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2月1日 星期日

《中國哲學簡史》(10)



《中國哲學簡史》



當代大哲學家馮友蘭先生於1947年在美國賓夕法尼亞大學受聘擔任講座教授,講授中國哲學史。其英文講稿後經整理寫成《中國哲學簡史》,於1948年由美國著名出版公司麥克米蘭出版。此書一出,立即成為西方人瞭解和學習中國哲學的超級入門書。其後又有法文、義大利文、西班牙文、南斯拉夫文、日文等譯本出版。五十多年來,該書一直是世界各大學中國哲學的通用教材,在西方影響很大。論者認為,本書是馮友蘭先生哲學與思想融鑄的結晶。以一本篇幅有限的哲學史專著,打通古今中外的相關知識,其中充滿睿智與哲人洞見。特別是作者對現實問題的關懷,頗具讀書不忘救國,救國不忘讀書的大家風範。本書對於今日中國的讀者,不失為一本教興豐厚的議論經典。

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該書沒有中文本。直到20世紀80年代,該書才由馮友蘭先生的學生第一次根據英文本譯成中文,由北京大學出版社於1985年出版。中文本首版印刷十萬冊,很快售罄,成為當時學術界的暢銷書。

作者馮友蘭
翻譯趙複三
作者簡介:

馮友蘭,字芝生,河南唐河人。1912年入上海中國公學大學預科班,1915年入北京大學文科中國哲學門,1919年赴美留學,1924年獲哥倫比亞大學博士學位。回國後歷任中州大學、廣東大學、燕京大學教授、清華大學文學院院長兼哲學系主任。抗戰期間,任西南聯大哲學系教授兼文學院院長。1946年赴美任客座教授。1948年末至1949年初,任清華大學校務會議主席。曾獲美國普林斯頓大學、印度德里大學、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名譽文學博士。1952年後一直為北京大學哲學系教授。
1923年夏,馮友蘭以《人生理想之比較研究》(又名《天人損益論》)順利通過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博士畢業答辯,獲哲學博士學位。是年秋回國後,沿博士論文方向寫成《一種人生觀》。1924年又寫成《人生哲學》,作為高中教材之用,在這本書中,馮友蘭確立了其新實在主義的哲學信仰,並開始把新實在主義同程朱理學的結合。在燕京大學任教期間,馮友蘭講授中國哲學史,分別於1931年、1934年完成《中國哲學史》上、下冊,後作為大學教材,為中國哲學史的學科建設做出了重大貢獻。
1939年到19467年馮友蘭連續出版了六本書,稱為貞元之際所著書:《新理學》(1937)、《新世訓》(1940)、《新事論》(1940)、《新原人》(1942)、《新原道》(1945)、《新知言》(1946)。通過貞元六書,馮友蘭創立了新理學思想體系,使他成為中國當時影響最大的哲學家。
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是馮友蘭學術思想的轉型期。新中國成立後,馮友蘭放棄其新理學體系,接受馬克思主義,開始以馬克思主義為指導研究中國哲學史。著有《中國哲學史新編》第一、二冊、《中國哲學史論文集》、《中國哲學史論文二集》、《中國哲學史史料學初稿》、《四十年的回顧》和七卷本的《中國哲學史新編》等書。
目錄

第一章 中國哲學的精神
第二章 中國哲學的背景
第三章 各家的起源
第四章 孔子:第一位教師
第五章 墨子:孔子的第一個反對者
第六章 道家第一階段:楊朱
第七章 儒家的理想主義派:孟子
第八章 名家
第九章 道家第二階段:老子
第十章 道家第三階段:莊子
第十一章 後期墨家
第十二章 陰陽家和先秦的宇宙發生論
第十三章 儒家的現實主義派:荀子
第十四章 韓非和法家
第十五章 儒家的形上學
第十六章 世界政治和世界哲學
第十七章 將漢帝國理論化的哲學家:董仲舒
第十八章 儒家的獨尊和道家的復興
第十九章 新道家:主理派
第二十章 新道家:主情派
第二十一章 中國佛學的建立
第二十二章 禪宗:靜默的哲學
第二十三章 新儒家:宇宙發生論者
第二十四章 新儒家:兩個學派的開端
第二十五章 新儒家:理學
第二十六章 新儒家:心學
第二十七章 西方哲學的傳入
第二十八章 中國哲學在現代世界
《中國哲學簡史》 繁體版 精讀本



第二十四章

新儒家:兩個學派的開端
