂易。” 這又是兩套說法。前者指宇宙,後者指易。可是兩者又是同時可以互換的。
萬物變化的

我們已經知道,易有一個意義是轉化、改變,合稱變化。易傳強調:宇宙萬物永遠在變化過程中。泰卦九三爻辭說:無平不被,無往不復易傳認為這句話是萬物變化的公式。這就是萬物變化的
事物若要臻於完善,若要保住完善狀態,它的運行就必須在恰當的地位,恰當的限度,恰當的時間。《易》的卦辭、爻辭。把這種恰當叫做。關於,家人卦《象辭》說:女正位乎內,男正位乎外。男女正,天地之大義也。……父父、子子,兄兄,弟弟。夫夫,婦婦,而家道正。正家,而天下定矣。
的意義是既不太過,又不不及。人的自然傾向是太過。所以易傳和《老子》都說太過是大惡。《老子》講”(第四十章),講”(第十六章)易傳” 也講。《易》有複卦,其《象辭》說:複,其見天地之心乎。
易傳的《序卦傳》運用的概念,解釋了六十四卦的順序安排。《易》原來分為上經、下經。《序卦傳》認為上經講天道,下經講人事。關於上經,它說:有天地,然後萬物生焉。盈天地之間者唯萬物。放受之以屯。屯者。盈也。《序卦傳》接著說明。如何上經中每一卦之後都是性質相反的一卦。
關於下經.它說:有天地,然後有萬物。有萬物,然後有男女。有男女,然後有夫婦。有夫婦,然後有父子。有父子,然後有君臣。有君臣,然後有上下。有上下,然後禮義有所錯。《序卦傳》又接著說明,如何下經中每一卦之後都是性質相反的一卦。
第六十三卦是既濟,既濟是已經完成的意思。《序卦傳》在此說:物不可窮也,故受之以未濟,終焉。
照這樣解釋,六十四卦的順序安排至少有三點涵義:(1)宇宙中的一切,包括自然界、社會界,形成一個自然序列的連續鏈條;(2)在演變過程中,每個事物都包含自己的否定; (3)在演化過程中,物不可窮也
易傳和《老子》一樣認為,要取得勝利,就一定要注意不要過分地勝利;要避免喪失某物,就一定要在此物中補充一些與它相反的東西。所以《繫辭傳·下》說; “危者,安其位者也。亡者,保其存者也。亂者,有其治者也。是故君子安而不忘危,存而不忘亡,治而不忘亂,是以身安而國家可保也。
易傳還和《老子》一樣認為,謙卑是美德。謙卦《象辭》說:天道虧盈而益謙,地道變盈而流謙,……人道惡盈而好謙。謙,尊而光,卑而不可逾:君子之終也。
中和

的觀念在《中庸》裡充分發展了。很像亞力士多德的黃金中道的觀念。有人可能把它理解為做事不要徹底,這就完全錯了。的真正涵義是既不太過,又不不及。比方說由華盛頓去紐約,停在紐約為恰好,走過去停在波士頓為太過,沒走到就停在費城為不及。西元前三世紀宋玉描寫一位美女說:增之一分則太長,減之一分則太短,著粉則太白,施朱則太赤。”(《登徒子好色賦》,《文選》卷十九)這番描寫是說她的身體、容顏恰到好處。恰到好處即儒家所謂的
時間,在恰到好處的觀念中是個重要因素。冬天穿皮襖是恰好,夏天穿皮襖就不是了。所以儒家常常將宇與字連用,如時中。孟子說孔子可以仕則仕,可以止則止;可以久則久,可以速則速”(《孟子·公孫醜上》),所以孔子,聖之時者也”(《孟子·萬章下》)
《中庸》說: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第一章)情感完全沒有發生的時候,心的活動就無所謂太過、不及,而恰到好處。這是中的一個例子。情感發生了。而無所乖戾,這也是中,因為和是中的結果,中是來調和那些搞不好就會不和的東西的。
以上是就情感說,所說的也適用於欲望。在個人行為和社會關係中,都有些適中之點,作為滿足欲望和表現情感的恰當的限度。一個人,一切欲望和情感都滿足和表達到恰當的限度,他的內部就達到和諧,在精神上很健康。一個社會也同樣,其中各式各樣的人的一切欲望和情感,都滿足和表現到恰當的限度,這個社會的內部就達到和諧,安定而有秩序。
和是調和不同以達到和諧的統一。《左傳》昭公二十年記載晏子(卒於西元前493一段話,其中區分了。他說:和,如羹焉。水,火,醯,醢,鹽,梅,以烹魚肉,由這些作料產生了一種新的滋味,它既不只是醯()的味,也不只是醢(的味。另一方面,同,若以水濟水若琴瑟之專一,沒有產生任何新的東西。同,與異是不相容的。和與異不是不相容的,相反,只有幾種異合在一起形成統一時才有和。但是要達到和,合在一起的各種異都要按適當的比例,這就是中。所以中的作用是達到和。
一個組織得很好的社會,是一個和諧的統一,在其中,各種材能、各種職業的人都有適當的位置,發揮適當的作用,人人都同樣地感到滿意,彼此沒有衝突。《中庸》說: “萬物並育而不相害,道並行而不相悖,……此天地之所以為大也。”(第三十章)
這種和,若不只是包括人類社會,而且彌漫全宇宙,就叫做太和。易乾卦《象辭》說;大哉乾元!……保合太和,乃利貞。
庸常