新儒家接著分成兩個主要的學派,真是喜人的巧合,這兩個學派竟是兄弟二人開創的。他們號稱二程。弟弟程頤(1033—1108)開創的學派,由朱熹(1130—1200完成,稱為程朱學派,或理學。哥哥程穎(10321085)開創的另一個學派,由陸九淵(1139—1193)繼續,王守仁(14731529)完成,稱為陸王學派,或心學。在二程的時代,還沒有充分認識這兩個學派不同的意義,但是到了朱熹和陸九淵,就開始了一場大論戰。一直繼續到今天。
在以下幾章我們會看出,兩個學派爭論的主題,確實是一個帶有根本重要性的哲學問題。用西方哲學的術語來說,這個問題是,自然界的規律是不是人心(或宇宙的心)創制的。這歷來是柏拉圖式的實在論與康得式的觀念論爭論的主題,簡直可以說,形上學中爭論的就是這個主題。這個問題若是解決了,其他一切問題都迎刃而解。這一章我不打算詳細討論這個爭論的主題,只是提示一下它在中國哲學史中的開端。
程顥的的觀念
程氏兄弟是今河南省人。程顥號明道先生,程頤號伊川先生。他們的父親是周敦頤的朋友,張載的表兄弟。所以他們年少時受過周敦頤的教誨,後來又常與張載進行討論。還有,他們住的離邵雍不遠,時常會見他。這五位哲學家的親密接觸,確實是中國哲學史上的佳話。
程顥極其稱讚張載的《西銘》,因為《西銘》的中心思想是萬物一體,這也正是程顥哲學的主要觀念。在他看來,與萬物合一,是仁的主要特徵。他說:學者須先識仁。仁者渾然與物同體,義禮知信皆仁也。識得此理,以誠敬存之而已,不須防檢,不須窮索。……此道與物無對,大不足以名之,天地之用,皆我之用。孟子言萬物皆備於我,須反身而誠,乃為大樂。若反身未誠,則猶是二物,有對,以己合彼,終未有之,又安得樂?《訂頑》(即《西銘》。——引者注)意思乃備言此體,以此意存之,更有何事。 ‘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匆忘,匆助長,未嘗致纖毫之力,此其存之之道。”(《河南程氏遺書》卷二上)
在第七章,對於在以上引文中提到的孟子的那句話,作過充分的討淪。必有事焉 “勿助長,這是孟子養浩然之氣的方法,也是新儒家極其讚賞的方法。在程顥看來,人必須首先覺解他與萬物本來是合一的道理。然後,他需要做的一切,不過是把這個道理放在心中,做起事來誠實地聚精會神地遵循著這個道理。這樣的工夫積累多了,他就會真正感覺到他與萬物合一。所謂以誠敬存之,就是必有事焉。可是達到這個合一,又必須毫無人為的努力。在這個意義上,他一定未嘗致纖毫之力
程顥與孟子的不同。在於程顥比孟子更多地給予仁以形上學的解釋。易傳中有句話;天地之大德曰生。”(《繫辭傳下》)這裡的字可以當產生講,也可以當生命講。在第十五章,把字譯作產生,是因為這個意思最合易傳” 的原意。但是在程顥和其他新儒家看來,的真正意義是生命。他們認為萬物都有對生命的傾向,就是這種傾向構成了天地的
中醫把麻痹叫做不仁。程顥說:醫書言手足痿痹為不仁,此言最善名狀。仁者以天地萬物為一體,莫非己也。認得為己,何所不至?若不有諸己,自不與己相干,如手足不仁,氣已不貫,皆不屬己。”(《遺書》卷二上)
所以在程顥看來,從形上學上說,萬物之間有一種內在聯繫。孟子所說的惻隱之心不忍人之心,都不過是我們與他物之間這種聯繫的表現。可是往往發生這樣的情況,我們的不忍人之心被自私蒙蔽了,或者用新儒家的話說,被私欲,或簡言之,,蒙蔽了。於是喪失了本來的合一。這時候必須做的,也只是記起自己與萬物本來是合一的,並以誠敬存之而行動。用這種方法,本來的合一就會在適當的進程中恢復。這就是程顥哲學的一般觀念,後來陸九淵和王守仁詳細地發揮了。
程朱的的觀念的起源
第八章已經講過,在先秦時代,公孫龍早已清楚地區分了共相和事物。他堅持說,即使世界上沒有本身是白的物,白(共相)也是白(共相)。看來公孫龍已經有一些柏拉圖式的觀念,即區分了兩個世界:永恆的,和有時間性的;可思的,與可感的。可是後來的哲學家,沒有發展這個觀念,名家的哲學也沒有成為中國思想的主流。相反,這個思想朝另一個方向發展了,過了一千多年,中國哲學家的注意力才再度轉到永恆觀念的問題上。這樣做的有兩個主要的思想家,就是程顥、朱熹。
不過程朱哲學並不是名家的繼續。他們並沒有注意公孫龍,也沒有注意第十九章講的新道家所討論的名理。他們直接從易傳發展出他們的的觀念。我在第十五章已經指出,道家的易傳的道存在著區別。道家的是統一的最初的 “,由它生出宇宙的萬物。相反,易傳的道則是多,它們是支配宇宙萬物每個單獨範疇的原則。正是從這個概念,程朱推導出的觀念。
當然,直接刺戟了程朱的,還是張載和邵雍。前一章我們看到,張載用氣的聚散,解釋具體的特殊事物的生滅。氣聚,則萬物形成並出現。但是這個理論無法解釋,為什麼事物有不同的種類。假定一朵花和一匹葉都是氣之聚,那麼,為什麼花是花,葉是葉?我們還是感到茫然。正是在這裡,引起了程朱的的觀念。程朱認為,我們所見的宇宙,不僅是氣的產物,也是理的產物。事物有不同的種類,是因為氣聚時遵循不同的理。花是花,因為氣聚時遵循花之理;葉是葉,因為氣聚時遵循葉之理。
邵雍的圖,也有助於提出理的觀念。邵雍以為,他的圖所表示的就是個體事物生成變化的規律。這種規律不僅在畫圖之先,而區在個體事物存在之先。邵雍以為,伏羲畫卦之前,《易》早已存在。二程中有一位說:堯夫(邵雍的號。——引者注)詩:…… ‘須信畫前原有易,自從刪後更無詩。這個意思古原未有人道來。”(《遺書》卷二上這種理論與新實在論者的理論相同,後者以為,在有數學之前已有一個數學
程頤的的觀念
張載與邵雍的哲學聯合起來,就顯示出希臘哲學家所說的事物的形式質料” 的區別。這個區別,程未分得很清楚。程朱,正如柏拉圖、亞力士多德,以為世界上的萬物,如果要存在,就一定要在某種材料中體現某種原理。有某物,必有此物之理。但是有某理,則可以有,也可以沒有相應的物。原理,即他們所說的;材料,即他們所說的。朱熹所講的氣,比張載所講的氣,抽象得多。
程頤也區別形而上形而下。這兩個名詞,源出易傳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繫辭傳·上》)在程朱的系統中,這個區別相當於西方哲學中抽象具體的區別。形而上,也可以說是抽象” 的;,程朱指個體事物,是形而下的,也可以說是具體的。
照程頤的說法,理是永恆的,不可能加減。他說:這上頭更怎生說得存亡加減。是它元無少欠,百理具備。”(《遺書》卷二上)又說:百理具在平鋪放著。幾時道堯盡君道,添得些君道多;舜盡子道,添得些子道多。元來依舊。”(同上)程頤還將形而上的世界描寫為沖漠無朕,萬象森然”(同上)。它沖漠無朕,因為其中沒有具體事物;它又萬象森然,因為其中充滿全部的理。全部的理都永恆地在那裡,無論實際世界有沒有它們的實例,也無論人是否知道它們,它們還是在那裡。
程頤講的精神修養方法,見於他的名言:涵養須用敬,進學則在致知。”(《遺書》卷十八)我們已經知道,程顥也說學者必須首先認識萬物本是一體,識得此理,以誠敬存之。從此以後,新儒家就以字為關鍵,來講他們的精神修養的方法。於是 “字代替了周敦頤所講的字。在修養的方法論上,以,標誌著新儒家進一步離開了禪宗。
第二十二章指出過,修養的過程需要努力。即使最終目的是無須努力,還是需要最初的努力以達到無須努力的狀態。禪宗沒有說這一點,周敦頤的靜字也沒有這個意思。可是用了敬字,就把努力的觀念放到突出的地位了。
涵養須用敬,但是敬什麼呢?這是新儒家兩派爭論的一個問題,在下面兩章再回轉頭來講這個問題。
處理情感的方法
我在第二十章說,王弼所持的理論是,聖人有情而無累。《莊子》中也說: “至人之用心若鏡,不將不迎,應而不藏,故能勝物而不傷。”(《應帝王》)王弼的理論似即莊子之言的發揮。
新儒家處理情感的方法,遵循著與王弼的相同的路線。最重要的一點是不要將情感與自我聯繫起來。程顥說:夫天地之常,以其心普萬物而無心;聖人之常,以其情順萬事而無情。故君子之學,莫若廓然而大公,物來而順應。……人之情各有所蔽,故不能適道,大率患在於自私而用智。自私則不能以有為為應跡;用智則不能以明覺為自然。…… 聖人之喜,以物之當喜;聖人之怒,以物之當怒。是聖人之喜怒,不系於心,而系於物也。”(《明道文集》卷三)
這是程顥答張載問定性的回信,後人題為《定性書》。程顥說的廓然而大公,物來而順應,勿自私,勿用智,與周敦頤說的靜虛動直,是一回事。講周敦頤時所舉的《孟子》中的例證,在這裡一樣適用。
從程穎的觀點看,甚至聖人也有喜有怒,而且這是很自然的。但是因為他的心廓然大公,所以一旦這些情感發生了,它們也不過是宇宙內的客觀現象。與他的自我並無特別的聯繫。他或喜或怒的時候,那也不過是外界當喜當怒之物在他心中引起相應的情感罷了。他的心象一面鏡子.可以照出任何東西。這種態度產生的結果是,只要物件消逝了,它所引起的情感也隨之消逝了。這樣,聖人雖然有情,而無累。讓我們回到以前舉過的例子。假定有人看見一個小孩快要掉進井裡。如果他遵循他的自然衝動,就會立即沖上去救那個小孩。他的成功一定使他歡喜,他的失敗也一定使他悲傷。但是由於他的行為廓然大公,所以一旦事情做完了,他的情感也就消逝了。因此,他有情而無累。