《中庸》說: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道也者。不可須臾離也;可離,非道也。”(第一章)我們在此接觸到普通而平常的重要性的思想,這是《中庸》的另一個重要概念。這個概念就是《中庸》的宇,意思是普通或平常。
每個人都知道天天要吃要喝。所以吃、喝是人類普通而平常的活動。它們普通而平常,正由於它們重要,沒有人能夠沒有它。入倫和道德也是如此。它們在有些人看來,簡直普通而平常得沒有價值。可是它們之所以如此,正由於它們重要,沒有人能夠離開它。吃飯,喝水,維護人倫,實行道德,都是率性,即遵循天性。這不是別的,就是。所謂不過就是修道
既然是人不可離的,事實上也沒有離的,為什麼還需要修道。需要教呢?回答是這樣:雖然所有人實際在某種程度上都遵循,但是並不是所有人都充分覺悟到事實是如此。《中庸》說;人莫不飲食也,鮮能知味也。”(第四章)教的作用。就是使人們瞭解他們都在不同程度地實際遵循,使他們對於自己正在做的覺悟起來。
還有一層,雖然所有人由於實際需要不得不在某種程度上遵循,但是並不是所有人都能完全地遵循之。所以固然沒有人能夠完全不顧人倫而在社會中生活,可是同時也只有極少數的人能夠完全符合這些人倫提出的條件。教的作用,就是使人把事實上已經不同程度地在做的事,做完全。
所以《中庸》說:君子之道,費而隱。夫婦之愚,可以與知焉。及其至也;雖聖人亦有所不知焉。夫婦之不肖。可以能行焉。及其至也,雖聖人亦有所不能焉。……君子之道,造端乎夫婦,及其至也,察乎天地。”(第十二章)所有的人,即使有的愚而不肖,都在某種程度上遵循,雖然如此,教仍然需要,才能使人覺悟而完全,也就是明而誠,
明誠

在《中庸》裡,誠和明是聯在一起的。《中庸》說:自誠明,謂之性。自明誠,謂之教。誠則明矣,明則誠矣。”(第二十一章)這就是說,一個人若是明白了日常生活中普通而平常的活動的一切意義,諸如飲食人倫的意義,他就已經是聖人。一個人若是把他所明白的完全做到了,他也是聖人。如果做不到,也就不可能完全明白其意義。如果不完全明白其意義,也就不可能完全做到。
《中庸》還說:誠者,非自成己而已也,所以成物也。成己,仁也;成物,知也。性之德也。合內外之道也。”(第二十五章)這段話的意義很清楚,我倒是懷疑,” 字、字是不是該互換一下。
《中庸》又說:唯天下至誠,為能盡其性。能盡其性,則能盡人之性。能盡人之性,則能盡物之性。能盡物之性,則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則可以與天地參矣。”(第二十二章)
成己的同時,一定要看到還要成人。不管成人,也就不能成己。這是因為,只有通過人倫,即在社會領域內,才能盡其性。這就回到孔子、孟子的傳統了,就是為了成己,必須行忠、恕,即行仁,這就包含著助人。成己,就是盡其性,即盡其受之於天者。助人,就是贊天地之化育。完全明白了這些意義,就可以與天地參。完全明白了意義,就是《中庸》所說的明;如此與天地參,就是它所說的誠。
為了達到與天地參,是不是需要做非常的事呢?不需要。僅只需要做普通而平常的事,做得恰到好處,而且明白其全部意義。這樣做,就可以達到合內外,這不僅是人與天地參,而且是人與天地合一。用這種方法可以達到出世,而同時仍然人世。後來的新儒家發展了這個思想,並且就是用這個思想攻擊佛教的出世哲學。
這就是儒家的方法,這種方法把人的精神提高到同天的境界。它與道家的方法不同,道家的方法是通過否定知識,把人的精神提高到超脫人世間的分別。儒家的方法不是這樣,它是通過推廣仁愛,把人的精神提高到超脫尋常的人我和物我分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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