新儒家常用的另一個例子,是孔子最愛的弟子顏回的例子,孔子曾說顏回不遷怒” (《論語·雍也》)。一個人發怒的時候,往往罵人摔東西,而這些人和東西都顯然與使他發怒的事完全不相干。這就叫遷怒。他將他的怒,從所怒的對象上遷移到不是所怒的對象上。新儒家非常重視孔子這句話,認為顏回的這個品質,是作為孔門大弟子最有意義的品質,並認為顏回是僅次於孔子的一個完人。因此程頤解釋說:須是理會得因何不遷怒。……譬如明鏡,好物來時,便見是好;惡物來時,便見是惡;鏡何嘗有好惡也。世之人固有怒於室而色於市。……若聖人因物而未嘗有怒。……君子役物,小人役於物。”(《遺書》卷十八)
可見在新儒家看來,顏回不遷怒,是由於沒有把他的情感與自我聯繫起來。一件事物的作用可能在他心中引起某種情感。正如一件東西可能照在鏡子裡,但是他的自我並沒有與情感聯繫起來。因而也就無怒可遷。他只對於在他心中引起情感的事物作出反應,但是他的自我並沒有為它所累。顏回被人認為是一個快樂的人,對於這一點,新儒家推崇備至。
尋求快樂
我在第二十章說過,新儒家試圖在名教中尋求樂地。尋求快樂,的確是新儒家聲稱的目標之一。例如,程顥說:昔受學於周茂叔(即周敦頤。——引者注),每令尋仲尼、顏子樂處,所樂何事。”(《遺書》卷二上)事實上,《論語》有許多章就是記載孔子及其弟子的樂趣,新儒家常常引用的包括有以下幾章:
子曰:飯疏食飲水,曲肱而枕之,樂亦在其中矣。不義而富且貴,於我如浮雲!” (《論語·述而》)
子曰:賢哉!回也。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賢哉!回也。”(《論語·雍也》)
另一章說,有一次孔子與四位弟子一起閑坐,他要他們每個人談談自己的志願。一位說他想當一個國家的軍政部長、一位想當財政部長,一位想當贊禮先生。第四位名叫曾點,他卻沒有注意別人在說什麼,只是在繼續鼓瑟。等別人都說完了,孔子就要他說。他的回答是: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夫子為喟然歎曰:吾與點也。”(《論語·先進》子路、曾晰、冉有、公西華侍坐)
以上所引的第一章,程頤解釋說,飯疏食飲水本身並沒有什麼可樂的。這一章意思是說,儘管如此貧窮,孔子仍然不改其樂(見《程氏經說》卷六)。以上所引的第二章,程顥解釋說:簞、瓢、陋巷,非可樂,蓋自有其樂耳。宇當玩昧,自有深意。”(《遺書》卷十二)這些解釋都是對的,但是沒有回答其樂到底是什麼。
再看程頤的另一段語錄:鮮於詵問伊川曰:顏子何以能不改其樂?正叔曰:顏子所樂者何事?詵對曰:樂道而已。伊川曰:使顏子而樂道,不為顏子矣!’”程頤的這個說法,很像禪師的說法,所以朱熹編《二程遺書》時,不把這段語錄編入遺書正文裡,而把它編入《外書》裡,似乎是編入另冊。其實程頤的這個說法。倒是頗含真理。聖人之樂是他的心境自然流露,可以用周敦頤說的靜虛動直來形容,也可以用程顥說的廓然而大公,物來而順應來形容。他不是樂道,只是自樂。
新儒家對於聖人之樂的理解,從他們對於上面所引的第三章的解釋,可以看出來。朱熹的解釋是;曾點之學,蓋有以見夫人欲盡處,天理流行,隨處充滿,無少欠闕。故其動靜之際,從容如此。而其言志,則又不過即其所居之位,樂其日用之常,初無捨己為人之意。而其胸次悠然,直與天地萬物上下同流,各得其所之妙,隱然自見於言外。視三子之規規於事為之末者,其氣象不侔矣。故夫子歎息而深許之”(《論語集注》卷六)
我在第二十章曾說,風流的基本品質,是有個超越萬物區別的心,在生活中只遵從這個心,而不遵從別的。照朱熹的解釋,曾點恰恰是這種人。他快樂,因為他風流。在朱熹的解釋裡,也可以看出新儒家的浪漫主義成分。我說過,新儒家力求於名教中尋樂地。但是必須同時指出,照新儒家的看法名教並不是自然的對立面,而無甯說是自然的發展。新儒家認為,這正是孔孟的主要論點。
要實現這種思想,新儒家的人成功了沒有呢?成功了。他們的成功,可以從以下兩首詩看出來,一首是邵雍的詩,一首是程顥的詩。邵雍是個很快樂的人,程顥稱他是 “風流人豪。他自名其住處為安樂窩,自號安樂先生。他的詩,題為《安樂吟》,詩雲:
安樂先生,不顯姓氏。
垂三十年,居洛之俟。
風月情懷,江湖性氣。
色斯其舉,翔而後至。
無賤無貧,無富無貴。
無將無迎,無拘無忌。
窘未嘗憂,飲不至醉。
收天下春,歸之肝肺。
盆池資吟,甕牖薦睡。
小車賞心,大筆快志。
或戴接籬,或著半臂。
或坐林間,或行水際。
樂見善人,樂聞善事。
樂道善言,樂行善意。
聞人之惡,若負芒刺。
聞人之善,如佩蘭蕙。
不侵禪伯,不談方士。
不出戶庭,直際天地。
三軍莫淩,萬鐘莫致。
為快活人,六十五歲。
(《伊川擊壤集》卷十四)
程顥的詩題為《秋日偶成》,詩雲:
閑來無事不從容,睡覺東窗日已紅。
萬物靜觀皆自得,四時佳興與人同。
道通天地有形外,思入風雲變態中。
富貴不淫貧賤樂,男兒到此是豪雄。
(《明道文集》卷一)
這樣的人是不可征服的,在這個意義上,他們真是豪雄。可是他們並不是普通意義上的豪雄,他們是風流人豪
在新儒家中,有些人批評邵雍,大意是說他過分賣弄其樂。但是對程顥從來沒有這樣的批評。無論如何,我們還是在這裡找到了中國的浪漫主義(風流)與中國的古典主義 (名教)的最好的結合。
第二十五章

新儒家:理學
程頤死後只有二十二年,朱熹(1130—1200)就生於今福建省。這二十年中,政局變化是嚴重的。宋代在文化上有卓越成就,可是在軍事上始終不及漢、唐強大,經常受到北方、西北方外部部落的威脅。宋朝最大的災難終於到來,首都(今開封市)陷於來自東北的通古斯部落的女真之手,被迫南渡,1127年在江南重建朝廷。在此以前為北宋(960—1126),在此以後為南宋(11271279)
朱熹在中國歷史上的地位
朱熹,或稱朱子,是一位精思、明辯、博學、多產的哲學家。光是他的語錄就有一百四十卷。到了朱熹,程朱學派或理學的哲學系統才達到頂峰。這個學派的統治,雖然有幾個時期遭到非議,特別是遭到陸王學派和清代某些學者的非議,但是它仍然是最有影響的獨一的哲學系統,直到近幾十年西方哲學傳人之前仍然如此。
我在第十七章已經說過,中國皇朝的政府,通過考試制度來保證官方意識形態的統治。參加國家考試的人,寫文章都必須根據儒家經典的官版章句和注釋。我在第二十三章又說過,唐太宗有一個重大行動,就是欽定經典的官版章句和正義。在宋朝,大政治家和改革家王安石(10211086)寫了幾部經典的新義,宋神宗於1075年以命令頒行,作為官方解釋。不久,王安石的政敵控制了政府,這道命令就作廢了。
這裡再提一下,新儒家認為《論語》、《孟子》、《大學》、《中庸》是最重要的課本,將它們編在一起,合稱四書。朱熹為四書作注,他認為這是他的最重要的著作。據說,甚至在他去世的前一天。他還在修改他的注。他還作了《周易本義》、《詩集傳》。元仁宗於1313年發佈命令,以四書為國家考試的主課,以朱注為官方解釋。朱熹對其他經典的解釋,也受到政府同樣的認可,凡是希望博得一第的人,都必須遵照朱注來解釋這些經典。明、清兩朝繼續採取這種作法,直到1905年廢科舉、興學校為止。
正如第十八章指出的,儒家在漢朝獲得統治地位,主要原因之一是儒家成功地將精深的思想與淵博的學識結合起來。朱熹就是儒家這兩個方面的傑出代表。他的淵博的學識,使他成為著名的學者;他的精深的思想,使他成為第一流哲學家。爾後數百年中,他在中國思想界占統治地位,決不是偶然的。

前一章已經考察了程頤關於的學說。朱熹把這個學說講得更為清楚明白。他說:形而上者,無形無影是此理。形而下者,有情有狀是此器。”(《朱子語類》卷九十五)某物是其理的具體實例。著沒有如此如此之理,便不可能有如此如此之物。朱熹說: “做出那事,便是這裡有那理。”(《語類》卷一百一)
一切事物,無論是自然的還是人為的,都是其理。朱子有一段語錄,說:問:枯槁之物亦有性,是如何?曰;是他合下有此理。故曰:天下無性外之物。因行階雲;階磚便有磚之理。因坐雲;竹椅便有竹椅之理。”(《語類》卷四)
又有一段說:問:理是人、物同得於天者,如物之無情者亦有理否?曰:固是有理。如舟只可行之於水,車只可行之於陸。”(同上)又有一段說:問:枯稿有理否?曰:才有物,便有理。天不曾生個筆。人把兔毫來做筆,才有筆,便有理。”(同上)筆之理即此筆之性。宇宙中其他種類事物都是如此:各類事物各有其自己的理,只要有此類事物的成員,此類之理便在此類成員之中,便是此類成員之性。正是此理,使此類事物成為此類事物。所以照程朱學派的說法,不是一切種類的物都有心,即有情;但是一切物都有其自己的特殊的性,即有理。
由於這個原故,在具體的物存在之前,已經有理。朱熹在《答劉叔文》的信中寫道: “若在理上看,則雖未有物而已有物之理。然亦但有其理而已,未嘗實有是物也。”( 《朱文公文集》卷四十六)例如,在人發明舟、車之前。已有舟、車之理。因此,所謂發明舟、車,不過是人類發現舟、車之理,並依照此理造成舟、車而已。甚至在形成物質的宇宙之前,一切的理都存在著。朱子語錄有一段說:徐問:天地未判時,下面許多都已有否?曰:只是都有此理。”(《語類》卷一)又說:未有天地之先,畢竟也只是理。”(同上)理總是都在那裡,就是說,理都是永恆的。
太極
每類事物都有理,理使這類事物成為它應該成為的事物。理為此物之極,就是說,理是其終極的標準。(“字本義是屋樑,在屋之正中最高處。新儒家用字表示事物最高的理想的原型。)至於宇宙的全體,一定也有一個終極的標準。它是最高的,包括一切的。它包括萬物之理的總和,又是萬物之理的最高概括。因此它叫做太極。如朱熹所說:事事物物,皆有個極,是道理極至。……總天地萬物之理,便是太極。” (《語類》卷九十四)
他又說:無極,只是極至,更無去處了,至高至妙,至精至神,是沒去處。濂溪 (周敦頤——引者注)恐人道太極有形,故曰無極而太極。是無之中有個至極之理。”( 《語類》卷九十四)由此可見,太極在朱熹系統中的地位,相當於柏拉圖系統中的理念,亞力士多德系統中的上帝
可是。朱熹系統中還有一點,使他的太極比相拉圖的的理念,比亞力士多德的上帝,更為神秘。這一點就是,照朱熹的說法,太極不僅是宇宙全體的理的概括,而且同時內在於萬物的每個種類的每個個體之中。每個特殊事物之中,都有事物的特殊種類之理;但是同時整個太極也在每個特殊事物之中。朱熹說:在天地言,則天地中有太極;在萬物言,則萬物中各有太極。”(《語類》卷一)
但是,如果萬物各有一太極;那不是太極分裂了嗎?朱熹說:本只是一太極,而萬物各有稟受,又自各全具一太極爾。如月在天,只一而已。及散在江湖,則隨處而見,不可謂月已分也。”(《語類》卷九十四)
我們知道,在柏拉圖哲學中,要解釋可思世界與可感世界的關係,解釋一與多的關係,就發生困難。朱熹也有這個困難,他用月印萬川的譬喻來解決,這個譬喻是佛家常用的。至於事物的某個種類之理,與這個種類內各個事物,關係如何;這種關係是否也可能涉及理的分裂;這個問題當時沒有提出來。假使提出來了,我想朱熹還是會用 “月印萬川的譬喻來解決。

如果只是有,那就只能有形而上的世界。要造成我們這個具體的物質世界,必須有,並在氣上面加上的模式,才有可能。朱熹說;天地之間,有理有氣。理也者,形而上之道也,生物之本也;氣也者,形而下之器也,生物之具也。是以人、物之生,必稟此理,然後有性;必稟此氣,然後有形。”(《答黃道夫書》,《文集》卷五十八)
他又說:疑此氣是依傍這理行。及此氣之聚,則理亦在焉。蓋氣則能凝結造作;理卻無情意,無計度,無造作。……若理則只是個淨潔空闊的世界,無形跡,他卻不會造作。氣則能醞釀凝聚生物也。但有此氣,則理便在其中。”(《語類》卷一)我們在這裡看出,朱熹是說出了張載可能要說而沒有說的話。任何個體事物都是氣之凝聚,但是它不僅是一個個體事物,它同時還是某類事物的一個個體事物。既然如此,它就不只是氣之凝聚,而且是依照整個此類事物之理而進行的凝聚。為什麼只要有氣的凝聚,理也必然便在其中、就是這個原故。
關於理相對地先於氣的問題,是朱熹和他的弟子們討論得很多的問題。有一次他說: “未有這事,先有這理。如未有君臣,已先有君臣之理;未有父子,已先有父子之理。” (《語類》卷九十五)一個理,先於它的實例,朱熹這段話已經說得十分清楚了。但是一般的理,是不是也先於一般的氣呢?朱熹說:理未嘗離乎氣。然理形而上者,氣形而下者。自形而上下言,豈無先後?”(《語類》卷一)
另一個地方有這樣一段:問:有是理便有是氣,似不可分先後。曰:要之也先有理。只不可說今日有是理,明日卻有是氣。也須有先後。”(同上)從這幾段話可以看出,朱熹心中要說的,就是天下未有無理之氣,亦未有無氣之理。”(同上)沒有元氣的時候。由於理是永恆的,所以把理說成是有始的,就是謬誤的。因此,若問先有理,還是先有氣,這個問題實際上沒有意義。然而,說氣有始,不過是事實的謬誤;說理有始,則是邏輯的謬誤。在這個意義上,說理與氣之間有先有後,並不是不正確的。
另一個問題是:理與氣之中,哪一個是柏拉圖與亞力士多德所說的第一推動者?理不可能是第一推動者,因為理卻無情意,無計度,無造作。但是理雖不動,在它的淨潔空闊的世界中,卻有動之理,靜之理。動之理並不動,靜之理並不靜,但是氣一稟受了動之理,它便動;氣一稟受了靜之理,它便靜。氣之動者謂之陽,氣之靜者謂之陰。這樣,照朱熹的說法,中國的宇宙發生論所講的宇宙兩種根本成分,就產生出來了。他說:陽動陰靜。非太極動靜。只是理有動靜。理不可見,因陰陽而後知。理搭在陰陽上,如人跨馬相似。”(《語類》卷九十四)這樣,太極就像亞力士多德哲學中的上帝,是不動的,卻同時是一切的推動者。
陰陽相交而生五行,由五行產生我們所知道的物質宇宙。朱熹在他的宇宙發生論學說中,極為贊同周敦頤、邵雍的學說。
心、性
由以上可以看出,照朱熹的說法,有一個個體事物,便有某理在其中,理使此物成為此物,構成此物之性。一個人,也和其他事物一樣,是具體世界中具體的特殊的產物。因此我們所說的人性,也就不過是各個人所稟受的人之理。朱熹贊同程頤的性即理也” 的說法,並屢作解釋。這裡所說的理,不是普遍形式的理,只是個人稟受的理。這樣,就可以解釋程穎那句頗有點矛盾的話;才說性,便已不是性。程穎的意思只是說,才說理,便已是個體化了的理,而不是普遍形式的理。
一個人,為了獲得具體的存在,必須體現氣。理,對於一切人都是一樣的;氣使人各不相同。朱熹說:有是理而後有是氣,有是氣則必有是理。但稟氣之清者,為聖為賢,如寶珠在清冷水中。稟氣之濁者,為愚為不肖,如珠在濁水中。”(《語類》卷四所以任何個人,除了他稟受於理者,還有稟受於氣者,這就是朱熹所說的氣稟
這也就是朱熹的關於惡的起源的學說。柏拉圖在很早以前就指出,每個個人,為了具有具體性,必須是質料的體現,他也就因此受到牽連,必然不能合乎理想。例如,一個具體的圓圈,只能是相對地而不是絕對地圓。這是具體世界的捉弄,人也無法例外。朱熹說:卻看你稟得氣如何。然此理卻只是善。既是此理,如何得惡?所謂惡者,卻是氣也。孟子之論,盡是說性善;至有不善,說是陷溺。是說其補無不善,後來方有不善耳。若如此,卻似論性不論氣,有些不備。卻得程氏說出氣質來接一接,便接得有首尾,一齊圓備了。”(《朱子全書》卷四十三)
所謂氣質之性,是指在個人氣稟中發現的實際稟受之性。一經發現,如柏拉圖所說,它就力求合乎理想,但是總不相合,不能達到理想。可是,固有的普遍形式的理,朱熹則稱為天地之性,以資區別。張載早已作出這種區別,程頤、朱熹繼續堅持這種區別。在他們看來,利用這種區別,就完全解決了性善性惡之爭的老問題。
在朱熹的系統中,性與心不同。朱子語錄有雲:問:靈處是心抑是性?曰:靈處只是心,不是性。性只是理。”(《語類》)卷五)又雲:問:知覺是心之靈固如此,抑氣之為耶?曰:不專是氣,是先有知覺之理。理未知覺,氣聚成形,理與氣合,便成知覺。譬如這燭火,是因得這脂膏,便有許多光焰。”(同上)
所以心和其他個體事物一樣,都是理與氣合的體現。心與性的區別在於:心是具體的,性是抽象的。心能有活動,如思想和感覺,性則不能。但是只要我們心中發生這樣的活動,我們就可以推知在我們性中有相應的理。朱熹說:論性,要須先識得性是個什麼樣物事。程子性即理也,此說最好。今且以理言之,畢竟卻無形影,只是這一個道理。在人,仁、義、禮、智,性也,然四者有何形狀,亦只是有如此道理。有如此道理,便做得許多事出來,所以能惻隱、羞惡、辭讓、是非也。譬如論藥性,性寒、性熱之類,藥上亦無討這形狀處,只是服了後,卻做得冷、做得熱的,便是性。”(《語類》卷四)
在第七章中我們看到,孟子主張,在人性中有四種不變的德性,它們表現為四端。上面引的朱熹這段話,給予孟子學說以形上學的根據,而孟子的學說本身基本上是心理學的。照朱熹的說法,仁、義、禮、智、都是理,屬於性,而四端則是心的活動。我們只有通過具體的,才能知道抽象的。我們只有通過心,才能知道性。我們將在下一章看到,陸王學派主張心即性。這是程朱與陸王兩派爭論的主要問題之一。
政治哲學
如果說,世界上每種事物都有它自己的理,那麼,作為一種具有具體存在的組織,國家也一定有國家之理。一個國家,如果依照國家之理進行統治,它必然安定而繁榮;它若不依照國家之理,就必然瓦解,陷人混亂。在朱熹看來,國家之理就是先王所講所行的治道。它並不是某種主觀的東西,它永恆地在那裡,不管有沒有人講它、行它。關於這一點,朱熹與其友人陳亮(1143—1194)有過激烈的爭論。陳亮持不同的觀點。朱熹同他辯論時寫道:千五百年之間,……堯、舜、三王、周公、孔子所傳之道,未嘗一日得行於天地之間也。若論道之常存,卻又初非人所能預。只是此個,自是亙古亙今常在不滅之物。雖千五百年被人作壞,終殄滅他不得耳。”(《答陳同甫書》,《文集》卷三十六)還寫道:蓋道未嘗息,而人自息之。”(同上)
事實上,不僅是聖王依照此道以治國,凡是在政治上有所作為成就的人,都在一定程度上依照此道而行,不過有時不自覺,不完全罷了。朱熹寫道:常竊以為亙古亙今,只是一理,順之者成,逆之者敗。固非古之聖賢所能獨然,而後世之所謂英雄豪傑者,亦未有能舍此理而得有所建立成就者也。但古之聖賢,從本根上便有惟精惟一功夫,所以能執其中,徹頭徹尾,無不盡善。後來所謂英雄,則未嘗有此功夫,但在利欲場中,頭出頭沒。其資美者,乃能有所暗合,而隨其分數之多少以有所立;然其或中或否,不能盡善,則一而已。”(同上)
為了說明朱熹的學說,讓我們舉建築房屋為例子。建一棟房子,必然依照建築原理。這些原理永恆地存在,即使物質世界中實際上一棟房子也沒有建過,它們也存在。大建築師就是精通這些原理,並使他的設計符合這些原理的人。比方說,他建的房子必須堅固,耐久。可是,不光是大建築師,凡是想建築房子的人,都一定依照同一個原理,如果他們的房子到底建成了的話。當然,這些非職業的建築師依照這些原理時,可能只是出於直覺或實踐經驗,並不瞭解它們,甚至根本不知道它們。其結果,就是他們所建的房子並不完全符合建築原理,所以不可能是最好的房子。聖王的治國,與所謂英雄的治國,也有這樣的不同。
我們在第七章已經講過,孟子認為有兩種治道;王,霸。朱熹與陳亮的辯論,是王霸之辯的繼續。朱熹和其他新儒家認為,漢唐以來的治道都是霸道,因為它們的統治者,都是為他們自己的利益,而不是人民的利益,進行統治。因此,這裡又是朱熹繼承孟子、但是像前面一樣,朱熹給予孟子的學說以形上學的根據,而孟子的學說本身基本上是政治的。
精神修養的方法
絕大多數的中國思想家,都有這種柏拉圖式的思想,就是,除非哲學家成為王,或者王成為哲學家,否則我們就不可能有理想的國家。相拉圖在其《理想國》中,用很長的篇幅討論,將要做王的哲學家應受的教育。朱熹在上面所引的《答陳同甫書》中,也說古之聖賢,從根本上便有惟精惟一功夫。但是做這種功夫的方法是什麼?朱熹早已告訴我們,人人,其實是物物,都有一個完整的太極。太極就是萬物之理的全體,所以這些理也就在我們內部,只是由於我們的氣稟所累,這些理未能明白地顯示出來。太極在我們內部,就像珍珠在濁水之中。我們必須做的事,就是使珍珠重現光彩。做的方法,朱熹的和程頤的一樣,分兩方面:一是致知,一是用敬
這個方法的基礎在《大學》一書中,新儒家以為《大學》是初學人德之門。第十六章中講過,《大學》所講的修養方法,開始於致知格物。照程朱的看法, “格物的目的。是我們對於永恆的理的
為什麼這個方法不從窮理開始,而從格物開始?朱熹說:《大學》說格物,卻不說窮理。蓋說窮理,則似懸空無捉摸處。只說格物,則只就那形而下之器上,便尋那形而上之道。”(《朱子全書》卷四十六)換言之,理是抽象的,物是具體的。要知道抽象的理,必須通過具體的物。我們的目的,是要知道存在於外界和我們本性中的理。理,我們知道的越多,則為氣稟所蔽的性,我們也就看得越清楚。
朱熹還說:蓋人心之靈,莫不有知;而天下之物,莫不有理。惟於理有未窮,故其知有不盡也。是以大學始教,必使學者即凡天下之物,莫不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窮之,以求至乎其極。至於用力之久,而一旦豁然貫通焉,則眾物之表裡精粗無不到,而吾心之全體大用無不明矣。”(《大學章句·補格物傳》)在這裡我們再一次看到頓悟的學說。
這本身似乎已經夠了,為什麼還要輔之以用敬呢?回答是:若不用敬,則格物就很可能不過是一智慧練習,而不能達到預期的頓悟的目的。在格物的時候,我們必須心中記著,我們正在做的,是為了見性,是為了擦淨珍珠,重放光彩。只有經常想著要悟,才能一朝大悟。這就是用敬的功用。
朱熹的修養方法,很像柏拉圖的修養方法。他的人性中有萬物之理的學說,很像柏拉圖的宿慧說,照相拉圖所說,我們在出生以前就有關於一切本質的知識”(《裴德若》篇)。因為有這種宿慧,所以順著正確次序,逐一觀照各個美的事物的人,能夠突然看見一種奇妙無比的美的本質”(《會飲》篇)這也是頓悟的一種形式。
注:
英文本作 The school of Platonic ideas (“柏拉圖式理念學派)譯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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